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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笑道:“这位御史大人怎么说?”
苏燕燕道:“不过就是说,陛下抛下群臣去了青州,为一女子不顾圣躬,实是宠嬖太过,说了许多因女色误了国事的典故,就差把妹喜、妲己和杨贵妃等亡国祸水给搬出来了。又说薛广德谏汉元帝之事,说‘乘船危,圣主不乘危而侥幸’[193]。啰啰唆唆写了一大篇,颇得了些嘉奖赏赐。”
我笑叹:“这是直言不讳的忠臣,自然该奖赏。”
苏燕燕道:“姐姐不觉得他是在虚邀清名,小题大做么?”
我摇头道:“许多事情若不言过其实,反复提及,君王怎会在意?他是御史,劝谏君王,弹劾臣下,乃是他的职责,即便有些小题大做,也是忠心使然。主明臣直,天下万民都该庆幸才是。”
苏燕燕笑道:“姐姐大度。只是经这位御史这么一说,事情都过了明处。昨日朝中下诏,免了寿光一年税赋,从前欠下的钱粮,也一概都免了。县狱中死罪以下囚徒减罪一等,县中男女老少赐宴三日。姐姐可真是寿光的福星啊。”
我颇为意外,亦感欣慰。朱口子村的红衣小女孩,今年当可添弟弟、妹妹了。
苏燕燕看看我,忽掩口一笑:“姐姐是去青州避难的,莫不是倒真的爱上在那里种梨子了?”
我叹道:“虽无战乱,百姓度日依旧艰难。从前我只在奏疏中读到,真正去了,也是有些意外的。因为艰难,即使是一根笤帚丝,半片瓦,一个旧簸箕,也能争讼许久。我也只是做些力所能及的小事罢了。”
苏燕燕道:“姐姐即使避世,也还有一片悲天悯人的心肠。”
我叹道:“人生一世,草木一秋。除了这些,我还能做什么?”
苏燕燕倒也知趣,绝口不提嫁人生子的陈词滥调:“姐姐这话,颇有寥落之意。说得妹妹都有些心酸了。”
我笑道:“我怎比妹妹有福?”
苏燕燕道:“姐姐的心思,我多少也懂一些。”说罢,她转头望着门外一地春光,眸光一动,恍然失神。咸平十八年新年在信王府,提起苏燕燕的婚事时,她也是这么一副慵懒失神的模样。我低下头,抱着温凉的紫铜手炉,也有些怅惘。室中安静下来,炭火无声无息。
好一会儿,苏燕燕才又道:“圣上和姐姐在青州颇说了一会儿话,竟没说到立太子之事么?”
我笑道:“我不过是个女官,军国大事如何会对玉机提起?既然令尊大人与封大人都照规矩上书了,那咱们便耐心等待好了。”
苏燕燕将信将疑:“姐姐曾是弘阳郡王的侍读,如今倒不急。”
我笑道:“‘以人言断者殃也’[194]。圣上既要兼听,又要独断,难免需要些时日。”
苏燕燕见我不肯说,也无意催问,遂颔首道:“姐姐所言甚是。”
我笑道:“才刚听妹妹提到春姐姐,如今世子与姐姐如何了?”
苏燕燕道:“世子和启姐姐双双在西南,抚民绥边,谕盗安境,听说甚有政绩。据说启姐姐有一次亲自出马,以高妙剑术折服蛮子头领,蛮子真心拜服我天朝女将,率部归降。启姐姐一举平定十峰三百六十洞,三尺剑赶得上千军万马,在京中传为佳话。”
启春自幼习剑,性情坚毅有决断。虽然婚姻已谐,却不甘以此为限。我又惊又喜,慨然而叹:“这方是我认识的启姐姐。将门虎女,迟早有一番作为的。”
苏燕燕笑道:“圣上听了还在宫宴上对信王说,这样佳儿和佳妇,堪比唐初的柴绍和平阳公主夫妇,只不知拜将封爵的好家奴马三宝又在哪里呢?”
