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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敲门声响起的时候,约翰下意识地回了一下头。理发师发出一声低叫,手中锋利的刀锋从英格兰王子尊贵的脖子旁边掠过。

    “抱歉,”约翰笑笑,看了一眼来人的号衣,转过头闭上眼睛,继续让理发师在他布满肥皂泡的下巴上动刀,“说吧,什么事?”

    那传令官立刻张开嘴,官腔滔滔涌出,流利得仿佛已经倒背如流:“您的兄长威尔士亲王殿下向您致意,大人,并请您今晚七点到冷港一聚。”

    “今晚七点?”约翰扬起眉毛,“在冷港?”

    “是的,殿下,那我是否能向亲王殿下回话说……”

    “我自然会准时的。”约翰咧开嘴,听见理发师又低叫了一声,刮胡子的时候实在不是大笑的好时机,“你就这样禀告你的主人。”

    他听见那人离开的脚步声,努力控制自己不要笑出来。今晚七点!去冷港!这真彻头彻尾是亨利的做派,干净利落地下命令,决不允许有任何不服从,甚至连不服从的机会也不给。他刚从诺桑伯兰回到伦敦,今天早上在南岸找了家小酒馆住下,决定刮个胡子洗个热水澡,把自己拾掇得干净些,晚上去西敏宫面见父王汇报公务,顺便在王宫里为自己讨个过夜的地方。他第一百次哀叹自己的不幸,身为王子在伦敦连个寓所都没有,简直比格雷法学院的讼棍还要不如。

    不过现在想想,比起在王宫过夜,他更宁愿晚上在冷港借宿一宿。至少在冷港没有那许多繁琐规矩,也没有什么了不得的贵妇对自己耳提面命。不过任他也没想到亨利的耳目居然如此灵敏,他刚叫来理发师,亨利就顺藤摸瓜找到了他的住处,给他发了不能不接的请柬。

    他感觉到理发师结束了他的活计,正用清水和毛巾擦去下巴上的肥皂沫,便睁开了眼睛。有仆人立刻乖觉地递上镜子,他发现自己盯着一个深褐色短发年轻人——理发师过于尽职尽责地把他的头发理得比平时还要短——他的下巴干干净净,鹰钩鼻上方,粗重的眉毛下一双和头发同色的眼睛闪着顽皮的光。他笑了笑,挥手挡开镜子,示意仆人把钱交给理发师。

    “我今晚要去冷港,不进宫了。”他说道,“把那身长袍收起来,给我换一件别的。”

    如果不是要进宫,他才不耐烦穿那件华丽的长袍。仆人服侍他穿上短外衣和紧身裤的时候,他厌倦地想到,那还是父亲上个圣诞节送他的礼物。那天国王大约是因为威尔士的叛乱终于平息了,兴致出奇地高,居然难得地笑了出来。一边笑一边责备他成天穿着太寒酸了,实在与他王子的身份不配。

    是啊,他想起自己当时毕恭毕敬地接过那份厚礼,幽怨地瞪着王后金丝编就的头饰,忿忿不平地想道,借钱防守苏格兰边境的又不是陛下你。

    当然,从那时之后,他的情势已经大大好转了。所以这些话,不提也罢。

    他瞥了一眼窗外,日头正盛,街上的小贩叫卖着稀奇古怪的产品。他又理了理短上衣的下摆,认真地考虑了一下自己下一步该干什么,毕竟现在离七点还早得很呢。

    五分钟后,约翰王子发现自己已经骑着马走在了伦敦的卵石路上,冲冷港走去。

    这天似乎是赶集日,狭窄的石子巷道被挤得水泄不通,大部分是包着脏兮兮的头巾的妇女,手里拎着吱哇乱叫的鸡鸭,大包小包的衣服,包在洗衣布里的面包。他能闻见街边面包房里传来蒸面包的香气,他的传令官骑马走在前面,扯着嗓门给他开路,而他自己则微微垂下眼帘,心不在焉的目光拂过他马旁的一溜儿面孔。木然的老妪神色淡然地退到一边;脸色敬畏的中年妇女,把身旁同样脏兮兮的孩子拽到自己胸前,扬起头看着他和他的马;还有正值妙龄的金发女郎,不忘搔首弄姿,炫耀她的身材。她们在沉默中退开,为他让出一条路。马蹄从南岸的卵石路上踏过,踏过卵石路上城市的污秽和繁华,踏过头巾下冷漠或敬畏或**的各色眼神,踏过一片寂静。

