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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眉头拧了起来,“似乎是对于我哥哥的遗产分配起了分歧,温切斯特主教坚决不退让……”

    于是他便把亨利当枪使。约翰冷冷地想道,让亨利出头去和托马斯争执,真是符合亨利·博福特的性格。不过话又说回来,亨利自己对托马斯的婚事想必也不尽满意。托马斯的新娘比他大了一轮且不提,亨利想必也不愿看见托马斯通过婚姻继承大笔财产得到足够与自己分庭抗礼的经济地位——尤其是在托马斯凭籍国王的宠爱,已经获得了足以与亲王分庭抗礼的政治地位之后。

    “亲王还指控托马斯行为放荡不端……你知道的,这件丑闻之前,托马斯已经弄出了一个私生子。”

    约翰忍不住瞟了一眼亨利。他居然会指控别人道德不端?要知道亨利前几年便因为成日在南岸出没而臭名昭著,沃里克在离开英格兰前就劝过他好几次要爱惜自己的名声,可亨利每次都哈哈大笑地打马虎眼:“当然了,理查,等到时辰到了我肯定会的。”但他从来没说过“时辰”究竟是什么时候。甚至托马斯的私生子——严格来讲,作为把他引上邪路的人,亨利自己也负有不可推卸的道德责任。不过约翰太清楚亨利了,知道他向来惯于把道德责任甩给别人。

    “还有别的?”

    有的,埃克塞特公爵点点头,而且这次更加严重。托马斯婚姻上的矛盾尚属私人恩怨,后来法兰西两派遣使寻求英格兰支持时,二人又起分歧。

    “想必托马斯支持阿马尼亚克派。”

    这是板上钉钉的事,他想,托马斯总是和父亲的想法一样。在他的右边,沃里克夺过了亨利手上的银杯,用指头蘸着酒水在橡木桌子上画起了什么,两人的头几乎碰在了一起。阿伦德尔伯爵好奇地凑了上去,他的脑袋从沃里克茂密的金发中露出一角。沃里克的声音含糊地钻进约翰的脑子里。

    “……取道西西里……约翰娜女王为我们举办了锦标赛……回来的时候我经过了波斯和拜占庭……”

    在大厅的另一侧,科宁斯堡的理查正试图和他的小舅子马奇伯爵搭讪。汉弗莱抓着一块烤肉啃得自己满脸油渍,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士官们扔骰子。

    “不仅如此,”埃克塞特尴尬地咳嗽了一声,“他在议会上公然抨击亨利的政策,说他支持勃艮第既不符合英格兰的利益,也违反了骑士精神。他还称勃艮第公爵为乱臣贼子,明知道亲王正打算迎娶勃艮第的一个女儿……”

    “于是他们又吵了起来?当着议会的面?”

    没有,埃克塞特公爵皱着眉说了下去。国王插手干预,支持他的次子,但这却更激怒了亨利。

    “父亲一向偏心托马斯。”约翰幽幽地说道,“但亨利才是他的继承人。”

    “我听说国王私下里斥责了亲王,”埃克塞特压低声音,“既然我们谈到了这个,我不妨对你坦诚相待,约翰。国王认为亲王太过于倚重我们——我和温切斯特。他并不喜欢这样。”

    “这么说父亲还是抱着他的老一套?‘私生子不可信任’?”

    埃克塞特的笑容有些苦涩:“你可知国王新修订了继承法?从今往后有权利继承英格兰王位的只有他的儿子、女儿和他们的子嗣。并不是说我们有过任何觊觎王位的想法,但明眼人都能看出这法案是针对谁,实在令人心寒。”

    “西吉斯蒙德皇帝热情地接见了我们……他也为我们举办了锦标赛……他还记得国王,一直向我询问关于国王和你的事情……”

    利德盖特正给汉弗莱朗诵他的诗歌,有个威尔士人喝醉了,拿起亨利放在墙边的威尔士竖琴弹了起来,亨利抬起了头。

    “卢艾林大王的故事。”他耐心听那人用五音不全的粗哑嗓子伴着琴声唱完了两个小段,把注意力转回沃里克身上,“威尔士的冗长民谣堪称世间一绝。”

    “他倘若不想让亨利受叔父的影响,当初便不该让他在叔父门下受教。”约翰有些尖锐地说道,“亨利一向重视你们的意见,我也一样,这是为了英格兰的福祉,我看不出父亲有什么可抱怨的。”

    “正是在关于英格兰的福祉的问题上,他们意见不一。实话实说,约翰大人,现在宫中并不太平,贵族们结为朋党,互相攻讦。”

    “为什么?只是为了我们究竟应该支持阿马尼亚克还是勃艮第?什么时候法兰西的政局能够左右英格兰的朝堂了?”

