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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信婵,再不起床,你会迟到的!”
全身包了一层棉被茧的佟信蝉俯趴在床上,听到母亲的声音,睁开惺忪的眼,吃力地往床头柜上明灭闪烁的计时钟瞄去。
八点十五分。她稍顿几秒,跟自己做了一番挣扎才破茧而出,哈欠连声地朝盥洗室慢拖了过去。十分钟后,又拖曳着步伐回到衣橱前,歪着一头仍被瞌睡虫霸占的脑袋,从衣橱里抓出一套衣服,更衣完毕后,无意识地将腥红的唇膏涂上一张苍白的脸,对着镜里首如飞蓬的女人抱怨着“佟信蝉,你近来晚睡早起不得,八成长老了。”说完抿了一下唇。
一如往昔,她见到镜子里浮现一个鬓乱唇艳,怨着过去、躲着未来的女鬼,忍不住将脸凑上镜子,印下唇记,好奇多年前的那一晚,她留在一个男人肉上的齿印是否也曾红得这么绝望。
“信蝉,好了没啊?牛奶快冷掉了!”老妈的声音又响了起来。
她这才慢应了一句“就来了。”随后抽张纸巾抹掉唇印,抓过排骨梳将头发梳直,连同一份檔案夹,塞进空空如也的手提公事包充胖,又是能拖便拖地朝餐厅方向而去。
餐桌上放着一杯半温的牛奶、一盘煎蛋和吐司。照惯例,她的父亲大人一早就到附近公园打太极拳去了,而刚从晨间市场买菜回来的母亲踞在餐桌另一头,正挑着菜虫;这意谓老调又要重弹了。
“我和你爸拚了大半辈子,克勤克俭过日,钱赚得虽没隔壁赵伯伯多,但毕竟把你们手足三人给拉拔成人,各有各的成就;尤其是你弟,当初以为他会最教我和你爸操心,没想到如今他事业最稳,给人剪头也能剪出学问来,还交了一个好女孩。唉,我和你爸现在退休在家养老,一切过得淡淡的,就只除了你和你大哥的终身大事看不开”佟太太煞住话,蹙着眉把一条营养过剩的痴肥绿菜虫往塑胶袋里一丢。
佟信蝉将杯缘抵往自己的颊边,出神地看着惊吓的菜虫从头到尾卷得紧紧的,菜虫翡翠般的皮油得发亮,其温鲜和谐的色调,应该会很适合自己在吴兴街承租的公寓的厕所。
“这里是你们的老巢,你哥和你弟虽然搬出去自立门户,回来过节时,我们还是高兴得很。至于你,就不一样了,将来嫁人后,说什么都不能任性地跑回来,总是要先跟公、婆招呼过,不然会留下坏印象的。唉,说这些有什么用?八字还不是独缺一撇。”
佟太太眼里淌着泪,将头摇了摇后,心有不平地说:“这个董建民,连理由都不给,说退婚就退婚,当初真是没将他看透!”
佟信蝉不应声,安安静静地吃完一顿早点后,才提着公事包起身,提醒母亲“妈,我今晚还是有事,不能回家吃饭。”
“又只我和你爸守着这张桌子啊!唉,也罢,去就去,但可别玩得太晚,你一个大闺女,在外行为要检点些。”
她两耳如塞豆,把母亲的叮咛挡在心门外,碎步出了巷口,就近拦了一辆计程车,没跟司机先生报出位于凯达格兰大道的外交部,反而要司机开到吴兴街口的一幢公寓前。
她一下车后,掏出钥匙打开上了红漆的门,途经三楼跟刚从门里出来的邻居郑先生道声早,不理对方的注视,直接转上四楼。
唉迁进这租来的两房两厅一卫时,房子是惨澹得令人见了就要起鸡皮疙瘩。然后她买了奶茶色的油漆,以一块海绵和一把硬毛刷,抹、撇、点、按,为鬼白底色的空屋染了点颜色,沾了人气才住得下去。
从此,这个老旧的公寓,便是她作威作福的洞天福地,也是躲避琐事的桃花源,虽如此,里面仍是涸扑难原始,没有豪华的摆设,也缺乏女性的柔媚与巧思,空空然的屋子只铺了四坪的榻榻米,其上踞了一张矮桌,矮桌上零零落落地散着一灶香、一个茶杯、一只烧着熏衣草香油的陶瓶及一盏从桌缘边横生出来的案灯,众星拱月地围着一台桌上型电脑膜拜着。
她将提包搁在桌脚,往躺在墙角落的答录机走去,按了一个键,留言便在瞬间冒出来,是个悦耳熟悉的声音。
“佟小姐,你还在吧?我是出版社的易欣,你的译作我们校审过了,一切没问题。
我们社长很欣赏你的文笔,对你的功力更是赞不绝口,想邀你吃个便饭,见见你的庐山真面目。
老实说,我这个一直跟你用电话和信件接洽的人也对你好奇得要命,希望你若挪得出时间的话,回我一通电话好吗?”
