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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了?”韩太太浑身颤抖,眼光发直:“死了?佩华死了?是的,他死了!”她似乎突然想起来了。“你们锯开了他,锯开了他,你们用锯子锯开了他!”她凄厉的惨叫:“你们谋杀了他!你们用锯子锯开了他!你们杀了他,杀了他”她的声音恐怖的飘荡在夜色里。
韩永修直扑过来,用手蒙住韩太太的嘴,以免她惊醒左右邻居,他死命蒙住她的嘴,沉声说:“不要叫!素洁,你听清楚,佩华死于骨癌,钟大夫锯掉他一条腿,是想挽救他的命,医生没有能救活他,但是大家都已经尽了所有的人事,天命如此,你就认了吧!别再折磨佩吟了,我们虽然失去一个儿子,我们还有一个女儿呀!你怪佩吟,是毫无道理的,毫无道理的。佩吟怎能对佩华的死负责任呢?”韩太太挣开了韩永修的掌握,狂叫着:“是她!她咒他死!她要他死!她嫉妒他!因为我疼佩华,她就嫉妒他”“不要叫!”韩永修又去堵她的嘴。“你不能因为你自己的偏心,反而怪罪于佩吟呀!佩吟从没有嫉妒过佩华!她爱他,和我们一样爱他哎哟!”韩永修大叫:“你怎么咬人?松口!素洁,你真疯了?”
佩吟冲过去,不知何时,她已经满面泪水。她流泪,是因为父亲那几句话,从小,父亲就很少向她表示自己的爱,他严肃而正直,总好像和儿女有层距离。可是,他却在这节骨眼里说出了对她的爱,对她的怜惜。这,比母亲那神经质的责备和冤枉更打动她。她哭了,情不自禁的哭了。现在,透过泪雾,她看到母亲正一口咬在父亲手指上,咬得又紧又重,好像要咬死父亲似的。她大急,就扑往母亲,仓促中,也顾不得方式对不对,就伸手去掰开母亲的嘴,一面急声喊:“妈,你松口!妈,算是我干的,你不要咬爸爸,算是我干的都是我不好全是我不好都是我的错,你不要咬爸爸”忽然间,韩太太松了口,像闪电一般,她举起手来,反手就给了佩吟一个又重又大的耳光。佩吟冷不防被母亲这重重的一击,身子站不稳,就向旁边摔了出去,她带翻了床头柜,一阵唏哩哗啦的巨响,床头柜上的玻璃杯和热水瓶跌落在地上,打碎了,佩吟又正好跌在那些碎片上,只觉得手臂上有一阵尖锐的刺痛,就看到血从自己那苍白的手腕上流了出来。同时,她听到父亲惨声大叫:“素洁!你要杀了我们唯一的女儿吗?佩吟,佩吟!”父亲的声音里带着泪,带着惶急,带着说不出的恐慌、心疼,和焦灼。“佩吟──”佩吟慌忙从地上站起来,顾不得自己的伤口,她冲过去,一把抱住案亲那白发苍苍的头,她摇撼着父亲,竟像母亲摇撼着婴儿一样。她一叠连声的说:“爸爸,我没事没事,只划破一个小口子,一点关系都没有,你不要急,真的,我没事!”
韩永修惊魂甫定,他推开了佩吟,要察看她的伤口,佩吟顺手拉起睡袍的下摆,缠住了手臂,不让父亲去看。她努力微笑着,转头去看母亲。
经过这样一阵惊逃诏地的乱闹,韩太太似乎有些清醒了。她怔怔的坐在床上,怔怔的看着满地碎片,又怔怔的看着佩吟,她露出一脸的惶惑和担忧,忽然变得好慈祥,好温柔,她怯怯的问:“怎么了?佩吟?你摔伤了吗?快过来,给妈妈看!哎哟,你流血了”佩吟惊喜的看着母亲,明知这种“慈祥”太不稳定,也不可靠,她仍然含泪的微笑了。
“没什么,妈。你再睡睡吧!我来收拾一下。”
她弯腰去收拾地上的碎片,韩永修拦住了她。
“我来吧!你最好去上点葯,包扎一下。今天早上有课吗?”