    埃克塞特摇了摇头,把声音放得更低,在一片喧嚣声中,约翰几乎听不见他的话,只能靠他嘴形的蠕动猜测他的意思。

    “亲王去年起代替国王执政,锐意改革,削减王室用度,支持学院自治,排挤诸如阿伦德尔大主教和威斯特摩兰伯爵等老人,把咨议会换成他自己的亲信,人皆目之为‘亲王的咨议会’。但是如今国王身体好转,想要夺回权力,父子间必然滋生龃龉,所谓到底支持哪一派,不过是个导火索罢了。不过,”他想了想,摇摇头,“也不是说真就无关紧要了。国王看中了阿马尼亚克派归还阿基坦主权的承诺,亲王看中了对弗兰德斯的贸易往来。他不知磨了国王多久,才说服他不情愿地同意自己的主张。阿伦德尔伯爵很快就会率一支雇佣军去支援勃艮第。但他若是失败——亲王在宫中的日子,怕是会很难过。”

    “你也许记得,东方的皇帝在尼科波利斯之后到过英格兰造访宫廷……他还记得你……”

    “你方才说贵族们结为朋党……”约翰的视线扫过大厅,罪臣之子,废王的继承人,对国王怨恨难消的私生子,亨利一手从威尔士的群山间提携出来的将领……

    “我猜亨利会问你的意见,”埃克塞特显然猜出了他在想些什么,“不然他就不会没等你进宫就把先你叫到冷港。相信我,国王不会高兴的。”

    “尼科波利斯实在是给基督教世界丢脸,”亨利的声音突然响了起来,着实把约翰吓了一跳,“皇帝陛下怎么说?”

    “他无疑还在期待西方的救援,”沃里克答道,“土耳其人围攻君士坦丁甚紧。说到尼科波利斯,我在巴黎见到了布锡考特,有幸拜读了他刚完成的回忆录。”

    “他怎么说?”

    “他自然说土耳其人的战术让欧洲的骑士损失惨重,虽然西吉斯蒙德皇帝抱怨这一切完全是法国人的傲慢造成的恶果。我请巴黎的师傅为我抄写一本他的回忆录,也许在今年没有过完之前你就能亲眼看看布锡考特的说法。”

    “法国人的傲慢造成的恶果?”亨利笑了起来,“说得好,为这句话我要敬皇帝一杯。”

    大厅中爆发出一阵哄笑,想起了克雷西和普瓦捷的人们纷纷举杯,沃里克把亨利拉到一边,前者在亨利提议举杯的时候就把手伸进了袖子里似乎在掏些什么,现在终于掏出了一个小木盒。

    “我在耶路撒冷的时候,苏丹派了一个使者来见我。”他说道,“一个改信者的后代,同情基督教徒却又惜命不敢改宗。他给了我这个。”

    亨利打开木盒,脸色严肃。

    “这是——”

    “真十字架的碎片,”沃里克说,拍拍亨利的肩膀,“送你了,你比我更值得拥有它。西吉斯蒙德皇帝原本还想送你些什么,不过我建议他,等到和你见面的时候再把礼物给你。”

    “皇帝还在筹划东征吗?”