我笑道:“当年平阳公主因为是女子,不方便亲自出面招抚各地盗贼,所以才让马三宝去。如今启姐姐亲自提剑上阵,还需要什么马三宝?启姐姐有孩子了么?”
苏燕燕道:“启姐姐在西南生了一位小姐,圣上念着启姐姐的功劳,得知信息立刻下旨封了县主,赐封号安定,取安民定边之意。启姐姐还将先前智妃所生的孩子养在身边,这孩子如今也快三岁了。”
听闻高旸和启春伉俪情深,一起建功立业,欣羡之下竟有一丝酸楚。高旸本就需要启春这样高贵坚毅的女子为伴,于他的功业有益,我这一副多病的残躯,出身又低贱,的确不济事。熙平长公主当真有识人之明。我叹道:“真想见一见启姐姐。”
苏燕燕笑道:“景德二年是考功之年,最晚明年这个时候姐姐也就见到了。”说着淡淡一笑,“若朝中有大事,恐怕不必等到明年。”
今年朝中的大事无非是册立太子——或者皇帝驾崩。苏燕燕口吻平静,言语不失,却已透出迫不及待的意味。我不便接口,只得又问:“施大人和采薇妹妹好么?”
苏燕燕道:“施大人已升了检校御史大夫,掌管御史台,成为监察台谏之首。”
御史大夫,也叫司纳,位列九司之一,是御史台长官。我奇道:“检校……御史大夫?”
苏燕燕道:“我也不知道圣上为何只封为检校御史大夫。也许是看施大人还年轻,让他试掌御史台。本来这位施大人不是家中的长子,袭爵轮不到他。可是圣上开恩,说夫人现封泰陵君,夫君却连个爵位也没有,怕不好看,就赐爵武平子。采薇妹妹去年秋天又生一女,现下正高兴,整日对我说,她盼着这个女儿许久了。”
我不禁笑道:“采薇妹妹就是这个直爽的性子,真不像在佛前静修过的。她过得好,我便放心了。施府我不便去,请妹妹代我贺喜吧。”
苏燕燕道:“姐姐放心,妹妹一定转达。”眼见已到巳初,苏燕燕起身道,“姐姐还要回宫的,我便不耽搁,这便告辞了。”
我忙起身还礼:“今日与妹妹相谈甚欢,实是受益良多。我送妹妹出去。”
天气渐渐暖了起来,在阳光下站了一会儿,斗篷都有些穿不住了。苏燕燕裙下银灰色的花草纹缠绕着粉紫春意,明丽而沉稳。一时感慨,她也是经历过掖庭狱的潮湿阴冷的人。她暗中指点我破案,对陆皇后的兄长陆愚卿拒绝北征、触怒龙颜之事装聋作哑。我唯一不清楚的是,她对将要自尽的慎妃,究竟说了些什么。事过境迁,春光明媚,也许今天是一个好时机。眼见她就要登车,我唤道:“苏妹妹……”
苏燕燕转身,微笑道:“不知姐姐还有何指教?”
眼前闪过当年我用铳指着她的眉心时她骄傲嘲讽的神情,不觉失笑,随即敬畏起来。事过境迁,春光明媚,所以,又何必再提?我抚一抚额头,苦笑道:“我如今的记性竟不比从前了,刚才想问妹妹一件事,一时竟忘记了。”
苏燕燕一怔,微笑道:“无妨,待姐姐想起来随时写信问我也不迟。”
眼见苏燕燕的车马消失在街角,绿萼感慨起来:“奴婢记得姑娘与苏女巡并无深交,两年未见,今日倒说了许多。”
深交?我与锦素可谓深交,结局又如何呢?“‘朋友不可深交,深交必有怨’[195],正因没有深交,无利亦无怨,才能相谈甚欢。”
景德元年早春,我依旧从修德门入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