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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赵扶风离开杭州时是炎炎的夏日,到达长安时已是恹恹的冬天。他以为自己将进入一座布局严整的宏大都市,但看到的却是只够让人凭吊和缅怀的小城。

    唐朝末年,朱温强迫昭宗迁都时把长安变成了废墟,官员和士民被迫迁徙,宫室和民居全被拆毁。其后韩建重筑长安,仅仅保留了中央官署所在的皇城,舍弃了周长六十七里的外郭城和皇帝居住的宫城。这种狭小的局面一直维持到明清。赵扶风想:“难怪我说恨不得生而为唐人,一定要去瞻仰唐的伟大都城时,快雪说我注定会失望。她虽在纸上见识天下,所知却胜过常人。”

    无论如何,负载着久远历史的长安成为赵扶风西行之路的第一站。他取道西凉府,唐时的凉州彼时已属西夏国,然远上白云的黄河,万仞山中的孤城,仍壮美如诗人的歌咏。他穿行在莽莽苍苍的塞上风景里,纵然寂寞也是开阔的。

    出了阳关时,赵扶风禁不住回首,但觉江南的旖旎风光已成梦境,唯有她的微笑容颜,在料峭春寒中绽放,清晰得仿佛触手可及。

    赵扶风行走的路线如同五百多年前那个西天取经的和尚,然而他比和尚走得更远。穿过伊吾和高昌,沿天山南麓而行,沙漠的风沙吹糙了南国少年的皮肤,也差点夺去他的性命。奄奄一息地躺在沙漠中时,赵扶风见到那冰雪般的少女,似敦煌洞窟中的天人一样赤身起舞。他知道是幻象,却越发怀念她的柔软身体和清甜嘴唇。

    赵扶风被路过的驼队救起,之后他翻越葱岭(帕米尔高原),进入中亚。岭险谷深,风烈雪冷,他尽踏在脚下。自然力固然令人敬畏,他修习的神刀门内功却令他一次次超越极限。

    赵扶风毫不犹豫地继续西行,并且确信自己终将到达古籍记载的拂林国——位于西方大海边的国度。漫长的旅程里,他渐渐失去言语,成为沉默严肃的男子。只有午夜发梦,听到她用故国音韵婉转地唤他的名字时,他才会微笑如当日之少年。

    穿越底格里斯与幼发拉底河流域时,赵扶风偏离了方向,跟着朝圣者的队伍去了圣城耶路撒冷。那里离地中海很近,他便留了下来。

    十三世纪的第一个夏天,炎热而干燥。赵扶风落寞地经过耶路撒冷圣墓教堂,时至今日,他连拂林国的位置都无法确定,心情实在郁闷。从隋书、唐书到新修本草、酉阳杂俎,他对正史和笔记里记载的拂林了如指掌,也丝毫不惧艰难险阻,可他没料到语言成为了自己最大的障碍。拂林,拂林每次向人询问,换来的都是对方茫然不解的表情。

    一阵喧闹打断了他的沉思,抬眼一看,却是个身躯庞大的土耳其武士,抓着一位少年的头发,不断将他的头撞向路旁的巨石,围观的武士们轰然大笑。少年颇坚忍,尽管满面是血,却没呻吟半声。

    第一次十字军东征时建立的耶路撒冷王国已经陷落,重新落到土耳其人的手中,这些狂热的回教徒对前来朝拜耶稣之墓的西方朝圣者非常残酷,以此回报当年十字军“血淤及马膝”的大屠杀。赵扶风自不明白这一节,只是那一腔侠气,并没因为时间流逝而耗掉。

    无声无息地,赵扶风钢刀出鞘,抵在胖武士颈间。“放开孩子!”他的突厥话很生涩,然而语气果决。

    一名土耳其武士怒吼着,拔出弯刀砍向他。赵扶风的身子动也不动,刀以匪夷所思的角度和力度出击,如初生之虹,如永夜之电,眨眼间便击断了对手的武器,震裂他的虎口,刀依旧回到胖武士颈项。这一击如同鬼魅,那武士呆若木鸡地瞪着这可怕的男子,漆黑的发,深褐的肤,虬结的浓须越发衬出星般黑眸。

    武士们交换眼色,突然拔刀,迅捷非常,分别攻向赵扶风的双目、胸膛、脊背和下盘。土耳其人是西突厥的一支,极其彪悍,他们的刀法没什么花架子,都是战阵中淬砺出来的杀招。便见赵扶风在避无可避之际,身子如游鱼般滑了出去,一时叮叮之声大作,四把刀砍在一起,火花乱溅。一名武士收势不及,削伤了同伴的肩膀。

    赵扶风厌恶他们出手不留余地,擦身之际反手一刀,凛冽刀风卷了过去,武士们衣衫尽裂,碎片像黑蝴蝶般满空乱舞,煞是好看。若非赵扶风手下留情,几个家伙已经体无完肤。武士们面面相觑,被这神妙功夫震慑,忽有一人不顾裸身,拔腿便跑,余者随即跟上。胖武士发一声喊,亦丢下少年落荒而逃。

    赵扶风久不用这一招,霎时想起当年她在帘幕之后曼声道:“就叫‘不教花瘦’怎样?”一别九年,那清词丽行的少女如何了?他想着,不由一阵茫然。年轻的激情,已经在时间的侵蚀、空间的阻隔里磨得差不多了,只余下他践诺的决心。五岳倒为轻的然诺,一经许出,他就从没想过反悔。