“是的。”她看看表,糟糕!经过这样一阵大闹,已经都七点多钟了,再不去赶公共汽车,早上第一节准会迟到。她慌忙站直身子,对父亲歉然的说:“又不能给你弄早餐了,好在,阿巴桑就快来了,你让她弄给你吃!”最近两个月,她雇了一个上班制的阿巴桑,早上八点钟来,晚上七、八点钟回去,这得归功于赵自耕那份高薪。
走到浴室、她打开睡袍,这才发现手腕上的伤痕又大又深,整个睡袍的下摆都被血湿透了。怕父亲担心,她不敢声张,好在家里纱布葯棉消炎粉都是现成的。她打开化妆镜上的小橱,取出纱布葯棉,自己胡乱的包扎了一下,再把睡袍上的血迹洗掉。这样一弄,又耗费了好多时间,等她收拾干净,换好衣服出门的时候,都快八点钟了。
匆匆忙忙的,她走往公共汽车站,天气已经很热了,台湾的夏天,太阳一早就升上了屋顶,夹带着强大的热力,照射着大地。佩吟被太阳这一晒,只觉得一阵头晕眼花,眼睛前面金星乱冒。她抱著书本,不自禁的在电线杆上靠了靠,头里有些晕晕忽忽的。她还没从那阵晕眩中恢复过来,就听到一阵摩托车响,接着,有个年轻人骑着摩托车对她飞快的直闯过来,她大惊,要闪避,已经来不及了。看样子今天是“祸不单行”她正想着,那摩托车已经“吱呀”一声紧急煞车,稳稳的停在她面前了。接着,一个年轻的、喜悦的声音就叫了起来:“怎么样?吓了你一跳吧?哈!把你脸都吓白了,女孩子就是胆子小!”她用书本压在胸口上,定睛一看,原来是虞颂超!应该猜到是他的!这些日子,他常常在早上和她“不期而遇”他的建筑公司就在这附近,他骑摩托车上班,只要稍微绕点路,就经过她家门口。有时他也会按她的门铃,坚持用摩托车载送她一段。倒是她觉得坐在这个大男生背后,颇有些不自然,所以总是拒绝了。他也不在乎,推着车子,他常陪她走走聊聊。“调皮!”她说“你怎么总是长不大?吓了我好大一跳!”
“对不起!”他对她笑着,咧开大嘴,那笑容开朗而欢愉,阳光在他眼中闪烁。“你应该信任我的骑车技术,难道我真会撞你吗?”他看看表:“你今天要迟到了。”“真的!”她有些急,不自禁的加快了脚步。往公共汽车站走去。“如果你还要等公共汽车,那你就迟到迟定了,来吧,让我送你去学校,包管十分钟内到达学校门口!”金盏花9/37
她看看他,有些犹疑,他跨在车上,不耐烦的一伸手,一把握住她的手腕,把她往车子上拉。
“上来吧,你别婆婆妈妈了!”他喊着。
“哎哟!”佩吟情不自禁的叫了起来,他正好抓在她的伤口上面,他那男性的大手握得又重又有力,她疼得眼泪都快掉出来了。“怎么了?”颂超的脸色变了,他松开她,摊开自己的手掌,他看到了血迹,迅速的,他拉过她的身子,一把掳起她沾血的衣袖,他立即看到那层层包扎而仍然透出血渍的纱布。他抽了口冷气,还来不及说话,佩吟已把满是冷汗的额头抵在他胳膊上,她轻声的,呻吟似的说:“颂超,我快晕倒了。”
他跳下了车子,用一只手扶住她,一只手把车子停在路边。立即,他伸手叫了一辆计程车,挽着她的腰,他用命令的语气,急促的说:“上车去!我送你去医院!”
“我还要上课”她挣扎着说。
“上个鬼课!”他粗声咆哮着。
她身不由己的坐进了车子,靠在靠垫上,觉得头晕得厉害,四肢软得像棉花,而伤口却尖锐的疼痛着,痛得她的胃里都在翻搅起来了。即使如此,她仍然很现实的想起颂超留在路边的摩托车。“颂超!”她叫。“怎样?”他那焦灼的眼睛在她眼前闪亮。
“你的车子,”她喃喃的说:“你忘了上锁,会会被偷掉。”“让它偷掉!”他烦躁的说,声音更粗了。
他在生气吗?她模糊的想。自己耽误他上班了,他可能有很重要的公事,他的设计图那些设计图也留在摩托车上了。她叹了口气。“颂超,真对不起,耽误你上班,”她努力的振作了一下,计程车里的冷气使她舒服多了。“其实,我已经没事了,你放我下车吧,你去上班,不用去医院了。”
“你少说两句话,行不行?”他顶撞着她,气呼呼的。“怎么弄伤的?”“摔的。”“你爸爸妈妈都不知道”他忽然住了嘴,想起她家庭的情况了。她靠在车子中,闭上眼睛,有些昏昏欲睡了。昨夜根本没睡好,早上又没吃东西,再加上这要命的伤口怪不得她这么软弱,这么疲倦她真想有个地方,能让自己好好休息一下,不止身体上的休息,还有精神上的休息;她累了,她好累好累。车子在一家著名的外科医院门口停了下来。她昏昏沉沉的被他带进医院,一直到坐到医生面前,她才想起身上没带钱,她转头看颂超:“颂超,我没带钱。”“我有。”他简单的说,望着医生打开那乱七八糟的纱布,皱拢了眉毛,他看到那深深的伤口,和那血污的纱布,觉得胃在翻腾。医生抬头看了他一眼:“怪不得她疼成这样子,里面还有碎玻璃。”医生说:“你去外面等一下吧,我们需要一点时间清理伤口,起码要缝上十针啧啧,可惜,手臂上会留一条疤了。”