    要到冷港,乘船原是更为方便的。当年他的父母在此地建房时便考虑到这点,宁愿乘船来往于泰晤士河上,不愿让伦敦的污垢脏了他们的马蹄铁。父亲继位之后,这栋宫殿便归了亨利,他并不似父亲那样对伦敦的街道敬而远之,也并不介意沾上伦敦的污垢。

    约翰抵达冷港时,已经有点后悔自己来的太早。亨格福出来迎他,把他的马牵到一旁。不,亨利不在,他早上才从温莎回来,下午便出去了。对,他的确提到过今晚,他会准时回来的。亨格福比亨利年长许多,既是亨利的管家也是他的心腹爱将。约翰耸耸肩,询问亨利的去向。

    “殿下进城了。”亨格福简短地答道,眼中露出一丝无奈和宠溺。

    又进城了……

    约翰摇摇头,自己也自嘲地笑了出来。他和亨利八成是在路上错过了吧。亨格福口中的“进城”自然是指臭名昭著的南岸了,天知道亨利急不可耐地跑到那里去做什么。

    “这么猴急吗,亨格福爵士?你最了解亨利的,他是不是看上了哪家的姑娘了?”

    亨格福摇摇头,眼中的宠溺化作忧心,“大人,你知道殿下一向不在意这些男欢女爱的事情。但是……我倒宁愿他是去找南岸的女人了。”

    是了,约翰内心暗叹,亨利是又与他那些同袍游乐去了。他在威尔士平叛日久,身边自然聚拢了一批同袍兄弟。若是这样倒也无妨,问题是他这些同袍都是些什么人!罪臣之子暂且不提,暗地反抗教会的贵族在宫中亦有一席之地,可是英国话都讲不利索的威尔士人和籍籍无名的小兵!这未免有些过分。父亲和大主教都为此教训过他,可亨利从不在意。

    “我但愿他能早些回来,”他说道,“可是别说这些事了,既然他一时回不来,我就在冷港里闲逛一会儿。”

    亨格福没再说什么,把他引入前厅。冷港经过国王和亨利两代经营,已经俨然有昔日萨伏伊宫的几分风采。但约翰的注意力并不在脚下的水磨石地面,也没注意天花上的壁画和墙边立着的盔甲。这些于他已经太过熟悉,提不起任何兴趣了。

    “亨利要摆宴席?”他惊讶地转向亨格福。大厅里枝形吊灯已经挂起,一百多支蜡烛投下晃动的光圈,光圈之下,长桌已经就位,长桌上折成王冠状的餐巾放在每一个位置上,空气中飘荡着食物的香气,从什么地方若隐若现传来鲁特琴的低吟,“今晚?”

    “是啊,”亨格福点点头,“否则他为什么急不可耐地把您叫过来,明知道您今日刚刚进城。”

    “宴席?亨利?”约翰不可置信地问道,“亨格福,你该不会告诉我他现在在宴席上大吃大喝没事了吧?”亨利那个所有宴席能推则推,推不掉,就端一杯酒,一脸严肃装作自己在守斋禁食的脾气,他也是清楚的,“想必是有什么天大的喜事,能让他在冷港里摆起宴席了。”

    “的确……啊,我不应该说的,大人。”亨格福嘴角挂着一缕狡黠的笑,“这是个惊喜,如果我提前告诉你,殿下大概会很不满意的。”他补偿般笑笑,又重复了一遍亲王很快就会回来,约翰可以自由地在冷港里活动之类的话,便消失了。从他离开的方向看,约翰觉得他是溜进了厨房。

