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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赵扶风在列奥家住了下来。过了几天无所事事的日子,他就不安起来。一路行来,赵扶风都是靠自己的本事吃饭,他为人当过保镖,放过马,甚至干过苦力,却从没用武功去掠夺过什么,像这样不劳而获,更是不可想象之事。列奥的母亲提奥多特是修道院的厨娘,专为病人制作素食,赵扶风便日日帮她担水洗菜。挨着医院,他就觉得离底野迦近了,心里舒服点儿。
终于有一天,赵扶风用希腊文对列奥和提奥多特道:“我想找一种叫底野迦的解毒药。”他回忆着古籍中描绘的性状,极力用准确的语言来表达“红黑色,样子像放久了的丸药。对了,配料里似乎用了猪肝。”阳光透过厨房的窗户射进来,照着他屏息以待的脸,空气里弥漫着无花果成熟时的香气。
提奥多特苦恼地绞着手:“噢,上帝,我在潘托克拉特待了三十年,从来没听过这种药。”
列奥道:“希里茨老师是最有学问的,我去请教他。”飞快地跑出屋子。赵扶风追上去道:“我和你一起。”等了这么久,他觉得自己一刻也等不得了。
希里茨负责向医院的新进人员传授医术,是潘托克拉特最受尊重的人。两人的心情再急切,到了教士的房门外,脚步也慢了下来。希里茨白发苍苍的头埋在羊皮卷里,问:“什么事?”
列奥嚷道:“老师,底野迦是什么啊?”
希里茨抬起头,困惑地问:“底野迦是皇室秘药,你们从哪里听说的?”
赵扶风只觉耳边有美妙歌声响起,周遭的世界突然明亮起来。他深吸了一口气,慢慢道:“五百多年前,这里曾有一位使臣去过塞利斯,将底野迦送给了我们的皇帝,这件事情被记载在我们的史书里。我的未婚妻中了一种奇怪的毒,只有底野迦能够解开,所以”
希里茨打断赵扶风的话“所以你为了她,不远千万里来求药?”老人遗憾地摇了摇头“可惜我帮不到你,塞利斯人。底野迦收藏在圣索菲亚教堂,除了君士坦丁堡主教长,没有人能支配。”
圣索菲亚教堂,是拜占廷帝国宗教生活的中心,建筑史上最瑰丽的奇迹之一。赵扶风站在中心广场的亭子下,望着圣索菲亚的巨大圆顶,远景是蔚蓝海天,一时百感交集。这圆顶涵盖了他一生最大的梦想。
主教长做完弥撒,步出圣索菲亚的前院时,被赵扶风挡住了去路。主教长打量着他的异样装束,微微扬起眉,诧异地道:“一个望道者?”
赵扶风不知这是将信未信者的称谓,道:“我想向您求一样东西。”
不加掩饰的索要使旁边的教士皱起眉来。主教长饶有兴趣地看着赵扶风黑曜石似的眼睛:“说吧,你想要什么?”
“底野迦。”
主教长拂袖而去,只当是个不知轻重的狂人。但从此以后,每次从圣索菲亚教堂出来,都能见到这东方男子站在大理石柱廊下,沉默地望着自己,风雨无阻,使主教长再不能漠视他的存在。“你,过来。”主教长勾勾手指,对着赵扶风一瞬间焕发出欢喜的脸,不耐烦地道“不要妄求与自己不相称的东西,这会给你招来祸患。”
赵扶风斩钉截铁地道:“药是用来救人的,我从南海走到西海,穿过整块大陆,只为了一个被病痛禁锢的人,不是为了自己。”
这回答震动了主教长,凝视着赵扶风道:“你从哪里来?”