他走出了手术室,想起她不可能再去上课了,翻开电话簿,他帮她打了个电话去学校请假,又打了个电话到建筑公司给自己请了假。然后,他就呆呆的坐在手术室门口,呆呆的想着心事。足足弄了一个多小时,缝了十一针,取出了好几片碎玻璃,又注射了消炎针和破伤风血清。终于,医生把她送出了手术室,对虞颂超交代着:“明天还要来换葯!一星期以后拆线,四小时吃一次葯,晚上如果不发烧就算了,发烧的话要打电话给我!”他留了电话号码,葯丸葯片一大堆的葯。又对佩吟叮嘱了一句:“好好休息,不要再碰到伤口,也不要碰水啊!假如发炎的话,那个疤就更大了!”颂超付掉了医葯费,他们走出医院,她的脸色依然苍白,眉梢也紧蹙着。她一定很疼,颂超想,但她的忍耐力却是第一等的。“我已经帮你请了假,”颂超说:“不要去担心学校的课了。现在,让我送你回家去休息吧!”
“啊,不。”她惊觉的说:“不行,我不能回家,我不要爸爸为我担心。”她四面张望:“颂超,你知道有什么地方可以坐坐的吗?我必须拖到下课时间才能回去。”
他看了她一眼,一语不发,他又叫了辆计程车。
十分钟以后,他们已经坐在一家名叫“兰心”的西餐馆里了。在一个不被人注意的角落里,他和她对面对的坐着。这儿有非常舒服的沙发椅,非常幽暗而柔和的光线,非常雅致而高贵的情调。墙上有嵌磁的壁画,画着一个驾着马车的女骑士。桌上有一个大玻璃杯,杯中盛着半杯水,水面飘着一朵红玫瑰。佩吟软软的靠在沙发中,心里迷迷糊糊的想着,自己多久没有走进过这种地方了?最后一次进咖啡馆还是和维之离别的前夕,维之用双手捧着她的手,一再的发誓,一再的保证着:“顶多两年,佩吟,不论我能不能拿到学位,顶多两年,我一定回来!我离不开你,佩吟。想到以后生活里没有你,我简直要死掉了!”两年?他没有回来。四年半了,他仍然没有回来。他也没有死掉,他活得好好的,娶了另外一个女孩子!一切山盟海誓,尽成虚话!什么百年美景,全成幻影!爱情,爱情是什么?爱情只是小说家笔底下用来骗人的东西!
忽然间,她觉得自己面颊上痒痒的,有两行泪水就这样悄悄的滚落下来了。她注视着面前的咖啡杯,什么时候自己面前有了咖啡呢?透过泪雾、咖啡、玻璃杯、荡在杯里的玫瑰一切都那么虚幻,那么不真实。然后,她觉得有人坐到自己身边来了,有只手怯怯的,轻轻的握住了自己那只没受伤的手,有个好年轻、好熟悉的声音,在她耳畔怜惜的、温柔的响着:“是不是很疼?要不要吃一粒止痛葯?医生给了我止痛葯,他说你会很疼的!”她蓦然一惊,从一个久远以前的梦里醒过来了。睁大了眼睛,于是,她看到颂超已挨在她身边坐着。他那对又大又亮的眼睛,正呆呆的凝视着自己。这对眼睛里有种她熟悉的光芒。若干年前,这光芒也曾在维之的眼睛里闪亮过。她全身一震,真的醒过来了。“哦,颂超,”她呐呐的说,有些心慌,有些心乱,她试着要抽出自己的手,但他把她握得牢牢的。“我很好,不怎么疼,真的。”她再要抽出自己的手,他握紧了她。
“不要!”他哑声说,脸红红的,眼光一瞬也不瞬的紧盯着她。“你为什么要躲开我?为什么不让我接近你?为什么要对我保持距离?”天哪!她心慌意乱的想,不要发生这件事!不要,不要,今天发生的事已经够多了,她已经头昏脑胀了,她不能思想,不能分析是的,那伤口在疼,绞心绞肝的疼,她真的不能思想“颂超,你别糊涂!”她觉得喉咙发涩,嘴唇发干,她勉强的说着:“你那么年轻,我一直把你看成我弟弟,你知道,如果佩华活着,也和你差不多大”
“但是,我不是你的弟弟!”他很快的说,脸胀得更红了,声音里带着激动和痛楚。“你不过只比我大两岁,这构不成任何距离。佩吟,别告诉我,你从不知道我为什么常常在你家门口等你。别告诉我,你从不知道我为什么那样关心你。别告诉我,你从不知道我为什么找尽了理由要接近你。我跟你说”“不不”她慌乱的挣扎着,用力摆脱了他,她的身子往后退,紧缩在沙发深处。“你不要吓唬我!颂超!你还太小,你完全不了解你在做什么。忘掉它!颂超,不要再说了,否则,有一天你长大了,成熟了,你会后悔你对我说了这些话!”
