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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浅与深
让我们把时光倒回到一九三六年四月二十三日(农历一九三六年三月初三)。
她沿着马家崾岘弯弯曲曲的街巷向我们走来了。和大多数上了岁数的洛北地区的女人一样,她也在脑后绾了发髻。不同的是,她故意在耳朵边上多留了些头发,没有全部梳理到发髻里面去。这些头发一下子把她从老太婆和年轻女子们中间区别出来了:她就是她,三十九岁年龄,不老,也不年轻。她的皮肤不像其他洛北女人那样黝黑和粗糙,她的腰身也没有长期劳作造成的那种明显的佝偻。三十九岁的女人,迈着三十岁女人的步子走路,像二十岁的女子那样从心底里往外笑,这就是她,现在的她。
她刚从乡政府回来,迫不及待要赶回家去,就好像家里有什么人在等她。其实,家里什么人也没有,她只是要在那个只有她一个人的地方好好想一想刚刚做过的事情。这件事情无比重大,她必须好好想一想。不是想做还是不做,而是设想这样做了之后,她和儿子绍平将来的境遇会有什么改变?设想绍平将会在什么情况下开始他的生活?归根结底,她是为了这些才做这件事情的。
太阳正在往西边沉降下去,金色的光影晕染了马家崾岘村的房屋和窑舍,街巷里显见得幽暗了一些。早春特有的带着甜味的风轻轻吹拂,能够感觉到大地复苏的气息。一群鸟雀从头上飞过去了,留下一片琐碎而快乐的叫声。
迎面来了一群女子,石玉兰脸上马上聚集起马家崾岘人都很熟悉的笑容。女子们像麻雀一样把她包围了,七嘴八舌地跟她逗笑。
“兰婶,你独自一人在这里笑甚哩?”
“给你家绍平寻下对象了吧?”
“哈哈”玉兰笑着,转着身拍打身前身后的女子们,手掌的每一次下落都变成了轻柔的抚摸。女子们结实的肩头传达给她一种难以言传的感觉,就像任何一个母亲抚摸自己的孩子那样。她笑出了眼泪。笑闹之后,女子们仍围住她,有的把下颏抵在她的肩背上,有的勾住她的脖子,嘁嘁喳喳地吵着,根本听不清她们在说什么。
“我报了,”她告诉她们“我给绍平报名了!”
“真的?”
“就是哩。”
“兰婶你真舍得?要过黄河哩!”
“过黄河咋?人家能舍得我就舍得。”
“听说”细眉细眼的文香拦住玉兰的话头,羞怯怯地说“听说担架队要愣跑哩,荒山野洼的,你家绍平身子单薄,他”
女子们忽然安静下来,她们互相望望,又高声叫起来:
“文香心疼绍平了!”
“跟绍平说去嘛!去嘛!去嘛!”
“我晓得文香心里早就惦念上绍平了,凭啥不叫人家心疼绍平?”
“噢——噢——”
大家拍着手起哄,文香的脸臊得通红,却说不出什么有分量的话来反击大家,只好同她们扭打到一起。她穿了一件带碎花的棉袄,看上去结实而又柔软,她的两条腿出奇的长,走起路来有一种特殊的韵味。每当她从人前走过,总是有后生痴呆呆地看着她。这是马家崾岘最漂亮的女子啊!
石玉兰站在一旁只顾笑,没有理会女子们开玩笑的内容,她也没有注意到,文香一边打闹一边羞涩地闪着眼睛看她。她拉开她们,高声说:“快去吧,看你们的心上人报名了没?”
“兰婶真坏!”
“操心我们去你家吵啊,你绍平可是一见女子就抬不起头来的”
这群疯女子勾肩搭背地簇拥着,响着一串串笑声,走远了。玉兰这才抿住嘴,把笑含起来。
这是一条不太长的街巷,它东头通向乡政府所在的正街,西头通到村口——她家就在那里。她看着女子们的背影,在内心里做了一个决定,就没有顺着街巷继续走下去,而是在一座碾房旁边转了个弯,攀着双柱家窑洞旁的枣树,爬到村西北的小土岗上来了。这里有一条从宽坪蜿蜒过来的小路,这里也是全村地势最高的地方。她想站在这里好好看一看眼前的世界。
这是一个迷人的世界。黄土高原舒展巨大的腰身,满怀期望地等待着金轮一般的太阳沉降到它的腹地中去;辽阔的大地寂静无声,西天烧起的大火在上面平铺开一层耀眼的亮色,把山峦、沟壑和土峁勾勒出了清晰的轮廓;很远很远的那些高山大谷、森林与河流简直沐浴在流金飞彩之中;正在变得柔软的杨树、柳树、杏树、梨树、枣树的枝条上,也被点缀上神秘而透明的橙红色彩。庄稼人已经收拾好犁犋,准备回家了;黄牛摇晃着脑袋,就像醉了一样,懒洋洋地走在发白的小路上。从潮湿的土地那一边,传来嘹亮悠扬的歌声——
天上的锁龙树什么人儿栽?