    好吧。他有些泄气地想道,看来得等亨利回来才能知道答案了。他在脑海里迅速盘算了一遍最近的要闻,想凭自己找出那件亨格福神秘兮兮地不肯告诉他的事,然而徒劳无功。他在北境呆得太久,与伦敦、与权力中心少有交集,也并不知道近来有什么能让亨利都一反常态大摆宴席。就他上次听见的消息,最了不得的,不过是亨利终于名正言顺地成为了咨议会的领袖,把大主教一党赶出了咨议会,安插上自己的人马——可那是将近一年前的事情了,他总不会拖到现在庆祝吧。

    那会是什么呢?他头痛地想道,信手推开了书房的门,一屁股坐在了书桌背后的扶手椅上。从底下的厨房里传来烤野猪的香味,勾引得他的肚子不争气地叫了起来。亨利的书房和他上次来的时候一模一样。胡桃木桌上堆满了羊皮纸,他拿起几张粗略地扫了两眼,认出了格雷法学院律师飘逸的拉丁文字迹,一看便知是请愿书和诉讼案。他的视线停在一份请愿书的页边上,又细细地看了几眼,窃笑着把它放了下来。在工整的拉丁文旁边的空白处,有另一只手信手涂鸦般写了一行潦草的英语:“文件交财政大臣”。

    亨利的字迹,他还是认得出来的。他来了兴致,在桌上那堆纸卷里翻了起来。亨利显然把他的文件分成了“已读”和“未读”两部分,在“已读”的一沓里,几乎每一张羊皮纸上都有他浮皮潦草的批注。他随手翻了翻,就看到一份的批注写着“给这个寡妇每年两磅二十便士的津贴”,另一份责令加莱港的副官调查士兵缺饷一事,还有一份上语气颇不耐烦地写道“已知”。他忍着笑把羊皮纸卷按原样叠好。这没什么大不了的,在北境,他一样亲自审阅请愿书,但才不会像亨利这样,不仅每一份都认真看过,还用英语写了批注!用英语!他想象了一下亨利那些倒霉的,大概只会读写法语和拉丁语的小吏看到这些批注的表情,嘴角的微笑又扩大了一些。

    在房间另一边的小桌子上,摆着一张地图,地图上散落着几颗或黑或白的棋子。约翰伸了个懒腰,从扶手椅上站起来,拿起一枚棋子看了看。那枚棋子在他手心里冰冷而沉重,骑士僵硬的白脸面无表情地瞪着他,一双蓝宝石眼睛高傲而不怒自威,他立刻把它放了下来——奇怪得很,他似乎在哪里见到过这样的眼睛。一个金高脚杯压住了地图的一角,金杯上蚀刻了东方式样的花纹。他皱了皱眉头。在威尔士驻军几乎花光了亲王的所有收入之后,亨利居然还保留着这么华贵的物事。按他平日的作风,这个杯子应该早进了某个贵族或大商人的私库,用来换取他兵士腰包里的银钱和嘴里的黑面包。他摇摇头,几乎能想象得出来亨利紧皱眉头,一手捏着金杯,一手在地图上推动各异的棋子,操演布阵。金杯后面似乎有什么东西。他推开金杯,比刚才更加诧异。

    金杯后面的桌面上,随便地放着一个挂坠盒,从盒子上镶嵌的红宝石来看,想必价格不菲。他曾见到过这种挂坠盒,往往都在年高德劭的修道院院长的颈上,盒中放着圣人的一节指骨或是一缕头发。他用两根手指拎起挂坠盒的金链,在眼前缓缓旋转。挂坠盒的正面用与金杯一样的工艺蚀刻了十字架图案。那么这个挂坠盒和他记忆中那些事一样的,他想道。只是不知道亨利为什么会要一个圣物盒,又这样漫不经心地把它随处乱放。这实在太不像他的作风了。