佟信蝉只考虑了一下,便蹲下身子将电话插头拔掉。她不是冷血的人,但缺乏圆融性质的她却害怕与人交际,只想一个人静静的做事,省去复杂的人际交往。朋友里唯一谈得上心的是两年前到西藏和印度边界旅游时,在达赖喇嘛营前撞上的于敏容。
一个是甘愿被退婚的女人,一个是特立独行、对爱情婚姻观另有新解的年轻寡妇,两个独立自主惯的人,个性上带了点孤傲的冷僻,反而看彼此顺眼,竟也结成莫逆。
北印度之旅回来后,佟信蝉瞒着家人辞去外交部秘书处的职务,为了省去跟父母解释一切,她只好维持白天朝九晚五的作息,以朋友的名义承租这间公寓,为出版社翻译西、英外文书籍。
这自营的空间不需要有关单位审核身分与印记,不会做身家调查。除了得按月定时将房租邮拨给常出国拉皮、作脸、抽脂的女房东外,她所使用的水电瓦斯都是记在房东的名下。
有时她上银行缴费时,办事员照单喊她张李如玉,她也是应得不亦乐乎,惬意到甚至连自己是谁都会忘了。
只有这幢公寓一楼的老邻鳏夫知道她不是那个风韵犹存的张李如玉,但他一年前已驾鹤西归,所以,自那时起,每当邮差先生送挂号信、报大名时,她总是趿拉着拖鞋,咚咚跳下楼,脸不红气不喘地领信。
只不过她每次都是朝九晚五地关在屋里,晚上则是外出当夜女神,所以在很多善良邻居的耳目里“某号四楼那个叫张李如玉的女人,八成是干特种营业。”的传闻便不径而走。
她对这些闲言闲语是一点也不在乎,反觉有趣,毕竟翻译的工作涸戚燥,给爱嚼舌根的人制造一些话题,待传回她耳里后,也能自娱一番。
平常,周一至周五佟信蝉都会安分地坐在电脑前工作,晚上则是安插不同的活动。
星期一和星期二,上“云霓美人”造型公司学美容及仪态学,不是为了替弟翟篇的店捧场,而是冲着于敏容而去。
星期三,回家吃晚饭。
星期四,上社交舞课。
星期五,若没去逛书店,便是吃饱饭没事做,闲闲加班。
但这个星期五不同以往。所谓养兵千日用在一时,她上了两年的仪态美容学和社交舞课,就是等着今晚能派上用场,因此,要她现在签定如常地坐在桌前敲键是难上加难。
佟信蝉走进卧室,里面除了一面直立式的穿衣镜和帆布衣橱外,就只有一张沙发床,床上躺着张依着她脸型打造出来的面具、一件枣红色的细肩露胸晚礼服和一双红色细皮的四吋高跟凉鞋。
当初她在鞋店里瞄到细细的鞋跟时,就颇怀疑,心想即使换了身轻如燕的赵飞燕来穿,恐怕都还得事先预买保险,直到她自己试穿后,瞄到镜中脚踝的曲线因这双红鞋的烘托更显雅致后,她悟到一点就算跌断脖子她都甘愿。
她将衣服和鞋子装进一只百货公司的购物袋后,拎着今天的道具服走出公寓。
于敏容稳执唇笔为上了蜜粉的佟信蝉勾勒出唇型,娴熟地补上冷艳的口红,轻促道:“稍抿一下嘴。”
她照指示做,没耐性地开口“化装舞会我戴着面具,你就算再怎么给我补强,也派不上用场。”
于敏容为她刷上睫毛膏,还不忘为朋友打气“话不能这么说,既然你想改头换面去勾引人家,就得做得彻头彻尾些。”
“我可没你乐观。从他上次邀我共舞后已一个月了,可就没见他再现身过,也许今天又要白忙一场。”
“他当时跟你跳完舞,不是在你耳边咬舌根,要你隔周再去俱乐部同他跳吗?既然他已开了金口,就表示他有心想再见你。”
“我看他当时只是礼貌说说而已。”
“礼貌说说?谁?那个雷干城。别骗自己了,他俱乐部舞场里培养出来的舞小姐是以打来论,相貌好不提,身材个个喷火,足教男人喷鼻血,他何必为了礼貌,去讨好你这号戴了副怪面具的‘良家妇女’?”
