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宣帝站在寺外的平台上,神情阴郁地望着奇幽绝秀的远山诸峰,半晌不理会慧忍。想到胞妹恹恹的病态和忧怨的神情时,不觉咬牙道:“和尚!你给听着!我胞妹若因你而送命的话,朕必定先亲手杀了你命,再断灭了佛法!”
宣帝突然下诏:立即禅帝位于七岁的太子宇文阐。朝廷所有军国大事尽皆交付四大辅官和三公朝臣共同议定。
满朝文武顿然大愕!他们实在猜不出这位变幻莫测、喜怒无常的陛下,登基才一年多,又正值风华正茂,怎么突然就把江山社稷和朝国万机交与一个七八岁的孩童来担当了?
众人已经知道了这位陛下怪诞乖戾的性情:他一定要做的事,劝谏不仅无用,反会遭致杀身之祸。所以,众人心怀诧异地默默遵旨。一面按例请出东宫太子、扶上御座,帝号静帝,尊宣帝为太上皇;一面小心辅佐幼主每天五更上朝,按班朝列并禀奏各样国事,然后再由文武朝臣组成的八大辅国大臣最后商议定夺。
众人哪里知道,宣帝虽将皇位传于静帝,表面上虽脱了每日早朝的辛苦,其实百官早朝奏事时,他几乎天天都躲在屏风后面悄悄听政。诸多重要军国奏疏和众臣议定后的方案,他依旧还要挨个监察审阅一番才能放心。
听政当中,宣帝发觉虽说八大辅国朝臣分别由诸王、诸臣和外戚等文武重臣组成,然而众人在议政时却是一团和气,根本没了高祖当年那种三班朝臣据理而争、人尽其言的热烈甚至激烈争辩的场面。
直到此时,宣帝才蓦然发觉:自己继位伊始便尽皆诛除齐王一党之举,是一个无法挽回的朝政失误了!他开始思悟,如果齐王、王轨等人对自己的执政果真是一种威胁的话,天纵英明的父皇高祖当年在世时,即使在弥留之际,恐怕也会找个借口替自己除掉他们了。
父皇当年容留他们,并交待孝伯万勿诛杀骨肉大臣,恐怕只有一个原因——
最近,有几位叔王和亲腹私下多次提醒他:后父杨坚的势力过于庞大了些!眼下,杨坚四兄弟皆为掌管大周军权的高级武将。杨坚的姐夫妹夫也统是大周的将领;杨坚的五子的儿女亲家,个个皆是朝中九命一品王公大夫、柱国将军;杨坚的夫人,独孤氏七位姐妹,夫家个个俱是王公重臣,独孤氏的五位兄长也个个封侯列土。杨坚本人不独亲友众多,因一向为人和睦、仗义疏财,满朝文武中竟大多与他交好此人一旦欲反,真可谓一呼百应!
父皇高祖当年能留住自己的敌党齐王等人,并扶持尉迟一门,难道正是为了与杨坚一党呈鼎立之势的么?