    他摸索了一会儿,才找到圣物盒的暗扣。金盒在他手中沉重而冰冷,金十字架上镶嵌的红宝石硌着他的掌心。他小心翼翼地掀开盒盖。盒底铺着深红色的法兰绒,法兰绒上空无一物,但盒盖的反面却出乎他的意料,没有铺陈法兰绒,也没有镶嵌威尼斯的镜子,却嵌着一幅仕女图。画上的姑娘看上去年纪尚轻,眼睛蔚蓝表情甜美,精巧的头微微倾斜,薄唇微启,一派天真无邪。她金色的长发在胸前编成发辫。倘若人间有天使,大约便是这幅模样。唯一美中不足的是画师把她的鼻子画得偏大,给她精致的脸带来了一丝不协调。约翰这时已是一头雾水,这实在与他记忆中亨利的做派大相径庭,精致的杯子,昂贵的圣物盒,藏在盒中的仕女图。想必自己在北境待得太久,错过了太多。他待要合上圣物盒放回原处,却有一只手从他背后伸了出来,将将握住他拿着圣物盒的手腕,另一只手摁在了他的肩膀上。

    “在看什么?”男人低沉的声音从他身后传来,他感觉到那人的呼吸喷在自己的脖颈上,他肩膀上那只手加大了几分力度。

    “别闹,亨利。”约翰半真半假地抱怨道,一扭身灵巧地脱身,把圣物盒留在了另一个人手里,“亨格福说我可以随便看看。”

    “而你就溜进了我的书房,”亨利露齿而笑,在手上掂了掂圣物盒,“你总是不忘公事的。”

    “这是怎么回事?”约翰决心不理会亨利带刺的回答,“金杯,圣物盒,还有盒里那幅画。那个姑娘是谁?你的女儿?”他原本想问“你的情妇?”话到舌尖临时改了口。画上的姑娘还是个孩子,顶多十岁,不大可能是亨利的情妇——倘若他真有情妇。

    “礼物,”亨利心不在焉地挥挥手,“奥尔良公爵和他岳父阿马尼亚克伯爵致意并送上礼物。金杯,圣物盒,还有——哦,圣物盒里不放圣物反而放女孩的画像,大约是法兰西的习俗使然吧。这是他们的小公主的画像,意思十分明白了,不是吗?”他瞥了一眼圣物盒里面,“我能有这么漂亮的女儿!你真是高看我了。”

    “但我以为你支持勃艮第派。”约翰惊讶地说道,“你怎么会接待奥尔良的使臣,接受他的礼物?”

    “父亲接见了奥尔良的使臣,这是使臣送给威尔士亲王的礼物,父亲便把它们转赠于我。”亨利淡淡道,把圣物盒放回原位,挽起约翰的胳膊把他拖出了书房,像是担心他再闲逛下去会发现更多东西似的,“你也知道奥尔良人开出的条件,他们承认英格兰在加斯科涅的主权,我迎娶法兰西的小公主,公主的嫁妆是两万克朗。父亲觉得这条件已经足够,不过他一向不介意把我的终生贱卖。”

    “但你不是——”

    “我说服了父亲转而支持勃艮第人,仅此而已。”亨利叹了口气,“说不定等到勃艮第不能满足我们的要求之后,我又会转而与奥尔良打交道。法兰西的内乱是英格兰的天赐良机,我一定要从中得到最大的领土收益。可是为什么我现在提起这个?我又不是为此叫你来这儿。”

    “那是为了什么?”约翰立刻问道,“你的听差没有告诉我,亨格福又装神弄鬼。到底有什么天大的喜事,能让你摆起筵席?”