“也许是我舞跳得还不差吧。”佟信蝉苦笑。
“那你更该把握住这个机会!说实在,你若不跟他配对跳,展现不出你曼妙的舞姿,他若没来邀你,也绝对是孤掌难呜。我当初坐在一旁观看时,就忍不住要为你们这对棋逢敌手的‘璧人舞棍’舞出的神韵喝釆。”
佟信蝉对她的褒奖淡然处之“他显然不这么认为。要不然,这一个月来,不会整晚将自己隐藏在装了防弹玻璃镜墙的二楼办公室。”
“你怎么知道他把自己关在办公室里?”
她点了一下自己的鼻子,给了答案“女人的第六感。”
于敏容拿起一顶预备好的晚宴假发往她头顶盖去,兴奋的说:“我打包票他平日即使再怎么色而不淫,今晚也绝对无法漠视你的存在。”
“如果他还是不上钩的话呢?”
“怎么可能会不上钩。你这件衣服等于闪着‘我等着你来调戏我’的记号,如果他再兴趣缺缺的话,他这个大哥大就该急流勇退,转行敲木鱼去了。”
佟信蝉白了于敏容一眼“当初挑这件衣服的人是你,现在你反倒说些风凉话来消遣我。”
“你要对自己有信心。”
她冷冷地说:“我对自己有信心得很,我是对那个‘雷公’没信心。”
于敏容可是比她乐观多了“a计划不行,我还有更限制级的r计划,包准他跪倒在你的石榴裙下。”
“这么有把握?你也是循着女人的第六感吗?”
“不,是循着常识判断。”于敏容将红艳艳的晚宴服摊吊在自己胸前,贼贼地朝她一笑,眨眼道:“善舞的国王碰上会跳舞的女巫,四目相望的结果是跟王子在台阶前“意外”地捡到灰姑娘丢掉那只玻璃鞋的后果一样,姑且不论她是不是故意留一脚的。”
佟信蝉龇牙,强扮出崇拜的笑容“继续掰啊,我好期待你惊世骇俗的结论。”
于敏容装作没看见,大发谬论“那当然是欲求不满地想见灰姑娘的那只香港脚滑进那只鞋里,然后就近取材地找个合法的洞钻,纾解一番啊。”
佟信蝉听得两眼大睁,不认识她的人怕是误会她被于敏容的话吓到,不料,才转回身就见她眼酚邬一挟,拧出一滴泪,噎不住气地说:“我发誓,往后若生了孩子,打死我都不推荐他们看童话。”
“那是以后的事,等你将来怀孕,真的从产门里‘大出一个西瓜’后再操心吧。现在,熊猫小姐,瞧你一笑,就把睫毛膏弄糊了,你的隐形眼镜慢点戴,我得重新帮你补妆。”
“何必大费周章,反正我们都会戴面具,吓不着人家的。”
“我倒从没想那么远,只是担心你会吓破紧贴着你的面具罢了。”
今夜是位于小雅酒店地下室的“rouge”夜总会每周一次的社交舞之夜,也是淑女之夜。凡年满十八岁以上的女宾,即可免费入场,加之不需以真面目示人,所以结伴到此一游的女宾是趋之若鹜,各行各业都有;从好玩心与好奇心等重的大学女学生、事业有成的单身上班族到结过婚的良家妇女,甚至还有年过半百阿妈级的人物受到老夫怂恿与鼓励,背着儿媳、孙子出来见世面,增加生活情趣的。
不过既然是各行各业都有,打算利用这个机会鱼目混珠、钓凯子的特种营业小姐也不少,经验老道者大多数是作正经打扮入场。如果她们是抱着“以舞会友”的单纯念头来光顾小店,做头家的人和气生财,没有赶人出场的道理,只可惜,十之八九都是心存做交易而来。
她们不是不知道绰号“雷公”的城哥订下的规距,只不过心知这里的男宾身分来头皆不小,出手自然阔绰,不贪个苟且来捞一笔,简直就是出卖自己的智商。不幸,魔高一尺的守门警卫的嗅觉似乎跟狗一样灵,只要一侦测出狐狸尾巴,当下张臂拦人,要求参观证件,并验指纹。