    “是。”沃里克的眼中毫无笑意,“虽然我认为他如果要进行下一次东征,东征的目标可能就不是土耳其人而是他自己的同胞了。你知道威克立夫的异端传得多远多广吗?即使在匈牙利我也能见到他狂热的拥趸。”

    “理查,”亨利叹了口气,“我们别谈这个行吗,你不知道我这里有多少同情威克立夫的人。”

    “那不一样,”沃里克犟头犟脑地说道,“约翰·胡斯的诉求和托马斯·蒙塔古的诉求差了十万八千里,我倒觉得他更像约翰·奥尔德卡斯尔,两个人一样危险——”

    “理查!”亨利低声喝道,“别这么说他。”暴怒的神色在他眼中一闪而过,被强压了下去,“你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哦,我知道得很清楚,亨利。”沃里克不管不顾地说了下去,“我在匈牙利亲眼见到,亨利,你听我说——”

    “亨利!”另一个粗哑的嗓音响了起来,亨利眼中的怒火略微平息,转过脸发现喊他名字的人正是他们方才讨论的对象本人,他似乎刚把那士官从竖琴旁边赶走,现在一只手护着琴,一只手冲亨利挥舞着,“这家伙唱得太难听了!过来,表演一曲!”

    亨利露齿而笑,抛下沃里克,从长桌上一跃而过,三步并作两步跑到了奥尔德卡斯尔身边,抢过竖琴。

    “谁要听?”

    环绕着他的那群人爆发出一阵震天的喝彩声,亨利装模作样地清了清嗓子,修长的指头拂过琴弦。

    mirie it is while sumer y-last

    with fugheles son

    沃里克静静地走到他身后,蓝眼睛里仍没有丝毫波动。

    平心而论,亨利并不是一个好的歌者。他的声线过于低沉,在颂歌中充当伴唱,尚能勉强充数,但哼起欢乐的小调,总是多了一丝不祥的沉郁。一个新的声音加入了他的哼唱,又是一个,直到整个大厅似乎都回响着温和的嗡嗡声。

    oc nu neheth windes blast

    and weder strong

    ei, ei! what this nicht is long

    and ich with wel michel wrong

    soregh and mue and fast

    亨利抬起眼睛看着沃里克,雄狮的暴怒已经褪去,他看上去人畜无害。

    “soregh and mue and fast,亨利,”沃里克温和地说道,“为什么不呢?”

    “时辰未至,理查,”亨利缓缓道,“夏天还没有过去,为何这么迫不及待,要召来逆风?”

    “我现在反而希望夏天不要过去了,”沃里克认真地说,“你若是突然改弦更张,我还怕是不能习惯呢。”

    “哦,理查,”亨利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站了起来,“你今晚说的这么多话里,只有这句是我喜欢的。也许你可以试一下,偶尔丢下你假正经的面具,荒唐一回?每次邀你出来,都得以我的名誉起誓不会有女人在场,实在令人厌倦……难道你在东方,也没有碰见什么令你倾心的公主之类?”

    约翰看着亨利和沃里克走进了书房,前者的一只胳膊搭在后者肩上。接下来亨利大约就要扯出地图,逼着沃里克回忆起他朝圣路上的所有见闻,记下耶路撒冷、波斯、拜占庭、神圣罗马帝国和法兰西的宫廷琐事,而沃里克只会答非所问地提起他参加了多少锦标赛,赢得了多少冠军,击碎了多少长矛。亨利曾说沃里克是全英格兰最有骑士风度的人。“而我是最缺乏的,”他当时笑吟吟地补上一句,“我就从不参加锦标赛,可是我长了脑子啊。”

    他记得亨利这么说的时候,是他多年前圣诞节时从威尔士回到伦敦,在冷港的炉火前饶有兴味地讲述沃里克的丰功伟业,表演他起初是怎样穷追猛打,缴获了那反贼格兰道尔的军旗,差点生擒了他本人,却在威尔士人集结队形之后被打得溃不成军,逃也似得溜回了蒙茅斯城堡。当时亨利在什鲁斯伯里受的重伤新愈,脸上一道长疤在炉火映照下狰狞得宛如古代故事中乘着长船劫掠的海盗。他就顶着这样一副狰狞面容手舞足蹈地掀沃里克的老底,后者则坐在一旁,手里捧着一大杯蜂蜜酒,一脸好脾气地看着他的独幕戏,时不时黑插嘴添加一些细节,惹得听众们哄堂大笑。