地下的黄河是什么人儿开?
什么人独霸三江口,
什么人离家就再没回来?
玉兰缓缓地迈着步子,风儿轻拂着她已见皱纹的脸颊。她望着眼前的景物,眼睛里颤动着一种奇怪的光亮。
这已经不是和女子们笑闹时的兴奋、愉快的光亮,在还没有退尽的笑意之中,分明潜埋着一种连她自己也不曾自觉的忧郁。
8。那天的事
五年前的一九三一年四月三日(农历一九三一年二月十六),绍平十四岁生日那一天,也是这样的天色,也是这样的时候,石玉兰带着绍平没命地奔跑了三天三夜,终于来到这陌生的马家崾岘村口了。
她是来投奔一个叫马玉林的小本生意人的。她曾经用自己的私房钱周济过他。她同他并非沾亲带故,她只是看这个遭了难的人(他在内蒙被土匪打劫了)怪可怜的,才背着人给了他五块大洋。马玉林趴在砖地上把头磕得山响,说这救命之恩若今世不报,来世定要给她当牛做马。她怕人听见,赶紧让他起来,回马家崾岘去。
这已是五年前的事情了。
现在来找马玉林,其实她心里没有多大把握:别的都不说,就算他还活着,还在马家崾岘,像她这样身份的女人,他敢收留么?尔格整个儿洛北都在闹红,都在打土豪,分田地,即使马玉林不忘旧恩,当地农民协会会对她母子咋样,她心里完全也没有算计。
三天以来,她已经把一直缠绕着她的忧虑尽可能告诉给了儿子。按说十四岁还不是替母亲分忧解愁的年龄,但是,自从离开天龙寨,绍平看上去已经比实际年龄老成,他知道母亲说的那些事情,那些事情甚至决定着他和妈妈的生死。绍平变得沉默寡言。
玉兰宽慰绍平说:只要找到马玉林,保准会有吃有住她竭力使希望的光亮扩成一片光明,连她自己也陶醉其中了。可是,真正站到村口,她却又产生出了更多的顾虑:从一开始她就知道,决定她和绍平命运的不是什么马玉林,而是当地的农民协会。
马家崾岘是一个中等大小的村子,六七十户人家散散漫漫地分布在一面朝南、朝东的山坡上。村对面是一条自东向西延展而来的沟壑,这条沟壑分割了村子南边原本连在一起的塬面,在村子西南方向和另外一条自西向东延展的沟壑即将相交,形成为一条狭长的崾岘。东边的那条沟壑把它的巨大开口直接伸到黄河里去了,黄河的巨大回湾就在这条沟壑的顶端。那里的水深不见底,但是由于它处在回湾的地方,因此水面很平静,就像是一片湖泊。
石玉兰终于又看见黄河了!
它从极遥远的天际逶迤而来,像巨龙一样在峡谷间跳跃奔腾,发出雄浑而壮阔的涛声。这涛声是响彻在整个宇宙空间的音响,你几乎辨别不出它来自哪里。它从四面八方包围着你,绵亘无绝地轰响着,而你对于这轰响的感知,又似乎不是来自听觉,而是来自内心,来自你的灵魂的震颤。
因为日夜奔波显得疲惫不堪的母子俩,默不作声地看着,谛听着。石玉兰对这一切是熟悉的。在一定意义上,她是黄河的女儿,是喝黄河水长大的。绍平却不一样,他没见过黄河。母亲以前曾经情深意长地谈到过它,他知道那是一条其大无比的河,尽管这样,他仍然没有想到它会有如此宏大的气势,没想到一条河的音响竟然会如此动人心魄。
忽然,从宽坪跑下来两个后生,瘦高个子跑在前面,矮胖的跟在后边。玉兰和绍平后来才知道,瘦高个子的后生是喜子,矮胖的那一个叫双柱。双柱腿短,跑起来好像在滚,脚下荡起一路烟尘。
喜子立定在玉兰母子面前。他比绍平要大一些,十六七岁的样子,身板挺拔,眉清目秀,就像是靖州城里上学的学生。现在,他闭紧了薄薄的嘴唇,像大人那样严肃认真地审视着玉兰和绍平,最后,把目光落在玉兰的身上。
“你们找谁?”
