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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天来临的时候,风岭塬“鬼愁关”一带弥漫在一派花的香气里。红色的、黄色的、紫色的、白色的,一直延展在这片开阔的原地里。尤其诱人的是那香味,经塬上的风一吹,就弥漫了整个风岭塬。舒远秋站在地边上,已经站了很久。
看到这花,闻到这呛人的香味,舒远秋的心情有说不出的复杂。来到风岭塬第四个年头了,去年她才知道这里竟然种植着罂粟。据人们传说,脚骡店的大掌柜马春生在这块地里落下的利润能买来一列火车。在舒远秋眼里,它就是长得再美丽妖娆,也是有着美丽外表的毒蛇。这些年她见得多了,由于烟毒盛行,多少家庭妻离子散,多少良家妇女沦入烟花巷,兄弟阋于墙,朋友血刃相见……但是她又能说什么呢?她只有眼睁睁地看着马春生把地齐齐地耕了一遍,又把土疙瘩耱得细细的,然后再给牛套上犁杖把和着细土的种子洒下去。经过了漫长的冬天,马春生一回回往地里跑,一回回地蹲下身子查看嫩嫩的幼苗。它们是他的命根子。
“干娘,曹兄弟来了。”马春生不知是什么时候站在她身后的。这是一个典型的原上汉子,虽然才是二十出头,个头已长到了六尺开外,一张方方正正的脸,大鼻子,大眼睛,厚嘴唇以及微微向外突出的大嘴巴和紫红色的皮肤都带着明显的风岭塬人的特征。
马春生看到这些随风摇曳的花儿,兴奋无比,他挥舞着一双手,一再让她看东看西。舒远秋面无表情,而马春生根本不管不顾,依然在兴奋地讲述他的发家史,他说,这几年,他不停地在地里折腾,第一年大旱,一冬无雪,春上又是滴雨未见。种子洒在干土里,不见了影儿。第二年春天好不容易看着嫩嫩的苗儿从土里钻出来,农历四月的头上忽然突如其来一场大雪,气温急剧下降,可人的苗儿全蔫在地里。第三年他下了苦功夫,撒下种后,用一把条帚将一条犁沟齐齐扫平,生怕耐不过严寒的冬天,然而天不遂人愿,春风吹了很久,地里只长出稀稀疏疏的几株苗。他说他曾经怀疑这地力不足以生长这么娇贵的东西。等到第三年下种的时候,他想了许多防冻、抗旱的办法,终于取得了成功,也让他积累了丰富的经验,真是苍天不负有心人啊。
曹先生来了,他要带给她什么新的消息呢?他每次来,总会带给她许多外面的消息。马春生还在那里喋喋不休,舒远秋就催他快走,“走吧,地里长着呢,又飞不了,不要让人家曹先生等得不耐烦了!” 于是,他们一前一后相跟着往脚骡店走去。
“鬼愁关”是风岭塬最重要的十字隘口,南下可达瑞川县城,东往塬西辗转可去陕西。西北两条路可直往相邻的县。鬼愁关不留人,却离不了人。因为这里既是几个地方管,又是谁也管不了,南北东西的兵、匪、虎狼虫豹多会聚于此。原来曾有几户地坑庄子,居住着几十来户人,后来青壮年大都弃家而去,这里也便更加显得寂寞而冷清。然而南来北往的商贩行走到这里大都人困马乏,骡渴挑担沉。大一点的掌柜还雇马车,多数商贩皆人背肩挑。资金稍大一点的也不过驴驮骡运,无论从哪条路来,到了鬼愁关都是刚攀完大半天的盘旋山路需要缓缓脚、休整休整的时候,所以鬼愁关路口晴天尘土飞扬,数步之内不见人影,满路虚土没膝,遇雨则泥泞不堪,车马难行,行人在这种情形下更是不愿再前进一步,故而仅存的几户地坑庄子便成了最好的赶脚店。泥抹的大炕并排挤上十来条汉子绝对不成问题,走的时候给不给店钱,钱多钱少无所谓,顺手扔一尺洋布,二斤白糖也是常有的。马春生的脚骡店就是这样应运而生并日益红火的。