他盯着她,闭了闭眼睛,他用牙齿紧咬住嘴唇。他的身子往后退开了一些,保持了适当的距离。他那涨红的脸变白了。马上,她明白了一件事,她伤害了他!她刺伤了他!这使她更加心慌,更加失措,而在内心深处,有某种痛楚和伤口的疼痛混成了一片,使她额上冒出冷汗来了。她急切的看着他,急切的把发热的手盖在他的手上,急切的想解释,想安慰他:“你看,颂超,你并不了解我什么,我已经老了,老得配不上你”“不要说了!”他打断了她,带着份孩子气的任性和恼怒,他摔开她的手,而把双手插在自己的浓发里,他用力的、辗转的摇着头,用受伤的声音说:“我明白了,你根本看不起我,你认为我还是个孩子,没有成熟,没有长大,没有思想和深度,你根本看不起我!”“不是这样的,不是这样的,不是这样的”她急急的说,自己也不知道在说些什么。
“不是这样是怎样?”他放下手来,紧逼着她问。他的脸孔在她面前放大,她的视线模糊不清,头脑中更昏了。”你从没有把我当一个男人看!我二十四了!大学都毕业了,军训都受过了!在上班做事了!但是,你认为我还没有成熟,告诉我,”他提高了声音:“怎么样就算成熟了?你和那个林维之恋爱的时候,他几岁?他成熟了吗?他长大了吗?”
不要!佩吟心里疯狂般的喊着。不要提林维之,不要那么残忍!不要!睁大著眼睛,她觉得自己不能呼吸了。颂超,她模糊的想:就因为有林维之那一段,我才不能重蹈覆辙你不懂!你不懂,你不懂我多么害怕“年轻”而我又有“多老”了!“颂超,”她低低的,哀求似的喊了一声。“止痛葯在什么地方?稳櫎─”她夸张的吸着气:“疼得快死掉了!”她有些惭愧,因为她用了一点手段。
这一招立即收了效,颂超手忙脚乱的在那一大堆葯包里去找止痛葯,当他把葯片送到她唇边,看她用冰水一口咽下去,看她紧皱着眉头忍痛,又看到她满头冷汗的时候,他后悔了,强烈的自责而后悔了!他不该提林维之,他选了一个最坏的时刻来表白自己,她又病又弱又痛,他却挖出她心底创伤,残忍的再加上一刀。他望着她,慌乱而心痛的望着她。一时之间,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让我休息一下吧!”她呻吟着,仰头靠进沙发里。“我们改天再谈,行不行?改一天,等稳櫎─不这么疼的时候,我现在已经头昏脑胀了。”“是我不好!”他很快的说,眼眶红了。“你对了,我根本没有长大,我是个任性、自私、不知体贴的糊涂蛋!”金盏花10/37
她愕然的看他,在这一瞬间,竟有些为他心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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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常有许多不可解的事情,往往,所有的“意外”会在同一个时期里发生。对佩吟来说;母亲的病态由“文”而转变成“武”还不算是太意外。早在母亲发病初期,医生就对佩吟和韩永修明白的表示过:“如果你们不把她送到精神病院去治疗,她的病只会越来越加重,先是有幻想,然后有幻视和幻听,接著有幻觉最后,她会变得很危险,打人,摔东西,胡言乱语都是可能的。所以,你们应该理智一些,让她住院治疗。”
但是,韩永修并不理智,佩吟也不理智,他们无法排除对“疯人院”的那种根深柢固的恐惧和排斥心理。何况,发病初期的韩太太丝毫都不可怕,她只是个心碎了的,柔弱而无助的老太太,整日幻想她那死去的儿子仍然活活泼泼的在身边而已。这种幻想不会伤害任何人。然后,不知怎的,她听到了自己可能被送进“疯人院”的传言,这才真正打击了她。她忽然就“病”倒了,病得行动都要人扶持。医生检查过她,说她的身体上并无疾病,这种“重病”的“幻觉”也是精神病的一种。她开始哀求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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