“找马玉林。”
“马玉林?你们是他什么人?”
“不是他什么人”玉兰不知道应当解释到什么程度“我只是知道他是做生意的”
双柱也跑过来了。这个圆滚滚的孩子刹不住脚,差点儿滚撞到绍平身上。双柱的年龄与绍平相仿,长相却与绍平大相径庭:大圆脸,眯缝眼儿,鼻梁上还架着几颗雀斑。显然,他为这里突然出现两个陌生人而感到新奇,傻咧咧地笑着,盯准了绍平看。
喜子继续追问玉兰:“你们跟马玉林是亲戚?”
“不,只是认识,不很熟的他在吗?”
“不在,他去宁夏了。”
“去宁夏了?”
“嗯,都走了,婆姨、娃娃也跟上走了”
玉兰发起呆来,目光不自觉地避开喜子的审视。
双柱对绍平腰间挂着的天蓝色搪瓷缸缸发生了兴趣,不住地用手里的枣木棍去磕碰它,要听它的响声。绍平懊恼地躲到一边,双柱却又跟上来,仍然傻笑着,只顾用木棍去拨拉绍平狠狠地瞪他,他根本不在乎绍平的态度,继续干他的事情,就好像那搪瓷缸缸挂在树上似的。
喜子抽空儿制止他:“双柱你干啥?甭胡闹!”
双柱把两溜鼻涕吸进去,强辩道:“谁胡闹哩?耍耍嘛,咋哩?”
绍平极为讨厌这个圆滚滚、一直在无聊地笑着的东西,不仅仅讨厌他的长相——这瞎熊搅得他简直听不清妈妈在说啥。
“大兄弟,我想问你个话:咱这搭闹红了?”
喜子专注地看了她一眼,没有正面回答她,问道:“你们是从哪儿来的?”
“靖州。”
“靖州?”喜子忘了掩饰自己,睁大了眼睛看着玉兰,并且把目光从玉兰身上移动到绍平身上。“你们是从靖州来的?”
“嗯。”喜子知道商子舟的红军正在靖州打土豪分田地,他也知道,马玉林在靖州有个亲戚,是远近闻名的大地主、大土匪,叫井云飞莫非这个女人是井云飞的什么人?
喜子下意识地瞥了一眼黄河东岸。
赭色的山峦正在逐渐被越来越浓的暮色笼罩,天空把大地溶解了,乳白色的炊烟和藕荷色的暮霭交织在一起,使得远远近近的景物都有了一种若隐若现的情致。一些庄户人和他们的牛正在从远处的路上走来,显得十分慵懒,有什么人在大声吆喝,声音在原野上缓慢地舒卷,以至于听上去像是在唱歌。从黄河峡谷席卷上来的风带着浓重的凉意。河岸的那一边,阎锡山的军队又在壕堑里燃起了火,远远看去,就像一只只鬼的眼睛,闪着不怀好意的光泽。
喜子笑了,好像突然得到了一个确定无疑的结论。
他满嘴细密而洁白的牙齿,给玉兰很深的印象。这是一个十分漂亮的后生,同时也是个很难对付的后生——玉兰想。
“看,天晚了,”喜子和颜悦色地说“进村吧,我爸叫马汉祥,是马家崾岘乡农民协会主席,我带你们去找他。”
玉兰的心抽搐了一下,但是她并没有把内心的恐慌暴露出来;绍平显得有些迟疑,玉兰冲他笑了笑,示意不要怕,便跟上喜子走了。
双柱伸出手臂拦住喜子:“把他们带哪儿去?”
“甭管!”喜子根本不把他放在眼里。
“该吃饭了哎!”
“咋?”