    “亨格福不肯告诉你吗?”亨利随手扔下了挂坠盒,“那我也没有理由现在告诉你。等时候到了,你自然就知道了。”

    他笑了起来,颇像一个得意于自己拙劣恶作剧的三岁孩子,完全不顾约翰脸上那副无可奈何的神情。后者又好气又好笑,转而问他邀请了谁。

    “你能猜个**不离十的。”亨利好容易止住了笑,说道,“就是往常那几个人:蒙塔古,塔尔博,斯克鲁普,阿伦德尔——”

    “这阵容就像你打算进攻伦敦塔一样,”约翰翻了个白眼,“你为什么不在花园里支起一座帐篷呢,你可以假装你又回到了威尔士,反正不管是在伦敦还是在卡那封,与你寻欢作乐的都是他们。”

    “相信我,我的大总管,在卡那封我们可不会寻欢作乐。”亨利收敛了他玩世不恭的态度,正色道,“正如你在诺森伯兰不会恣意妄为一样。呃,汉弗莱也从牛津赶了回来,而利德盖特师傅也乐意娱乐我们。如此阵容你可满意?”

    “托马斯不来吗?”

    话一出口约翰就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亨利的脸色沉了下来,抽走了原先挽着他的胳膊,有点僵硬地答道:“托马斯不会来。”

    “亨利……”

    “我去看看他们准备得怎么样了。”蹩脚的借口。找借口一向不是亨利的强项。约翰呆在原地迷惑不解地瞪着他的背影,大脑飞速转动着。亨利和托马斯闹崩是家常便饭,他早就习惯了。这两个人能为了最琐屑的事吵得鸡飞狗跳,也能在片刻之间重归于好,公平公正地说,虽然挑事的往往是托马斯,最后服软的也往往是托马斯,但亨利可从来没有做过任何言归于好的努力。

    对,他有些自矜地想,费尽口舌让这两个冷着脸生闷气互不理睬的大爷言归于好这艰巨的任务总是落在自己的头上。

    所以这次他不在的时候又出了什么差错?他在脑海中捋了一遍自己知道的信息:托马斯结婚了,父亲把他从爱尔兰召回来,送到威尔士去给亨利打下手。莫非……托马斯又干起了抗命不遵的老行当,把亨利逼急了当着全军的面揍了他一顿?根据他对这两个人性情的了解,这也不是没有可能。如果自尊受挫的是托马斯,倒是没有什么关系。托马斯脾气火爆,但是怒气来得快去得也快,只要稍加安抚便能尽释前嫌。但如果亨利感觉自己被折辱了,那托马斯大概只能自求多福了。

    他正这么想着,看到沃德顿一溜小跑冲了进来。他和亨利的男仆不熟,小沃德顿的叔父是国王的宫内大臣,他自己也有望在亨利即位之后继承这个位子。

    “约翰大人,”沃德顿在他面前猛刹住,心急火燎地问道,“亲王去哪儿了?”

    “他大概在厨房里,和亨格福一起欣赏厨娘们叠的餐巾。”约翰信口答道,“什么事这么急?”但沃德顿径自从他身旁冲了过去,约翰听见他的软鞋踏在石头楼梯上的声音,混杂着另一种声音,马刺叩击地面的清脆声响。

    “日安,蒙塔古大人!”他转过头,冲那佩着马刺的人笑道。托马斯·蒙塔古,罪臣之子,他父亲萨利斯伯里伯爵在亨利四世甫登基时就因为密谋叛乱被杀,家产也被抄没,但小蒙塔古这几年在亨利麾下平定威尔士叛乱多有军功,亲王自己也对他青眼相待,想必重新拿回祖传的头衔是水到渠成的事情。蒙塔古冲他脱帽回礼,询问亲王的所在。

    “我想沃德顿命人安顿好你的马之后便火急火燎地去找他了,”约翰有些厌倦地说道,“喏,他来了。”

    一股红色的旋风从他身边刮过,印证了他的话。蒙塔古在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便被亨利握住了手,被一口一个“亲爱的萨利斯伯里”弄得猝不及防,只好提醒亲王他还不是萨利斯伯里伯爵,以及他们半个时辰之前才刚刚在酒馆里分手。