    他打了个呵欠,看来去世界尽头走了一遭并没有让沃里克的秉性有什么本质的改变。那边厢,埃克塞特公爵已经拉住了路易·罗伯萨,让他把自己带到自己的房间去。亨利离开之后,大厅里的人已经少了许多,阿伦德尔伯爵在亨利和沃里克一起离开之后就不见了踪影,利德盖特和汉弗莱早就一起消失了,约克公爵倒是还在饕餮剩下的鹿肉,但他弟弟理查已经不见了,一同不见的还有年轻的爱德蒙,几个下级军官,还没有完全醉倒,正大着舌头喝酒划拳。约翰的目光在奥尔德卡斯尔身上停留了片刻。尽管一向嘲笑沃里克的智商,他这次不得不承认自己和伯爵有着同样的观点。奥尔德卡斯尔是一个洛拉德派——这并不是什么可怕的事,在兰开斯特家的朝堂上,洛拉德派的支持者多如牛毛。毕竟当年威克立夫起家,靠的就是祖父兰开斯特公爵的约翰·冈特的支持。若真要细数,沃德顿、亨格福、蒙塔古、阿伦德尔伯爵,甚至托马斯和亨利,都或多或少地倾向威克立夫的教义。但是倾向是一回事,狂热地相信罗马的教皇——考虑到教会大分裂的现状,应该说是罗马、阿维尼翁和比萨的教皇们——是魔鬼的化身,教会是应该被摧毁的《启示录》中的巨兽,就太过分了。而这只是奥尔德卡斯尔那偏激思想的九牛一毛而已。

    天知道为什么亨利会把他引为至交……他第一百遍疑惑于亨利的择友标准,几乎没注意到路易·罗伯萨用不甚标准的英语喊了自己的名字。

    “约翰王子,殿下想现在见您。”罗伯萨的父兄都曾作为雇佣骑士在英格兰军中效劳,他亦不能免俗。这年轻的埃诺人自什鲁斯伯里之后开始为亨利效力,深得亨利信赖,穿上了英格兰的服饰,适应了英格兰的饮食,娶了英格兰的太太,却总也摆脱不掉自己的埃诺口音。

    沃里克大约是溜去睡觉了,书房里只剩下亨利一人,他站在桌子后面,一只手撑着桌子,一手揉着太阳穴,低着头细细研究面前的地图,地图上的棋子比约翰早些时候看到的又多了几颗。

    “你来看,”约翰小心地把门在身后关上时,亨利眼皮也不抬一下地命令道,“理查这次朝圣,途经了法兰西、西西里、耶路撒冷、波斯、拜占庭、神圣罗马帝国,受到所有这些国家宫廷的款待。而他所能告诉我的,最多不过却是他打赢了多少场比武大会。”

    “打赢了多少场?”

    亨利从鼻腔里哼了一声:“凡是参加了的都赢了,也算是扬我国威了。罢了,对理查的要求不能太高。”

    “你要找人探路,就找专业的间谍。”约翰笑道,在亨利对面坐了下来,“你明知道找到去耶路撒冷的路大概就得花掉理查全部的脑子了,还想让他帮你刺探沿路?”

    “原本觉得朋党之争什么的他反应迟钝察觉不到,路况总能告诉我一些吧,”亨利抬起头,愁眉苦脸地答道,“结果呢?他好像除了跟着向导走,什么都不记得了。你别笑了行吗?”

    “若是别人出了这种事,想必是要被你骂得半死了。也就理查走运,还能全身而退。”约翰笑得喘不过来气,“何止全身而退!你还为他办宴会接风洗尘!”

    “他至少到达了上帝之城,把他的纹章留在了圣墓,取回了圣物的碎片,这倒也足够。”亨利摇摇头,恢复了镇静,“再说,他回来了我也很高兴。我已经让他加入咨议会了。”

    “明天理查要进宫了,父亲会高兴听他讲讲朝圣的见闻的,毕竟距他自己的朝圣之旅,也已经过去了……十五年而已吗?”他喃喃道,“仿佛过了一个世纪了。”

    他们不约而同地想起了十五年前,当时父亲就如同现在的沃里克,是名满天下的比武冠军,是金红长发英俊潇洒的兰斯洛特,是富可敌国的兰开斯特公爵的继承人。可如今他是个未老先衰的国王,龟缩在深宫之内,甚至无法自己执政,更罔谈提枪上马。