“让他们吃饭嘛,到我家去吃”
喜子把双柱拨拉到一边去了。双柱的这句话使绍平稍稍平和了一些内心对于他的反感绍平现在饿得很,他正巴不得好好吃一顿饭,睡一觉。玉兰觉得双柱这孩子可爱,试图去抚摸他的光脑袋,他却把头一歪,一下子跳开了。
村里传来一个男人沙哑的呐喊之声——那是双柱的爸爸马栓在招呼儿子吃饭哩。双柱竖起耳朵听了听,撒开腿就跑了,完全忘记了刚才对于客人的邀请。
那时候,马家崾岘的最高权力机关还不是乡政府,而是农民协会。农民协会设在一个颇为讲究的窑院里,这里也是农民武装赤卫军的指挥部。
这个窑院一年前是本村地主马占鳌的住宅,建筑得十分考究:正面五孔大窑全部是用巨大的青砖箍起来的,上端伸出了很宽阔的廊檐。暗红色的杜梨木窗棂上,雕着栩栩如生的花鸟和线条优美的五彩云霞,左右两排耳房也造得十分讲究。农民协会和赤卫军占用以后,虽然显得有些破败,但是它的威势还在,并且因为被赋予了新的内容,显得更加让人敬畏。
当时,农民协会和它所领导的赤卫军的重要职责是保卫革命成果,防止被打倒的地主阶级进行反攻倒算,同时,把地主的土地分配给农民,还有很多细致的工作要做,比如如何界定分配人的资格,什么人在哪里分得地块,如何落实交纳军粮和各种税收的份额等等。虽然不断有上级的指示传达下来,但是要把这些东西真正落到实处,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崤阳县东北方向有一个叫张店的村子,就发生了农民协会主席被人暗杀的事件,也有的地方因为土地分配问题在原先一无所有的农民中引起了纷争,几乎酿成流血事件。赤卫军经常会有军事任务。
马家崾岘的打土豪分田地运动开展得比较顺利,这是因为共产党在当地农民中的口碑很好,具有很强的感召力,相当一些贫苦农民冒着被杀头的危险,秘密加入了中国共产党。这些组织起来的人形成了一种强大力量,冲击着社会的恒定秩序。斗争极为激烈,不断有人作为共产党的人或者作为反对共产党的人而掉了脑袋。当商子舟把一些除了革命再也没有活路的人组织为红军的时候,这个地方旧的社会秩序实际上就被完全打破了,天与地打了一个颠倒,整个世界都显示出某种让人亢奋的新奇氛围。
马家崾岘最大的地主叫马占鳌。马占鳌识文断字,做人很有一套机谋,这或许与他原本在宁夏到靖州之间从事皮毛贩卖的生意有关。当他发现革命将像洪水一样席卷大地的时候,当他了解了共产党的主张以后,主动采取了对于农民的怀柔政策,降低了佃户的地租——为了地租标准问题,马占鳌甚至和崤阳县政府以及张家河地区的其他地主发生过争执。这样,地主马占鳌身上就有了一种能够为农民着想的和善色彩。这种色彩非常重要。商子舟的洛北红军横扫洛州,贫苦农民全部起来造反的时候,马占鳌毅然决定把所有的土地财产都交给农民协会,连换洗的衣服都没留下,全家净身出户,住到了村边一孔废弃了的土窑洞里面。
从这件事也可以看出地主马占鳌极为精明——他最终保住了全家人的性命。当然,这也和马占鳌平时为人敦厚有关,他没有非要他死的仇人。而在其他地方,那些平时动辄打骂佃户、对贫苦农民巧取豪夺的地主,大部分都被杀死在了自家窑院里,有的甚至于遭受了灭门之灾。
目前,马占鳌,这个曾经在马家崾岘跺一脚地动山摇的人物,正在像某种小动物一样,带领着妻子和两个儿子瑟缩在村头那孔没有门窗的土窑洞里,庆幸着不死,同时也在不安地等待着随时有可能降临的灾祸。
我们如果知道了这样的背景,再来认识马家崾岘农民协会主席马汉祥,就知道这不是一个一般角色了。
农民协会主席马汉祥的意思是:马占鳌暂时可以不杀。他在说服其他农民协会首领的时候说,白旭县长也说过,可杀可不杀的地主可以不杀,所以马占鳌可以不杀。