舒远秋和马春生从一棵巨大的核桃树下挖出的地下通道里穿过,走进一座四四方方的地坑庄子里。舒远秋在这里住了四个年头,十分熟悉这地坑庄子的结构。春生脚骡店本是一种叫“天地窑院”的窑洞。在本地南北两原、甚至瑞川县城近郊,居民大多数居住在窑洞里。乍一看,很像穴居的原始人,其实到窑洞中才知别有洞天。西部黄土高原,土质粘性大,含沙量小,比较坚硬,有“立土”之称,同时水位低,适于打窑洞。风岭塬的窑洞大体分为“出水窑院”和“天地窑院”。“出水窑院”就是在沟两旁的崖头上,竖切一个面,在上面挖窑洞。这种窑无门无窗,在风岭塬比较少有。风岭塬一般都住“天地窑院”。春生脚骡店就是这样。在十字路口的平地上开挖一个大方坑。方坑面积三百多平方,十数米深。在方坑的四壁上挖十孔洞。人畜进入上下,是从远处再挖的一条窑道通往下边,九曲回肠之后豁然开朗。十孔大窑,东、南、北三面壁上的六孔大窑是店房,供客歇脚。两侧的四孔窑,一孔用来拴牲口,一孔住着春生和他的两个伙计——哑巴安堂和狼尾巴大刘。大炕连着一爿大锅台,兼作灶房。还有一孔就是舒远秋的住处。另外窑院里还有一孔小窑,不知是干什么的,没有人说,但舒远秋觉得神秘莫测。
马春生把她领进了一间客房。曹先生正盘腿坐在炕上等她呢。曹先生看上去和马春生也很熟悉,他们常凑在酒桌上嘻嘻哈哈、滴滴咕咕。开春以来,这是曹先生第二次来风岭塬。舒远秋和曹先生打过招呼后,坐了下来。马春生说:“这烟地,是我们的金山,今年应该是长势最不错的一年。待花谢之后,就会有绿颜色的椭圆形果实出来。那时候,你给咱找些人来帮忙。男人女人都行,用缝衣的大针,或者纳鞋的锥子,三角形的小刀子什么的刺破果实,收刮其中的汁子。要用的家把、小铁锅什么的我都开始准备了。”马春生说这些的时候,舒远秋一直拿眼睛看着曹先生,她想知道他的态度。这时候,院子里传来了牲口的嘶鸣声,不用说是有客人来了。马春生起身出去招呼了。
曹先生凑近舒远秋,小声说,我这次来,是有重要事给你说。我还带来了一个好消息,你的问题已经解决了……话还未说完,院子里响起了吵吵嚷嚷的声音。
脚骡店的白天寂寞无聊,尤其是早上的光阴,客人常常是天不亮就出发了,新客多在午后来。马春生一直要睡到中午以后才起来。然而脚骡店的晚上却是十分的热烈,每晚马春生都要陪客人喝酒。风岭塬的冬天漫长而寒冷,没有酒,人们无法度过这寒冷漫长的夜。如今虽是春天,但窑里还是格外潮湿渗人,热炕一年四季都在烧,所以整个窑壁上都被浓烟熏得很黑。晚上,六孔大窑里灯火跳跃,喝拳行令之声不绝于耳,一直要持续到夜半三更。马春生像一个匆忙的工蜂,端一口大碗,从这口窑到那口窑,频频举碗,频频劝酒。脚骡店回头客多,一来二去都和马春生厮混得颇熟。今天来的除了陕西陇县贩“四八洋布”的秦玉虎外,其他几个舒远秋都比较熟,一个是瑞川县城”林”字号租当部的掌柜黄占仓,一个是“元兴隆”药店柏掌柜手下的学徒小韩子、另一个是“下马楼”的采购廖秃子。