    少年从地上爬起,不顾仍然汩汩流着的血,热切地向赵扶风说着什么。赵扶风懊恼地叹了口气,暗道这又是一种听不懂的话。他指指少年额上的伤,阻止少年再说下去。少年会意地点头,从随身带着的小箱子里取出一瓶药和一卷绷带,娴熟地包扎起来。

    赵扶风见他把绷带裹成了头盔状,只余一双蓝色眼睛转来转去,不由失笑,试探地道:“你知道拂林国吗?”用梵语说一遍,用突厥话再说一遍,少年却呆呆的,没有反应。赵扶风泄气了:“快雪啊快雪,我简直要疯掉了,我简直怀疑拂林不过是个子虚乌有的国家。”这一次说的却是汉话——拥有四声的变化、优美如歌唱的语言。

    少年瞪着赵扶风,忽然一脸惊喜,反复地说着“塞利斯”赵扶风不知这是希腊人对中国的称呼,意即丝国,但少年的表情鼓舞了他。一个说汉话,一个说希腊语,一番鸡同鸭讲之后,少年留意到了频繁出现的“拂林”一词,仔细琢磨后,他将小药箱举起来,肯定地指着它漂亮的珐琅饰板。

    正如希腊人以丝绸指代中国,中国人以珐琅器来指代拜占廷地区,唐宋时叫拂林,明清时叫珐琅。赵扶风快要接近这个他梦寐以求的国度了,然而他毫无自觉,疑惑地接过来,端详着珐琅饰板上的画,绘着圣潘托里蒙行医的场景,使他立刻联想起解毒圣药底野迦。于是两个人在语言完全不通的情况下,靠比划达成了共识,赵扶风决定跟着这懂点儿医术的少年,直到能用少年的语言表达夙愿。毕竟他是第一个对“拂林”和“底野迦”有反应的人。少年也非常乐意与这个有神一样力量的塞利斯人同行,毕竟他救了自己。

    少年拍着自己的胸,重复道:“列奥。”

    赵扶风亦指着自己道:“赵扶风。”却被列奥含混地表达为“粥糊糊”

    赵扶风与列奥沿着地中海岸北行,到达阿勒颇后转向西,来到毗邻爱琴海的古城以弗所。他们沿着小亚细亚这块舌形沃土的边缘行走,右首是富饶的平原与山谷,左首是爱琴海,绿波澹澹,海鸥点点,银箭鱼在涛间跃起。赵扶风在中国南海的岛屿上长大,相似的风景令他的心渐渐轻快起来。他学会很多希腊词汇,也终于明白,所谓拂林,指的是闪着虹一般艳丽光泽的器皿。两月后,他与列奥渡过马尔马拉海,到达拜占廷帝国的首都君士坦丁堡。

    君士坦丁堡位于巴尔干半岛之端,三面环海,第四面有高大的陆地城墙,是史上最坚固的城市之一。它与小亚细亚之间仅隔着狭窄的博斯普鲁斯海峡,可谓欧亚间的要冲、东西商路的交会处,其繁华富庶的程度千倍地超越了赵扶风的想象。

    赵扶风与列奥登上码头,穿过人声鼎沸的造船工场,进入这东正教的心脏。过长安留下的遗憾,在君士坦丁堡得到了补偿。灿烂的阳光下,壮丽的教堂、宫殿和广场犹如一个“铜和大理石创造的奇迹”让赵扶风目眩神迷,心跳加速。他自嘲地想:“就算初见快雪,也不曾令我如此。”

    大街上熙熙攘攘,挤满了各色人种,充斥着各色语言。街边有一些高达十米甚至更高的柱子,柱顶住着苦修的圣人,暴露在烈日和风雨中,以人们施舍的食物为生。赵扶风第一次见到这样的高柱苦行者,大为惊奇。列奥立即停下,用希腊短语向他解释,而他囫囵吞枣地记下发音。

    两人穿过梅塞大街,拐进曲曲弯弯的小巷,来到城西北的潘托克拉特修道院。帝国的医疗由教会负责,教会设立的医院遍布各地,而潘托克拉特的医院是帝国最完善的一所。赵扶风站在绿苔斑驳的院墙下,看着一间间病房和忙碌的医生,眼中光彩焕然。

    一个胖得没有腰身的妇人瞅见列奥,以令人倒抽一口冷气的速度从廊下弹出来,庞大的身躯危险地在列奥鼻尖前刹住,双手激烈挥舞,怒气冲冲地嚷着什么,临了却又将列奥揽进怀中,亲了又亲。

    逃家的列奥不好意思地从妇人怀中探出头来,对赵扶风道:“我母亲。”转头对她嘀咕了一通。妇人立刻放开列奥,庄重地向赵扶风行了一礼,道:“感谢你,塞利斯人。你救了我的儿子,我不知道怎样报答你,但一定会帮你找到”她探询地看向列奥“塞利斯人想要什么?”

    列奥耸耸肩:“我也不太明白。糊糊不会说我们的话,我正在教他。母亲,我能留下他吗?”

    妇人脸上笑容绽放:“当然可以。”

    赵扶风不太懂他们说些什么,看着母子重逢的画面,嘴边亦有笑意。他是无父无母的孤儿,由师父抚养长大。广袤温暖的南海给了赵扶风开阔的心胸,他没为自己的身世烦恼过,但这一刻,不由得也有羡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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