争论很激烈,但是马汉祥的意见逐渐占了上风,这意味着可以向中共崤阳县委说明情况,把马占鳌押解到崤阳县的镇压大会上去,只是接受教育,而不是杀掉。
这个大会不久就要召开了,目前崤阳县所属村镇已经全部做好了准备,正在等待县委的进一步指示。
马汉祥说:“要是大家都是这么个意见,那我们就这样向白旭县长报告,不过,这是大事,咱们再仔细拉谈拉谈”
正在这时,喜子出现在农民协会的窑院门口。
马汉祥从窑洞里出来的时候情绪很好,他站在窑洞前高高的青石台阶上,专注地看了儿子一眼,知道必定有重要的事情,就下了台阶。
喜子走过来的时候,马汉祥已经看到站在院门外面的玉兰和绍平了。
父子俩站在院子里,马汉祥听着喜子的低语,目光始终没有离开玉兰和绍平。那种具有穿透力的审视的目光,让玉兰感到非常害怕,她的一只手紧紧握着绍平的手,绍平感觉到她的手在颤抖。
马汉祥和喜子父子俩长得像极了,都是一样的修长身材,一样精明强悍的眼神,一样沉着老练的神气。
“我约摸,他们是要过黄河。”喜子最后说。
马汉祥用双肩向上拱了拱披在身上的土布棉袄,向院门口走过来。这个四十多岁的中年汉子腰上别着一支驳壳枪,枪把子上的红绸子一直垂落到膝盖上。他身上有一种一般庄稼人身上很难见到的英武之气,眉宇间凝聚着让任何人都会慑服的威严。这是曾经杀过人的人和没杀过人的人必有区别。
玉兰注意到,他随随便便绾在头上的白羊肚毛巾沾满了泥土和油污,差不多已经变成黑色的了,由此能够推断他的家庭生活不健全——玉兰是对的,马汉祥没有婆姨,家里只有父子两个人。
“你叫什么名字?”
“石石玉兰,这是我儿子”
马汉祥铁板似的面孔松动了,专注地看了玉兰一眼,便把目光移到绍平身上,并不说什么。玉兰和绍平都感到莫名其妙。
“我听说你是靖州人?”
“哦。”
马汉祥别有意味地笑起来。
“你不是靖州人,”马汉祥站定在玉兰面前,平静地说。“你是咱们崤阳县人,大地主陆子仪的佃户石广胜的女子。十五年前的一个夜晚,大地主、大土匪井云飞的马队把你抢到了靖州,你做了井云飞的第三房太太,第二年你生下他——他叫什么名字?”
“我叫绍平,”绍平大着胆子替妈妈回答。“随我妈妈的姓,石绍平。”
“噢随你妈妈的姓,好。”
马汉祥拍了拍绍平的肩头。
“你怎么会知道我的身世?”玉兰没想到在这里会碰到如此详细知道她根底的人。
马汉祥无声地笑了一下,说:“十五年前我在井云飞家揽工,知道这事我见过你,石玉兰,我见过你。”
玉兰高兴地笑起来:“真的呀?真的见过的呀?”
马汉祥从这个三十多岁的女人身上看到一丝少女的影子。
“有一年你到谷庄驿去老家石家坪为你父亲上坟,我和另外十一个人护送你肯定不会记得我——井云飞的第三房太太怎么能记得我这样的人哩?”
石玉兰不好意思地承认,她的确不记得他。但是她仍然为马汉祥刚才的话感到高兴——她看到他们母子的处境已经不像几分钟以前那样凶险。
“我记得,你跪在父亲的坟墓前面,愣哭哩。”
“是啊!是啊!”玉兰高兴地强调说“父亲是我唯一的亲人,我们给大地主陆子仪当佃户,遭了多少罪?后来,又出了那样的事情父亲是为了我才死了的到什么时候想起来,我都觉得对不住他老人家”
玉兰眼睛红了起来。马汉祥不动声色地看着玉兰。玉兰没有让悲痛延续太久,压抑着,问马汉祥:“你是啥时候离开靖州的?”
“我在靖州呆了不到两年时间。揽工的人嘛,哪搭挣钱往哪搭跑,我把山西、陕西、k省都跑遍了,还到过省城龙翔哩!后来我沿着黄河又回到马家崾岘来了听说咱红军把靖州的民团和井云飞的马队都给拾掇了?那井云飞呢?他尔格怎么样了?”
玉兰进一步意识到:这个人没有把她和井云飞连在一起。
“他井云飞,让红军打死了。红军给了我们母子一条生路”
“那你为啥不回谷庄驿老家去?你老家不是在石家坪么?”