可惜,如今尉迟迥兄弟已近老迈,尉迟运又病死在任上。尉迟家势力的显然已无法和杨坚形成抗衡了。虽说他已听从叔父赵王之言,加大了皇室诸王和兄弟诸王的朝国大权,然而却并不敢把军权交与他们掌管。他们个个俱是太祖子孙,哪个手中的兵力过重,一旦将来翻云覆雨,突生篡逆之变时,只怕他人更难控制,他们也更名正言顺坐宇文氏的江山天下。
他和父皇高祖当年一样,因有宇文护十六年的擅权弑主之祸后,从此最不敢相信的便是骨肉兄弟和宗亲诸王了。
虽说他已听从叔父赵王的话,削掉了皇后之父杨坚的大后丞之职,但兵马大权眼下仍在杨坚手中,他仍旧感到有些不大放心。
其实,很多年来,敏感过人的宣帝便隐隐地感到了杨坚身上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威”气。虽说这种威气绝没有半点的飞扬跋扈,而恰恰正是他这种藏得很深的、外柔内刚的“威”气,更难让人放心。
他的感觉告诉自己,满朝文武中,只有在山寺修行多年的慧忍法师身上所蕴藏的那种气,才足以和杨坚身上外柔内刚的威气相抗衡。那是佛门**多年而得的一种“禅”气!是外刚内柔的浩然无私之气。
这正是宣帝执意要诏慧忍返俗归京、并希望由他来辅佐太子当朝理政的原因。
宣帝决定立即诏敕慧忍出山,并诏敕:拜周翰成为开府大将军之职。
慧忍接到朝廷发来的紧急诏书,不知宫中出了何事,匆匆进宫之后,方才知悉内情。慧忍思度了好一番,才缓缓奏禀:“陛下,今若使我一介功薄勋微的无名之辈,骤然位跃于三朝王公功勋之上,他人定然以为陛下只以亲疏而任人。臣之所以能看破世事,正因为臣已跳出了三界五行,是世外旁观之人。若臣身心俱入朝国,不久亦会为浮尘所蔽,使慧心天目为幻相熏迷。如此,反于陛下和朝廷不利啊。”
宣帝因见殿中并无外人,握着慧忍的手说:“御弟,其实,诏你出将入相,不独朕之心愿,更是太后和公主之意。公主至今仍是太后的一个大心病。这是其一;其二,你皇侄不过是八九岁的孩子,我这身子到底能撑多久,恐怕你比我自己还清楚。御弟若能遵旨还俗、辅佐太子,我就算天命忽倏,也能放心地侍奉先帝去了。”
说着,宣帝竟哽咽垂泪起来。
慧忍听他这话,分明有托付后事之意,一时眼睛也湿润起来:“阿弥陀佛”
宣帝又道:“御弟,我有心遵太后懿旨,下诏御赐你和公主完婚并亲自为你们操办婚事。如此,无论太后还是奶娘那里,也无论是你和公主,还有幼主,于家于国于忠义孝悌,都是功德无量之事。御弟,我下诏恢复佛法道场,实是为了完御弟平生之宏愿。然而,此举分明已违逆了先帝之制。御弟如今功德圆满,实在没有不回朝的道理了,望御弟莫再使我失望,也莫辜负了太后和公主才是。”
见宣帝提到复法之事,慧忍不知该以什么理由推辞才能不致牵祸佛门?于是犹豫道:“陛下,请容贫僧思量后再回复陛下好么?”
慧忍忐忑不安地退出大殿、离开皇宫,漫步穿过御街,不觉便来在京城旧居将军府前。
自从自己被高祖下诏去职归里出家少林寺之后,父亲便因忧病交集陡然去世了。母亲也
因一直在宫中和寺里陪侍太后和公主,故而京城的这处府宅一直都由家人看护。
回到将军府,站在院中杏树下,听黄鹂几声悠啼,遥想当年那短暂的繁华浮梦,真有恍若隔世的感觉。抚今追昔,慧忍忽有所悟。
第二天觐见宣帝时,虽知天机不可泄露,无奈之下,慧忍只得以师父生前曾勘破自己三世因果而相告
宣帝闻言大惊!虽说仍有三分疑惑,然细细思量往事,似乎慧忍与公主,公主与奶娘之间果然是有诸多不同寻常和蹊跷之处。因而也有些相信个中果有玄奥。便道:“御弟,大禅师果报之说固有几分可信,可是太后一直放不下的就是公主,公主又一直放不下你,你倒替我出个主意,这事叫我如何了却、如何劝说公主放下痴迷?”
慧忍道:“陛下,我曾见过尉迟公子本人,公子出身世家,也是一介重情重义之辈,自当年先皇赐婚至今一直未曾娶亲。陛下若能说服公主莫再执妄于虚幻,与尉迟公子早日结为良缘,不仅贫僧得安,公主也可得享人世天伦之乐,更了却了太后和陛下的一桩心事,实在是功德宏厚的事啊。”
宣帝叹道:“她因痴情于你,当年连父皇的话都不肯听,敢以断发礼佛冒死抗婚。如今又岂肯听我劝说?”
为了太后和公主之故,宣帝起初坚持不肯放慧忍回寺。后来答应慧忍,和慧忍一起上山,和公主太后商定后再做道理。
宣帝来到山寺时,依慧忍的意思,对公主说明当年大禅师在世时,曾看破两人此生有缘无份的话来,悉心劝说公主另嫁尉迟公子的话。
公主含泪冷笑道:“皇兄,一个人如果连今生今世都不能主宰的话,还能管得了前生后世?统不过是推脱之辞罢了!”
