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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达拉斯,咏彤才真正体验被全世界遗忘的痛苦滋味,彷佛有人拿了针筒,包藏祸心地从她的心脏强行抽走所有的血液,逼她面对灰茫的前尘、苍白的自己,以及每天不断以泪洗面的母亲。
当病情梢稍有好转,逐渐稳定时,她偶尔也会幻想伊人出其不意地出现,至少来通电话,表达些许关怀,可惜,她的渴望全盘落空。她不像童话故事里的公主那般幸运,在最危难、最紧要的关头,突然蹦出一个提着宝剑的王子,誓死护卫
最后拯救她逃离令人窒息的疗养院的,是一名华裔的心理医师华怀恩。
在他细心耐性的引导下,咏彤慢慢跨上“正常”的轨道。她减轻了体重,学着料理自己一日常所需;接着,她不再依赖葯物,能够和母亲闲话家常,甚至一起怒责她爸爸的种种不是
在一个繁花似锦的季节,她终于搬出疗养院,进入当地的一所公立高中就读,然后上了大学,直攻广告硕士。
毕业典礼那天,华怀恩捧着九十九朵纯白玫瑰和一枚灿亮的钻戒向她求婚。
“给我一点时间考虑。”咏彤接过那束美得教人惊叹的玫瑰,在花瓣上亲了又亲。
他是她妈妈心目中的最佳人选。有钱、医生、年轻、相貌堂堂,简直令她妈妈百分之两百满意。
而她呢?她则不敢那么肯定。在心里的最底层,一直隐藏着一个秘密,是她青涩年少时所遗留的,即使年岁久远,却从来不曾或忘。
“我们已经认识这么久了,还怕遇人不淑?”华怀恩自信满满的神态,忽然变得有些沮丧。
“你误会了,我是担心我恐怕做不来贤妻良母。而且,我打算近期内带我妈妈回台湾。”她的心中还残存着那么一个影子,并未随时光流逝。像一种召唤,在寅夜中曾没命的催促她回去。
“台湾有什么好?拥挤、杂乱、治安更是一团糟。我爸妈就是受不了才搬到美国来的。”
他的批评令咏彤心口无端生疼。台湾的确没有美国进步、文明,但那是她的故乡,有着童年回忆、笑语和泪水的家园。他不会懂得那种天涯阔别的伤感。
咏彤悄悄咽了口唾沫,挤出一抹不大自然的笑靥虚应他。
“其实台湾也有好的一面,只是你不知道罢了。”方才的喜悦一扫而空,连手里的花也似乎不那么漂亮了。
实在没心情留下来参加典礼后的舞会,咏彤提议沿校园四处走走。
“或者,如果你忙的话,我也可以自己回去。”
华怀恩收回钻戒,故作潇洒地耸耸肩。“我原本打算花一整天的时间,说服你当华家的媳妇.没想到”
“没想到我这么不识抬举?”
“不,我没那个意思。”他讷讷的微笑。“我想在你回台湾探亲之前,我们也许可以先订婚。”
他仍是一厢情愿的料定,咏彤绝对会受不了台湾的乌烟瘴气,重新回美国和他长相厮守。
“犯不着这么急吧?”
“此事宜急不宜缓。你给我的感觉,总像只系不紧绳索的风筝,我希望在最短时间内,牢牢抓住你。”他这回笑得很诚恳,笑里有丝丝不易察觉的苦涩。
饱受流离的咏彤像汪洋上的难民,很早以前就亟欲抓住任何一根漂过来的浮木,得以让她和她妈妈衣食无虑,安安稳稳过日子。然,如今临要面对的,不仅仅是根浮木,而是一整艘载满鱼获的大船,她却超趄不前,担心这一次跌得更惨更重。
华怀恩没再对她施压,他在芳子身上下的功夫,已让他有十足的把握。咏彤会是他的,只是时间早晚而已。
推说诊所里尚有病患等着,他把咏彤送到社区口,就仓卒离去。尽管他深爱着她,恨不能和她朝夕缠绵,但他还是不肯大矮下身段去迎合她,怕把她惯坏了,将来苦的是自己。
天色渐次黯淡下来,路灯一朵朵喧哗竞起,青黄红蓝,兀自争夺失色的天际。
咏彤拖着沉重的脚步,徐徐踱向自家门口。
她们在这儿住了整整七年,是台湾以外的另一个故乡。此处的房租不便宜,她妈妈却坚持住下来。真不晓得她打哪儿支出这许多钱,可以供她医病、读书,还过得挺优渥的。
说不定她妈妈有根仙女魔棒,可以点石成金。
咏彤自嘲地笑了笑,很久很久,她不曾这么轻松自在了,是因为华怀恩开口求婚的关系?哈,天晓得。
真的,她甚至不大清楚自己是否爱他。爱这个字非但难写,而且难懂。
家门口停了一辆红色跑车,高档货那!
她们自从来到美国,和所有亲戚几乎不再往来,更遑论有这么一位“贵”客。
咏彤犹自胡乱猜疑,开门声连同她母亲夸大的笑语陡地从台阶上窜出来。
她本能地从石柱后方一缩,想暗中观看来者是何方神圣?
那人颀长的身影,随她妈妈一路陪笑哈腰拾阶而下,与咏彤近在咫尺
她根本不必看清他的五官,便已然猜出他是谁。咏彤瞠大眼睛,心绪抽得死紧。
这不是真的,她告诉自己,这只是老天爷的恶作剧,他没道理更不应该出现在她家门口。
很没出息地,她连走过去和他打声招呼,或质问他的来意的勇气都没有。
“哟!彤彤,你几时回来的?”送走客人,芳子一回头看到女儿鬼鬼祟祟,大是诧异。“有一会儿了。他是谁?”她明知故问。
七年的相守相依,她和她妈妈缘生出一种十分泰然的朋友关系。去除了刀光剑影的对话和叫嚣嚷嚷的斥责,换上的是和谐互相尊重的相处模式。
“他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个。”把一份航空邮件塞到咏彤手中,她一边喜孜孜地说:
“是那个人送来的?”她只想知道,黑崎云突然出现在她家,究竟想做什么?