马春生邀请曹先生和舒远秋陪同他们吃饭。舒远秋本不想去,所谓的吃饭其实主要是喝酒,而他们的喝酒往往要喝到人仰马翻。喝醉了酒的男人在她的眼里是极其丑陋和恐怖的。但是她又不能不去,春生脚骡店的兴旺不是靠一个马春生。记得她刚来时,马春生告诉她,他因父亲久病欠了风岭塬最大的财主马蛟三百票元,一石麦子,用家中十五亩地作押,两年期满后还不上。马蛟三天两后晌来讨帐,马春生的妈被逼得跳了崖,父亲也病重身亡。无奈,马春生才在鬼愁关扎了窑,开了脚骡店。最初住的人不少,却很少有人付钱,熟客在风岭塬借宿惯了,即使有钱也不想给。好客的塬上人更是嘲笑马春生想发财都想疯了,甚至有些跑江湖的混子、绺客成心和马春生为难,不仅不给钱,还要敲诈一下,若态度稍有不好,便拳脚相向,把马春生放倒在地,然后卷了窑里的所有物什扬长而去,更有东去三十里驻扎的国民党的马大元的兵,在风岭塬偷只鸡,抢头牛什么的,都来马春生的窑里大摆宴席,杀鸡宰牛,烧柴生火,搞得乌烟瘴气。舒远秋尽管不愿意参与那种场合,但她早已把脚骡店当成了自己的家,这个家的兴衰荣辱也已与她休戚相关。再说曹先生也请她去,她更不能推辞。
他们一见舒远秋进来,都很热情。黄占仓捻了捻山羊胡,说:“马掌柜,在座的有老熟人,也有刚认识的新朋友,大伙平日里为一口饭东奔西跑,能在这里同桌共餐,实属难得。诸位虽来自五湖四海,但过鬼愁关想来也不是一回两回了,想必酒场上的规矩大伙都懂,我也就不多说了。今日酒后,青山不改,绿水常流,若他乡相逢,当两肋插刀!”刚刚落座,黄占仓就为这顿饭定了个调子。他刚说完,秦玉虎、马春生、廖秃子和小韩子就摩拳擦掌,热血激荡。舒远秋知道,一场酒的酣战就要开始了。
第二天早上,舒远秋睁开眼睛,天已亮了。塬上亮得早黑得迟。要在川道里,这会儿天色还是麻次次的。舒远秋从来就有早起的习惯,她起来对着镜子梳洗时发现自己的眼睛红肿。昨晚什么时候睡的她竟完全不知道。舒远秋来到院子里,狼尾巴大刘正在窑道的入口处劈柴,哐哐哐的声音在寂静的清晨里遥遥地传开,益发使这冬日的塬显出几多空旷的感觉。狼尾巴大刘,从前以行乞为生。那个风雪之夜,他蜷缩在脚骡店的窑道里不肯离去,又不愿进窑。马春生看见,动了善心,留他帮厨,但大刘习惯成自然,肮肮脏脏,夏天头发锈满污垢,脖子里的垢甲一抠一花子。冬天焦黄的鼻涕干结在嘴唇上,还不时伸出舌头舔舔。而且大刘的饭量又好得惊人,饭还未热,先被他从锅里吃去一大半,半扇子狼肉一会儿就能啃光。马春生只得让他打打杂,扫扫铺位,烧烧炕。有客人来了坚决不让他闪面,只让哑巴安堂出面。安堂手脚麻利,又不说话,用起来绝对放心。此时舒远秋往窑道口走了走,便有一些寒气硬生生地袭过来。她看到大刘的腰里胡乱缠着一条烂棉袄,棉花从破烂处翻出来已然烟熏火燎面目全非,随着他那有力的胳膊的挥舞,那些棉花便不停地扑扇、跳跃。大刘看到舒远秋,裂开大嘴对她笑了一下。这一笑便露出了几颗黄牙齿,那深陷的眼睛马上成了一条窄缝,有几根眼睫毛被眼角的黄眼屎粘在了一起,再也没有分开。舒远秋回他一个笑,就算打一个招呼,然后向茅房走去。
这茅房是个土墙围子,男女混用。舒远秋走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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