宣帝无话可答。
因见母后和妹妹二人因着慧忍的原故,每日苦苦守在山林古寺之中,一天天地更加消瘦和憔悴时,此时不觉对慧忍也生出了几分的怨气和不满来。
在寺中留了两日,因终究也是见劝不动公主,加上朝中诸事繁忙,只得匆匆返京。
皇兄下山后,公主更觉心灰意冷,加上山里又连着几天阴雨连绵的,公主思来想去,了无生趣,渐渐地竟生出几分求死之心来末了竟一病在床,一连数日茶饭未沾。
宣帝在宫中得知消息,立马放下朝中诸事带着御医赶来探望。
一月未见,妹妹贺公主竟然病成这个样子,母后也因公主之病忧伤叹息不已,消瘦了好些,而且听说公主病倒一个月来,慧忍竟然连一次也未曾来寺中探望过时,再也压不住一腔怒火了!
他一面急令御医诊脉煎药,一面怒气冲冲地一路寻到少林寺,见了慧忍,也不及寒喧劈脸就问:“周翰成!我来问你:佛门弟子不是口口声声要什么慈悲为怀、普度众生吗?你如今连一个亲爱的女子都度不了、觉不悟,如何敢说度他人、觉众生?朕更恨的是,她病了整整一月,你连看她一眼的胆量和慈悲都没有!如此,还敢奢谈什么禅悟修持、降伏众魔?”
慧忍强忍悲怆,却合十持号:“阿弥陀佛”
宣帝怒吼道:“若是佛为僧,竟也这般无情无义,竟也连这点悲悯之心也没有,要朕如何相信佛的慈悲、僧的善纯?若只是一味这般伪善骗人的话,以朕看,这佛法道场仍旧还是断灭的好!”慧忍闻言一下子惊出了一身的虚汗来。
他相信宣帝的话不是吓唬自己的——这个宣帝,他一道诏书可以复法,当然也可以一道诏书重新灭法。平素行事多凭好恶,甚至根本不与众臣商议,更不会像武帝那样再搞什么廷辩。若一时惹恼了他,再次灭法也不过一道圣旨罢了。
可是,眼下也正如宣帝所言,他真的是连自己都无法超度的,又如何去超度公主?
其实宣帝果然说准了他的一样心病:他果然是不敢面对公主的。他骇怕自己面对公主的悲情和病痛时,所有的佛门大义,自己定力修持,所有佛家弟子的戒律堤岸,都有可能被情爱和悲悯之洪水轰轰摧垮。
宣帝素有慧根,慧忍无话可辩——果然坚心修信的话,红尘凡世的儿女之情也罢,荣华名利之诱也好,一切都无法动摇他的定力。眼视而不见,心动而不移,耳闻而不听,探望一下病中的公主又有何妨?
如果自己定力未就,禅心不坚,其实见不见也是公主一样的。而且是另一样的虚妄和执着。如此,既使眼不见公主之影容,耳不闻公主之声语,心魂所慕,神魄所萦,处处皆是公主,身心岂非照样还是不洁不静、不空不悟之身心?
初祖庵大殿前,二祖慧可亲手所植的松树枝繁叶茂。禅院前庭悄寂无人,几株银杏和野槐转眼已是绿荫满树。
斜阳却照,鹧鸪数啼。
顺着禅院小廊一路朝后院走去,见小园中草木葳蕤、菜蔬青葱。山风徐来,抚过慧忍的头发和肌肤,他便不觉凡心一动,赶忙住了脚合十持号:“阿弥陀佛”
待咬定酸楚,略定了定心神,慧忍这才大步过了达摩殿,径直迈上一处四四方方的青砖平台。
山寺后面的五乳峰廓然耸立于绿丛之中。许多年前,禅宗祖师达摩和二祖慧可便是在这方山林、这处平台之上,面壁九年,并与四方高僧大德们一起谈禅论法,度化众生的
病中的公主斜倚在病榻上,一头乌黑的青丝随意飘落腮畔。一身羽白的长袍更衬得她脸色的憔悴和苍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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