“不是。我说过了他他是妈妈大陆老家远房的一
“是吗?”刚才她明明听到黑崎云再三叮咛,千万不要让她知道一些事,她妈妈却瞎编出这么滥的借口,合着外人一起瞒她。
无所谓,反正她迟早会查出来的。
“呃怀恩呢?他不是去接你,怎么没陪你一道回来?”
“他诊所有事,先走了。有没有吃的,我肚子好饿。”找了一只花瓶,将鲜花插上。咏彤借口找食物,翻箱倒柜,试图找出黑崎云曾经在屋里逗留的事实。
“炉子上有刚热好的香菇鸡。”她妈妈不动声色,把咏彤翻过的柜子一一重新关上。
“嗯我现在忽然不饿了。”她没好气的拆开桌上那封寄自台湾的限时信。
毕业前一、两个月,她就陆续寄出数封求职信,给设于台湾的各大广告公司。凭她优异的成绩,找份像样的工作并不是大难,然这一家中美合资极负盛名的企业,却是她的第一“志愿”
信里只简短几句话,要她在三个礼拜内到公司报到,并正式上班。
“如何,很开心吧?要不要妈妈明天先去订机票?”
“你也想回湾?”根据她妈妈西化的程度,应该已经笃定要当一辈子美国人了才对。
“废话,你都要回去了,我还留在这里干什么?”
“留在这里帮我监控华怀恩呀,免得我前脚才走,他马上另娶了别人。”几年下来,她挖苦人的功力大增,快要可以和妈妈分庭抗礼了。
“你皇帝都不急了,我这个大监干着急什么?”她妈妈叹口气,旋即又一脸喜色。“说真格的,他有没有跟你求婚?”
“有啊!”咏彤踱进房里,正要关门,她妈妈紧随其后,在房门合上之前也挤了进去。
“那你怎么说?”
“no。”不用睁开眼睛她也猜得到,她妈妈现在的脸色包准难看得可以避邪。
果然,沉默不到三秒钟,她就开始说教了:
“彤彤,你也老大不小了,女人一过了二十岁就不值钱了,更何况你幸福必须及时把握,青春一逝不回头。当年我像你这个年纪的时候”
又来了。经历一番椎心刻骨的折磨之后,她妈妈虽然已不似过往那么尖苛严厉,却变得更加唠叨喳呼。好在电话铃声适时响起,不然她的五脏六腑八成会严重受创。
“有个老朋友要结婚了。”林秀琼最近赢得咏彤颁给她一个外号叫“包打听”
不知道她怎么那么闲,难道公家机关真那么好混吗?
每星期她一定会给咏彤一通电话,告诉她谁结婚了、谁离婚了、谁升官、谁失业
“谁?”她还有残余的一点力气用来椰榆自己。“那个比我幸运先嫁掉的‘老’秀是谁?”
“抱歉,不是秀,也不是我们班上的,是黑崎云。”事情过了那么多年,林秀琼揣想咏彤应该不会介意他们曾经有过的那一段。
“噢,恭禧他了。”咏彤落落大方的问:“什么时候,也许我赶得及回去喝他的喜酒。”她相信在黑崎云的婚宴上,黑崎云绝无可能缺席。
那时她要以崭新的风貌出现在他面前,让他知道,没有他她一样活得很好。
“你真的要回台湾定居?”林秀琼嗫嚅了下才道:“你也许还不晓得,你爸中风了。”
握住话筒的那只手突地变得虚软无力,话筒险些由掌心滑落。
“喂,彤彤你在听吗?”
“他我他还好吧?”
“谁?黑崎云还是你爸?”
“黑崎云好不好关我什么?”滞留美国二千多个日子里,她从没有一天想起过也。
“呃,你爸还好啦!就是行动比较不方便,反正有人照顾他。”林秀琼讲得神秘兮兮的,想必那个负责照顾她爸爸的女人就是她妈妈口中的狐狸精。“这是多久以前的事?”
“上个月中,你大概不想让你妈知道,放心,我会保密的。”林秀琼顿了顿又道:
嫂嫂?
那不就是黑崎云的妻子?仿佛遭到五雷轰顶一样,咏彤只觉眼前一黑。
匆匆挂上电话,她的泪水澎湃汹涌得不可收拾。是因为旧日的伤痛再度袭上心头,还是为自己的孤苦无依?如此久远的尘封往事,一下子拨开厚厚的积尘,仓皇来到眼前,害地措手不及,不知如何回应。
母亲连唤了几声,她理都没理。
“嗳,怎么啦?彤彤,说句话,不要吓妈妈。”芳子一见她泪眼婆娑,马上精神紧绷,咏彤的病好不容易才痊愈,要再出事,教她下半辈子要依靠谁呢?
“没事,妈。”咏彤忙挤出一朵笑容,表示她真的不打紧。
“没事干么哭?”迟早会被她吓出心脏病。“怀恩在楼下等你。”
“他又来了?怎不先通知一声。”咏彤接过镜子,完了,眼睛肿得像得了角膜炎。
“你霸着电话不放,人家怎么通知?”
“跟他说我不舒服,想睡了。”她这时候的心情可不是普通糟。
“他大老远跑一趟,你还是起来抹点粉,擦点口红,才是待客之道。”她妈妈看她食古不化,只好动之以情。“人家毕竟有恩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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