于是第一关免不了会刷掉一些不够聪明的货色,余留几个道高一丈的小姐进去。可是,进得去并不表示就可高枕无忧、任性妄为,她们还是必须小心翼翼地保护自己不露出“鸡”脚,暗地寻找好下手的凯子钓。
偏就在每每要钓上手时,就被和颜悦色过了头的鸡婆工作人员拆穿西洋镜,鱼贯地请进一间办公室,要求拿下面具,并由邢谷风代为劝戒。其警世文般的内容,枯燥乏味得要命,远不及他那张俊俏的脸和雄壮威武的体格够瞧。
无论如何,自从雷干城开放周五为淑女之夜业已三年,其手下一堆左右前后“护法”
虽然抓得紧,但大抵念着大家都在江湖上讨饭吃,不愿将她们送交警局,再加上他交代手下处理她们的态度总是客客气气,让她们从后门出去时,还能保留最后一份做人的尊严。
真可惜他对经营牛肉场兴趣缺缺,要不然,她们一定衔环结草赶来效劳,即使被恩客操到死,也要让他成为北部生意最旺的“大盘牛肉商”唯一的前提是,他得比其他皮条客多分她们三分红,要不然,抵死也不干。
在她们这些街花的心目中,城哥做事太中规中矩,不够狠,立的江湖规矩没意思又不吓人,她们自然没将他手下的大将看在眼底,应话时,免不了失去分寸。
右边第一个先开口“反正小姐‘偶们’今天的生意是做不成了。”
左边第二个紧跟着答腔“是啊,倒不如便宜‘邢哥’,免费让你玩个痛快。一对七,你该没上过吧?”
一阵母鸡般的吃吃笑声此起彼落地传出。
正中间那个自作聪明地补上一句“或许还可以效法李白‘铁杵磨成绣花针’的精神哦!”七个女人来回互望领会后,当下笑得花枝乱颤。
邢谷风脸色一变,斜着嘴接口“既然你们这么殷勤备至,我若拒绝,岂不是不识抬举?”
他大脚一提,往中间那个女人露出的大腿用力踩了下去,从脚踝处掏出一把暗藏的小刀,肘抵着膝头将刀尖比向涂着厚粉的脸,不怀好意地说:“既然是你打的比喻,咱们不妨就从你先开始吧,我看连内裤也省着脱了,让我试试看这把铁刀能不能被你吃饭的家伙磨成锈花针。”
那个女人本来听不太懂,拧着眉将他的话思索一遍后,当下花容失色,哇地哭了出来,还猛咒他变态。
平常的邢谷风本就不是懂得怜香惜玉的人,更遑论在被激怒时,面对一张哭糊的大花脸,他收回脚,阴恻恻地对守在门口的两个兄弟使了一个眼色。
两人得讯马上欺上前,将哭得呼天抢地的女人硬拉了出去。
其余六名女子静得像六尊强尸,背贴着墙一动也不敢动。直到邢谷风冷着脸,要她们安静地离开,别再上城哥的店捣蛋后,她们才慌张地往后门挤去。
尽管如此,她们在门外私下碰头时,仍不禁要问。
“莫非城哥的手下个个有天眼通,要不然,怎么来了十次,有九次会败兴而归?”
“还有,他会拿阿琴怎么办?前几天报上登了香港一名舞小姐欠黑道大哥钱不还,又故作清高强调只卖艺不卖身,结果给人做了不说,还被分尸入锅里煮了,下场惨不忍睹。你们说,邢哥会不会也来这招。”
“不会啦!她又没欠邢哥钱。”
其中一名女子忐忑不安地说:“可是她好像有跟城哥调过头寸。”
一阵倒抽惊喘,静默了三秒后,有人搧了霉气“啊,别黑白讲,城哥不会对我们这么无情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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