    “而你无疑度过了很有意义的半个时辰。”亨利眨眨眼,“说实在的,当我看见你和那个妙人儿一起离开的时候,我和斯克鲁普打赌我们晚上一定见不到你了。斯克鲁普!我们刚刚才谈起你呢,你说说,萨利斯伯里可不是自制力绝佳,竟然能按时在冷港出现。”

    斯克鲁普微笑着,嘴里说着一些毫无意义的话。约翰小心避开他灰色的眼睛,生怕被他看出自己眼中的怨念。他很难忘记自己几年前被这位斯克鲁普了不起的叔父,圣人般的约克大主教的叛乱弄得焦头烂额疲于奔命的狼狈样。亨利在那件事之后仍然把斯克鲁普引为心腹,这件事也令他不可思议。就他个人来说,他打心眼里不信任斯克鲁普,从他油光水滑的浅金色长发到他含着笑意的灰眼睛到他仿佛涂了蜜的舌头,似乎都释放着某种危险的信号。他奇怪亨利竟对此无动于衷。

    客人渐渐多了起来,身着威尔士亲王罩衣的传令官站在门口,高声报出每一个人的名字:他们的小弟弟汉弗莱只出现了一下就不见踪影,亨利满不在乎,认为那孩子必然是钻进了图书室。腰带十围的约克公爵和他的弟弟,身形瘦弱的科宁斯堡的理查并排而立,如同滑稽戏中的人物,坊间流言说公爵和他弟弟只有一半的血缘关系——还是错误的一半。年轻的阿伦德尔伯爵,阿伦德尔大主教的侄子,传令官还没喊完他的名字,伯爵就被裹挟在一阵旋风里从门口消失了,他们下一次看到他的时候,他斜倚在桌子旁边,看上去惊魂未定,亨利站在他旁边笑着说着什么俏皮话,引得围观的一众人等哄堂大笑。相比之下,他们的博福特叔父获得的招呼中规中矩得多,亲王一本正经地问候埃克塞特公爵,顺便询问他哥哥温切斯特主教为何没有与他同行。温切斯特主教感谢殿下厚爱,比亲王大不了多少的公爵大人用一模一样的假正经语气答道,但他有公务在身,又是教会中人,不便参与晚间的游乐,更何况他觉得自己不在场,王子们更能玩得尽兴。亨利的威尔士军官们出现在门口时,传令官为了念出他们佶屈聱牙的名字,舌头似乎都快要打结了。有一瞬间大厅里充斥着威尔士腔调的英语,小舌音和弹舌音此起彼伏,亨利被包围在这些异国腔调之中,亲密地捶着一个胖骑士的后背,这后背的主人约翰·奥尔德卡斯尔爵士讲得一口流利的边地英语,是亨利在威尔士最信赖的副将之一。年轻的马奇伯爵在这一片混乱之中溜了进来,理查二世的继承人刚刚成年,前不久才从软禁的状态中脱身,尚处在亨利的监护之下,只悄悄寻了一个角落坐下,充满渴望又带着几分畏惧地地看着人群的中心。约翰费力地挤过人群,刚凑近了阿伦德尔伯爵,想问问他关于亨利和托马斯的事,却听见亨利清亮的声音响起,盖过了大厅中的喧嚣。

    “终于来了!欢迎!欢迎回到英格兰,理查!”

    大厅里霎时寂静一片。约翰霍然回头,只瞥见亨利的背影。他似乎浑然不觉大厅中的气氛诡异,只径自跑上前,没等门口那个高挑的身影握住他的手,便抢先一步,用自己殷红的长袍严实地裹住了那个身影。

    “沃里克,你终于回来了!”