“塞利斯。”
“哦!”主教长转过身“塞利斯人,跟我来。”
赵扶风第一次踏进圣索菲亚教堂。直径三十三米、高出人头六十米的中央穹顶采用了帆拱技术,仿佛悬浮在空中,构成一个宏大幽深的空间。阳光自穹顶的四十二个拱形大窗洒下,与彩色的大理石贴面和玻璃镶嵌画相映生辉,变幻出翠绿、粉红、明紫等光彩,而黑色暗影无限延伸,仿佛没有尽头。人处其中,渺小得像光中的一粒微尘,每行一步,似乎离上帝就更近了。
主教长看出了赵扶风的震撼,蔼然微笑:“塞利斯人,你信奉主吗?”他知道东正教曾传到塞利斯,是以有此一问。
“信奉?”赵扶风没考虑过这问题,仔细想去,游侠的率性便在血管里复活了。他握紧从不离身的刀,回答主教长:“我就是我,从不膜拜,从不匍匐在任何人或神面前。”这黝黑、瘦削的男子,一时间气势昂然。
执掌东方教会的君士坦丁堡主教长,可与西方教会的领袖即罗马教皇分庭抗礼,没人能在他面前、在圣索菲亚教堂里说出这样的渎神之辞。主教长被深深激怒,看着赵扶风,不假思索地道:“收起你的狂妄,在布道坛前低头。信奉我主,你将得到梦寐以求的东西,除此以外,别无他途。”
赵扶风握刀的手渗出细密汗珠,沉默良久,他涩声道:“不,我不能。”用游侠的自由交换底野迦,是可耻的。即使为了爱情或承诺,他也不能这样出卖自己。
主教长看着赵扶风大步离开,深感挫折。这固执的塞利斯人,令主教长想起盘旋在安纳托利亚高原上的孤鹰。
公元1203年,在中国,就是南宋嘉泰三年。罗马教皇及威尼斯总督发起的第四次十字军东征,没有开到耶路撒冷与回教徒作战,而是攻破了君士坦丁堡,亲西欧的皇太子阿列克赛被加冕为皇帝。与西方教会有着鸿沟的拜占廷人愤怒了,次年一月,阿列克赛遭人掐死,十字军被关在君士坦丁堡的城门外。
四月,威尼斯总督对君士坦丁堡发起了第二次进攻。赵扶风站在潘托克拉特修道院的塔楼上,看到金角湾发生了激烈战斗。水面向四周的山坡反射着金色阳光,雪亮的兵器炫目,十字军架起了云梯和绑在船桅顶上的飞桥,攻击陆地城墙和港口城墙。赵扶风叹了口气,有些厌倦自己的局外人心态。
列奥气喘吁吁地爬上楼来:“糊糊!”少年的脸孔涨得通红,愤怒地挥着拳头“该死的十字军攻破了君士坦丁堡,这些强盗什么都抢,连教堂和坟墓都不放过。”为圣地而战的基督徒军队没有到达圣地,却洗劫了最大的基督教城市,这实在是一大讽刺。
“教堂?”圣索菲亚的美丽圆顶浮现在赵扶风面前,他冲下塔楼,飞奔起来,将列奥的呼唤抛到了脑后。两年来,他每天都有这种奔到圣索菲亚的冲动,想告诉主教长:“我们交换吧,我信奉你的神,把底野迦交给我。”
街道上乱纷纷的,随处可见抱着金银珠宝、贵重餐具和丝绸皮革的十字军战士。赵扶风越发着急,展开轻功,疾风般掠过长街。
圣索菲亚教堂的台阶上,主教长负手而立,阴沉沉地俯视着阶下的十字军骑士。骑士之道中,有一条就是保护教会、崇敬教士,他们不想冒犯主教长,但圣索菲亚教堂的巨大财富实在诱人。锵的一声,一名骑士忍不住拔出长剑,踏上台阶,想逼退主教长。
骑士没能再进一步。赵扶风大鸟一般越过他的头顶,右手挥刀出击,洞穿他前胸的三层锁子甲,撕开硝过的厚皮袍,左手夺过他的剑,掷在地上。骑士感到冰冷的刀锋贴着自己肌肤,却没有继续挺进。骇人的神力还在其次,赵扶风对力量的精确计算,连经过残酷训练的骑士也战栗起来。
赵扶风垂下刀尖,简单地道:“走开。”骑士屈辱地瞪着这瘦骨铮铮的虬髯汉子,却又无力还击,只得退到一旁。
蹄声杂沓,两匹马自中心广场狂驰而来。马上的骑士平举着近三米长的矛,以雷霆万钧之势向赵扶风冲来。这种长矛是十一世纪末才进入欧洲战场的武器,需要经过血淋林的格斗比赛才能运用自如。挟马匹的冲刺之力,一旦击中敌人,其撞击的强度是血肉之躯无法承受的。
赵扶风不避不让,将身一沉,大喝一声,抓住了两柄长矛。借冲撞之力,他身子一转,两臂如鹰翅般展开,竟将两名不肯放手的骑士从马上带了起来。只听咔咔两声,长矛断裂,两人重重地摔到地上。其中一人被同伴的加斯科尼战马踏到,左肩碎裂,立时痛昏过去。
观者骇然失色。一直没开口的主教长,忽然道:“塞利斯人,你过来。”
赵扶风走上台阶,不待主教长开口便道:“我不是为你的神而战,而是为了圣索菲亚收藏的底野迦。我不想强夺,也不愿见别人强夺。”
主教长不理解赵扶风的原则,但在他心中,这不信主的塞利斯人实在胜过台阶下贪婪的基督徒百倍。他点点头:“塞利斯人,我愿将底野迦给你,没有任何条件。”
赵扶风心底轰的一声,竟说不出话来,只有点头。多年的愿望突然实现,他不敢相信竟是真的。主教长引着赵扶风穿过圣索菲亚教堂,在布道坛后的秘龛中取出一个小瓶子,递给了他。
紧跟着冲进来的十字军骑士,已开始对教堂洗劫,人数越来越多。赵扶风左手拿着药瓶,右手已拔出刀来。主教长疲倦地举起双手道:“你是我见过的最杰出的武士,但你不能对抗一支军队,也不能挽救一座城市。不必管他们了,去吧,回塞利斯去吧!”
赵扶风穿过血与火,心中不知是喜是悲,这伟大城市的倾覆成全了他。六十年后,拜占廷皇帝光复君士坦丁堡,结束了拉丁统治,但城市残破,从此风光不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