    “父亲一直想要东征。”亨利最后终于开口。

    这不是约翰预料之中的话,他继续闭紧嘴巴,等着亨利说下去。

    “尼科波利斯战役之前,勃艮第公爵原本想要拉上他和奥尔良公爵同去。”亨利说道,有些烦闷地捋了捋头发,“父亲似乎有种错觉,认为如果他当年去了,联军就不会败得那么惨。这些年他总是说,等到国内平定了,他就要带一支军队东征。现在国内倒是平定了,可他如果带军向东,怕是连多佛都到不了就得被送回来。我倒是觉得,现在与其东征,不如先把教会大分裂解决了,选出一个新教皇是正经。”

    “亨利,你知道父亲乐见教会大分裂,这对英格兰有利。”

    “可这对正统信仰无利。”亨利反驳道,“我明白你的意思。选出三个教皇,让他们互相缠斗,他们就不会有空余的时间和精力对英格兰指手画脚了。这么说来,父亲的确得感谢大分裂才对,否则我们现在已经因为处决约克大主教而被罗马绝罚了。”

    约翰有些不安地动了动,但亨利似乎并没有指责他的意思,而是自顾自地说了下去:“才不会像现在这样,阿伦德尔大主教擅自扣下绝罚令,父亲还把约克大主教带血的锁子甲送给教皇,附书一封。不过打那之后,他愈发想去东征了。大约是想赎罪吧。”

    “父亲还发誓要修三所修道院呢,”约翰淡淡地说道,“他似乎从来不考虑钱从哪儿来的问题。”

    亨利明亮的褐色眸子扫了他一眼:“我今年已经很努力地为你筹措军饷了。”

    “我知道,我没有怪你什么,亨利,天知道你想筹到钱一样困难。我的处境自从诺森伯兰死后已经好过多了,你上次奉王命在苏格兰一番劫掠也颇有成效,他们一时间也没有什么大动作。再加上父亲把他的一些产业的监护权给了我,我的经济状况也好了许多。”约翰说道,“总之,我今年欠的债比往年少了不少。”

    “从伦敦商会借了一些钱,从亨利叔父那里借了一些钱,又削减了王宫的用度,其实还是能筹出不少的,”亨利微微一笑,“我知道为了最后那条父亲很生我的气,说我和议会联合起来反对他。”

    “你有吗?”

    好吧……他又说错话了不是。

    “去年阿伦德尔大主教说服父亲通过了火刑法案,”亨利再开口时,突兀得似乎换了话题,“惩戒洛拉德派,又借口搜查异端思想,想要干涉牛津大学。我先是当着他的面试图救下那异端巴德比,又支持考特尼校长反抗阿伦德尔的权威,已经令他深深不快了。而父亲自即位起便对阿伦德尔言听计从,他近年身体日益衰弱,但对大主教的倚重并未减少一分。”

    “你现在已经把阿伦德尔踢出了咨议会,”约翰提醒他,“他能碍你什么事呢?”

    “他要碍我事,根本不需要通过咨议会,别忘了他可是坎特伯雷大主教。当年约克大主教叛乱尚有那么多人云行景从,坎特伯雷的影响力,比约克还要大得多。更何况他把国王摆布于股掌之间。”

    “率先捐弃前嫌投奔父亲的是他,为父亲涂油加冕的也是他,殚精竭虑巩固父亲统治者的还是他。父亲信任他无可厚非。”

    “我明白,”亨利说道,“我与他意见总是相左。若是平日,我敬重他的威权,暂且妥协也无所谓,但是这回,一是事涉洛拉德派,若是大加株连,我的朋友们必然遭殃,二是——他居然在对法政策上反对我!”

    最后那句话音中委屈多于愤怒,约翰只得轻咳一声压下笑意,亨利愤愤地瞪了他一眼。

    “你知道我一向觉得对法开战一无是处。”约翰辩解道。

    “那是你没见过我对法开战,”亨利气呼呼地坐了下来,“我会让你好好看看的。但我能肯定,按照父亲那种做法,肯定毫无所得。”

    “哦?”