玉兰决定如实告诉他:“我不敢到那里去我害怕我爸那座坟招恨哩!”
“噢,我明白了。那是大地主、大土匪井云飞为你爸修的坟,一座规模很大的坟,占了一个风水最好的山峁,那里远近闻名哩!我明白了,你们没有地方可去,只好来找这只有一面之交的马玉林,是不是?”
“是,是。”
“那么现在你打算怎么办呢?”
玉兰想了想,谨慎地问道:“我们想在这儿住下来,不知道行不行?”
马汉祥看了看喜子,故意说:“你们该不是要往山西跑么?”
玉兰不知道马汉祥是不是在开玩笑,顿时委屈起来——她那凄凉的目光仿佛在说,他对她的身世知道得再详细,也不会想来她在井家过的日子,不会想来她是怎样熬过十五年的,而这一切,此时此刻,怎么能够向他解释清楚呢?
她眼睛里噙满了泪水,只简单说了一句话:“我也是穷人家的女子。”
“我知道,我知道,”马汉祥赶忙说“这样吧!你们等一等。”
马汉祥回到窑里,玉兰这时候才发现窑洞里有很多人。过了一会儿,马汉祥重新出来,身后还跟出来几个人,这几个人都是农民协会的首领,马占鳌原来的佃户。他们把惊讶和好奇的目光落在玉兰和绍平身上,并没有什么敌意。他们都被玉兰身上典雅的气质征服了,张大了嘴巴,什么也不说——他们显然知道这个女人身后拖带的是他们完全无法了解的生活。
马汉祥向玉兰介绍了这几个人,然后笑眯眯地说:“是这啊,玉兰,天晚了,你们今晚先住下来。你们的事是大事,我们得向上报告——尔格咱这里有了红色政权,凡事得有个规矩,是不是?但是不管咋,先住下来,啊?!”
玉兰一再表示感激,向马汉祥,也向另外几个人——另外几个人目前也都像马汉祥一样热情地说着什么,这使得玉兰心里感到非常温暖。
“我尔格就叫人去给你们收拾地方。喜子,你先带到咱家去,弄一口饭吃,然后带他们安顿下来。我今晚不回来了。”
9。当人需要证明自己是人的时候
马汉祥家清锅冷灶,喜子就像婆姨那样熟练地忙活着,并且不让玉兰动手。玉兰一边帮助喜子一边小心询问他妈到哪儿去了,喜子说,他妈早年就去世了,家里只有父子二人。玉兰没好意思进一步询问,心里觉得这父子俩怪可怜的。
玉兰和绍平在马汉祥家吃了晚饭,就听到门外有人吆喝了两句什么。喜子表情开朗地对玉兰和绍平说:“地方收拾好了,咱们走!”喜子把他们带到了一个闲置着的窑院。窑洞虽然破旧一些,但是门窗都在,玉兰和绍平进去的时候,炕上已经有了炕席和被褥,炕洞里还烧了火。
“你们就在这里盛(方言:住)着,”喜子说“不用担心。”
玉兰不知道该怎样感谢,连连说着客气话,就像站在她面前的是农民协会主席,而不是农民协会主席的儿子。绍平什么都不说,好像眼前发生的这一切都与他无关似的——这个在最近三天里经历人生遽然变化的小伙子,非常需要一个适合的角度去思索这些事情。
喜子注意到了绍平沉思的目光。
马汉祥当天晚上带领两个农民赤卫军队员连夜赶到离马家崾岘十五里的张家河镇去了。为了筹备崤阳县公审和镇压地主的群众大会,崤阳县县长白旭正在张家河农民协会开展工作。他是靖州解放以后,刚刚从靖州下来就任中共崤阳县县委书记和县长职务的。
“啊!”白旭县长惊讶地说“他们母子俩跑到了这里!?”
张家河农民协会的首领们面面相觑——文质彬彬的白旭很少这样兴奋。
“我早年做医生,在靖州呆过很多年。”白旭县长兴致勃勃地说“我可是靖州城里有名的医生哩!大地主、大土匪井云飞也敬着我几分,我也就认识了他的三房太太石玉兰。你们可能根本想不到,石玉兰的儿子还是我亲手接生的哩!她的儿子叫绍平吧?”
“是叫绍平。”马汉祥证实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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