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靥作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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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无夜不梦，无梦不习见阢陧宅院。只要一闭上双眼，脑海迅即出现那一座早已荒废的院落，怨气弥漫，冤魂不散。楚天滃起，笼罩在通都大邑的上空。迷惘的土著人，虚浮的灵魂，盘桓于叆叇云端，幽明无间，无间乎晨昏。我的肉体与灵魂，自陷足古宅的第一步起，逐渐与意识相背离，一如由墙头剥落的洋灰，无从填补的距离。幽魂不由自主，脱身罪戾的肉体，脱离混沌的嚣尘。飘过洋洋的溪流，翻越濯濯的童山，我再度只身于通往古宅的路。终在夕照隐去山巅恁时，如常抵达。我是一个罪人，肉体与灵魂不能并存的失心罪人，从此将真情禁锢。

    驻足宅前，侧棱廊檐下，蛛网载目。看吧，蜘蛛们早已布下天罗地网，悠哉地趴在墙角静候，视线透过幽眇的网眼，看着这个用两只脚行走的怪物，一如昨晚讨论着怪物群体种种的险恶。看吧，我又来了。触目紧闭的柴门，落色的神荼像被风揭去大半，摇摇欲坠。门神凶相示警——止步。我着意后退两步，重足而立。瞻念髫年，多少疑惑搁置心间，如何能止步？还记得吧，我呱呱落地那会儿，你就被恭恭敬敬地请上门，黏稠的胶水粘住你欲求自由的心，从此风吹日晒雨淋，不曾吱一声。满腹惴恐，难消心头结。推门入，紧随刺耳噪声萦绕耳畔，寥唳而忧伤。

    穿过草泽蓊蔚的甬道，疑似砂砾墁地，间或有蝼蛄扑腾，窜扰我心。时值夜晚，黑暗席卷过模糊的视像，凌乱了分野。暧暧涤罪所，草木皆断魂。俯首眢井，这曾哺乳过我的母亲，无情地被岁月啮咬吞噬，剩下一副有些残缺的干瘪的骨架子，野草在头颅里扎下了根，无休止蔓延开去。手擎爝火，烛亮庭除，且行且乞灵。回溯祝融之灾，轸悼落难亡灵，俨然置身于茔地，倍感恐慌。捧起一把泥土，不止泥土。大火后的余烬，再分不出昔日熟稔的一张张脸——骨灰埋入深爱着的这片土地，植物生发不息。野草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裹足不前，恣情地悲痛，丛脞往事呶呶不休。我愁伤了自己，还是岁月苍老了我？忽闻幽咽声隐隐约约，轻诉夙怨，又如谵语断断续续，气息奄奄。想当然以为风声鹤唳。我的心在颤抖，血管在扩张，一股滚烫的液体迸出胸膛，心跌落在地，碎成了数瓣。殷红的血液还在流淌，于是地上便有了脉络，挡住几只蚂蚁的去路。趑趄于堂奥，岂敢回首望？定格在墙上的神龛，尘埃的温床，一寸累过一寸，越来越沉重的思念。古老的断句，千年传灯，万年醍醐。佛教我醒。

    登谯楼挝鼓，鸣冤于上苍。天油然作云而雨。雨水涨了河水，汆在河面上的坟墓，曝露了尸体，相与挣命。一处干净的水域，淹死过孩子，苍白的小脸，看不出有任何表情；一片哀伤的丛冢，让淹死的孩子回归母怀的幸福。我未缠裹的天足踩过墓志铭，挥笔涂乙字句，篡改天意。顷刻间，只听得古宅喧豗猛然惊醒，连锁梦中梦，顾怜镜中人。沁出汗珠的额头，湿润一绺白发，浸透了沧桑。放大的瞳孔，开出一扇窗，黑夜的太阴，白日的太阳，走向黎明，奔往未来，逃不出这梦靥作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