    凝重的气氛被打破了,众人心照不宣地避开彼此的眼睛,谨慎地闭上嘴巴,看着亨利拉着另一个人的手腕把他扯入蜡烛光圈之下。

    “诸位,”他略微提高了声音,“朝圣者归来了。”

    他们这才喝起彩来,掌声和欢呼声中,方才那一瞬的凝滞似乎被遗忘了。沃里克伯爵理查·比彻姆斜睨了亨利一眼,默不作声。即使是站在一人之下的亲王旁边,他的高傲一样令人侧目。沃里克留着长长的金发和一部大胡子,被圣地的骄阳晒得黝黑的脸上,一双蓝眼睛如同被帷幔遮挡,看不出任何情绪波动。他身旁的亲王则把脸刮得干干净净,头发剪成诺曼式的短发,露出右脸颊一道浅浅的陈年旧疤。他像国王的其他儿子一样,继承了他们早逝母亲的褐发褐眸,而不是王族世代相传的金红发色和蔚蓝眼眸。市井闲言总是用这质疑兰开斯特王朝正统性。但如果说亲王的眼色与他的先祖不同,他的眼睛却和他们一样藏不住任何感情,现在那双眼睛望向沃里克,眼中满是崇拜赞赏,但约翰曾见过这双眼睛由温柔瞬间变为暴怒,和其他人一样,也不敢轻易撩拨亨利的安茹脾气。

    “所以,”他笑道,“这就是你给我留的惊喜?一个撒拉逊人?”

    “别傻了,”亨利翻了个白眼,“理查,你还认不认识这个目无尊长的小家伙?”

    约翰把抗议的话生生压了回去。称他为“小家伙”简直太过分了。虽然他比亨利年轻两岁,但他的身形可与“小”这个字完全搭不上边,事实上相比起曾经被人用“苗条”来形容的亨利,骨节粗大的他可算得上庞然大物了。

    沃里克上上下下地打量了他足足一分钟,摇了摇头。

    “不认识。”

    三个人面面相觑,最后还是亨利最先绷不住笑了起来。沃里克高傲的面具突然消失了,约翰倒在他身上笑得喘不过气。

    “看在上帝的份儿上,理查,我们是一起长大的!”

    “而你还说我是个撒拉逊人,”理查反唇相讥,“不过是我刚回英格兰没剪头发和胡子而已!你等着,我明天就叫理发师过来。”

    “理成亨利的样子吗?”

    “理成亨利的样子。”

    理查一本正经的回答又惹来了一阵大笑。亨利用一只手草草擦着笑出来的眼泪,另一只手攥住理查的手腕把他拉到了长桌旁,摁在了自己座位右边的凳子上。约翰在亨利的左手边坐下,埃克塞特公爵坐到了他旁边的空位上,其他贵族和军官次第落座,汉弗莱不知什么时候凭空冒了出来,溜进末座,眼睛四下乱转不知在看些什么。

    亨利的厨师为了这次难得一见的筵席可谓是使出了浑身解数。烤鹿肉、野猪肉、烤孔雀次第而上,五颜六色的啫哩组成奇异的图案,白糖做成的摆件,圣乔治屠龙的形象栩栩如生。但由始至终,这筵席的东道主都没有动过刀。哪怕长桌末端威尔士人和边地士官喝酒划拳的声音已经足以把天花掀翻,他也没有冲他们的方向看一眼,却端着一口未动的酒杯,皱着眉头,专心致志地和沃里克聊天。

    “亨利和托马斯究竟出什么事了?”趁着亨利沉浸于谈话之中无暇他顾的机会,约翰压低声音问埃克塞特公爵。

    “很复杂,”公爵摇摇头,“就我知道的,先是亲王不满意托马斯的婚事——你也知道托马斯是个什么德行,为了钱娶了我哥哥的遗孀你们的姑母萨默塞特公爵夫人,后来还有闲言碎语提到萨默塞特死前托马斯就已经开始频繁出入格林尼治府邸。我哥哥温切斯特为此气得发疯,亨利也一样恼火,和托马斯大吵一架。”

    “为了什么?”

    “具体我也不是很清楚,”公爵的眉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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