    “阿马尼亚克派虚情假意派人求援,言语中暗示可以把阿基坦主权如数归还。等到骗到了军队打赢了胜仗,他们的地位巩固了,翻脸不认便是。布列塔尼条约,签订了多少年啊?法国人遵守了其中哪怕一条吗?这么简单的道理,父亲怎么会不懂呢?”亨利说道,显得颇头痛,“还是说他和叛党打了这么多年仗,现在突然渴望和平了?他当年可是为了换取丹麦对英国的支持,愿意亲上加亲让我娶菲利帕的小姨子为妻的。”

    “你知道这些法国人都是一个德行,勃艮第和阿马尼亚克一样靠不住。”

    “我不向勃艮第要求什么领土,他也没有给我领土权益的画饼,”亨利淡淡道,“他手上握着低地的宗主权,我支持他,他解除对英格兰贸易的封锁,而我们与弗兰德斯的贸易线对英格兰的财政至关重要。另一方面,我与他的女儿成婚,可以拉拢他,以图长远。更何况,勃艮第家的经济状况比阿马尼亚克家好多了,把军队雇给他,不需要担心他不发军饷。”

    “但你知道,过了这么多年你应该知道了,父亲绝不会允许你‘图谋长远’。英格兰负担不起全面开战。”

    “可父亲却觊觎阿基坦全境!”亨利的语气不耐烦起来,“我说他是个笨蛋!我如果打法国,绝不会从阿基坦入手。”

    “你会从哪儿入手?”

    “诺曼底,”亨利不假思索地答道,“哈弗勒尔,瑟堡,布雷斯特。法国人年年从这些港口出发,劫掠英格兰沿海,把村庄付之一炬。他们登陆威尔士支援格兰道尔的时候我就说过,我不要再这样下去了!而要进攻诺曼底,我必然得拉拢勃艮第公爵。”

    “但勃艮第公爵是个谋杀犯。”

    “这又怎么样呢?”亨利露出了一丝苦笑,“父亲大可以如此指责别人,可他自己的良心难道是干净的?我是娶他的女儿,又不是娶他,奥尔良公爵是不是被他杀的,和我有什么关系?我不求他帮忙,只要他袖手旁观不干涉,这符合他的利益,他人品好不好,与我何干?说到谋杀,他们尊贵的疯国王陛下,还曾经把妻子的情人装在麻袋里扔进塞纳河呢,父亲还不是整天要我娶他的女儿!”

    约翰抬起头,注视着亨利的眼睛:“你和亨利叔父谈过了吗?还有埃克塞特叔父?”

    “亨利叔父支持我。”亨利答道,“至于埃克塞特叔父,他对他哥哥言听计从。”

    “那么阿伦德尔伯爵他们呢?”约翰问道,突然意识到了那些棋子的含义。一枚黑子盘踞巴黎,东边的白子虎视眈眈;黑主教在坎特伯雷假寐,白主教在温切斯特织网;黑国王在温莎堡中休养生息,白国王(为什么是国王?)在伦敦城中呼风唤雨;黑骑士和白骑士的势力相互交错,英格兰成了棋盘,埃克塞特口中的朋党就是棋子。他的目光瞄向北方,看见一枚孤单的黑棋子杵在爱丁堡,另一枚黑棋子占据了瑞比——威斯特摩兰伯爵的大本营。

    “我的同袍们支持我,”亨利低笑道,“哪怕我要带着他们去攻打地狱,他们也会支持我的。可是托马斯支持父亲,汉弗莱,喏,他整日埋首书堆,对什么都没有意见。”

    “那么你呢,约翰?”

    他看着北方,空荡荡的北方。苏格兰和法兰西签有所谓的“古老条约”,必然支持挟天子以令诸侯的阿马尼亚克派。威斯特摩兰伯爵,他在北方的监护人,瑞比的内维尔家族的族长,老狐狸只在乎自己在北方的势力,法兰西什么的与他无关,他也爱惜自己的羽毛不会轻易表态。珀西家族已然树倒猢狲散,北方的两股势力相互抗衡了几个世纪,如今似乎只剩下他这个七年前被空降到北方的大总管,和枝繁叶茂的内维尔家族了。

    “你会支持我吗?”

    他犹豫了一下,从一旁的盒子中取出了一个棋子,骑士的长矛弄得他手心有些发痒,冰凉的触感让他想起下午那个白骑士,那个长了被废黜的理查二世的眼睛的白骑士。

    白骑士在“伯威克”几个字上方稳稳地立住,横刀跃马,象牙的脸上面无表情。约翰直起身,看看棋子,又看看亨利。

    “我还能支持谁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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