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霜白只一转身,已若一缕青烟消失无踪,柴化呆若木鸡般杵在那里,连人是怎么走的都不知道。
此刻,一个惊叫声忽然响起:
“不好啦,徐师父倒地了哇”
广安镇郊区的这座堂皇巨宅,不仅在镇里镇外数得上首屈一指,方圆几百里之内,怕也少有这等恢宏华丽的建筑;当然,住得起此般宅第的主儿必有其身份背景的衬托才行,譬喻说,崔颂德和敖长青便是。
西厢暖阁里,崔颂德正“叭哒”“叭哒”的吸着旱烟杆,他闷声不响,一张疤癞斑布的大黑脸阴沉得十分可怕,花白的头发不时耸竖,显示出他此时心情的极端愤怒与极端抑压。
“奇灵童”敖长青仍然蓄一根乌黑的冲天辫,着一身彩色锦衣,瘦小的体型配着白嫩的肌肤,再顶着那张宛似天真未泯,不经人事的娃娃面孔,谁也不会猜到他实际的年龄已在四十开外,而且,心肠同他的面容正好相反——狠诈恶毒,城府深沉。
柴化一条独腿站立角隅,呵腰垂首,一付待罪之身,诚惶诚恐的模样,若不是有个汉子在旁搀扶,恐怕人早萎顿下来了。
一股白色的烟雾缓缓自崔颂德口鼻间喷出,他嗓音低哑的开口道:
“你说,那个人叫任霜白,三十多年纪,一付落魄潦倒的样子,嗯?”
柴化连忙把腰身压得更低:
“回老爷子的话,正是如此。”
崔颂德浓眉拧结:
“这人还是个瞎胚?”
咽了口唾沫,柴化嗫嚅的道:
“像是眼睛不大灵光”
猛一拍坐边的小几,在一声茶杯杯盖的震跳声里,茶水四溢,崔颂德怒叱:
“人说养兵千日,用在一时,你们都算干什么吃的?这多人手,连一个瞎子都对付不了,损兵折将之外,把我的独生儿子亦掳掠了去,你说说,你自己说说,你们是不是一群酒囊饭袋,无用废物?”
柴化的额头沁出冷汗,双手手心也粘腻濡湿,他使劲把两只手朝衣襟上揩拭:
“老爷子,我们的确对不住你老爷,对不住大少爷,大伙都感到惭愧汗颜,无地自容,可是我们亦有下情上禀,万乞老爷子曲谅那姓任的,不是我们不尽力应付,委实是他功夫太强,弟兄们连手挣抗,却仍落得个丢兵曳甲,伤亡累累”
崔颂德黑黝黝的鼻孔里传出“哼”的一声,重重斥喝:
“亏你还有脸面在这里辩说,娘的,你们一群东西是太平饭吃久了,早已养成好逸恶劳,苟且偷安的习性,事情临头,才会这么手忙脚乱,不成章法,叫人捣得鸡飞狗跳,却犹不自检点,妄图推诿卸责,柴化,你这个护场带头的算是白干了!”
柴化苦着面孔,期期艾艾的道:
“请老爷子宽宥恕过”
崔颂德咬着牙道:
“我宽宥,我恕过有个鸟用?我问你,眼前的烂摊子该怎么收法?”
抹着额头上的汗水,柴化六神无主的道:
“这呃这个”
自从柴化进门,就光听不语的敖长青,这时才气定神闲的开口道:
“剥皮,你也不必过于苛责柴化,你想想,徐升和蔡英是什么样的角色?他们都有独当一面的份量,如今两个人加起来赔上一对老命,来人身手之了得应可想见,更遑论柴化的能耐了。”
柴化向敖长青投以感激的一瞥,忙道:
“若非敖老爷子提起,我还不敢说,这姓任的一身所学,邪门之极,我才两个回合,已折了一条腿,徐师父与蔡师父虽然多挺了一阵,到底仍栽了斤斗,当时的场面可惨厉得很,弟兄们一见两位师父都打了横,哪个不破胆、不心惊?没有作鸟兽散,已经算不错了”
崔颂德双眼一瞪,吼道:
“你给我住你娘的嘴,越说越不像话!”
柴化一时说溜了口,自己也觉得有点窝囊,赶紧噤若寒蝉,屏息不语。
敖长青淡淡的道:
“你回思看看,几时结下这么一个仇家?剥皮,一个三十来岁,外貌邋遢落魄,又是瞎子的仇家?”
崔颂德悻悻的道:
“我早就想过了,硬是想不起这个人来,敖哥,这多年我们哥俩全在一起搅合,水里火里皆一遭淌,我的事都在你眼下,你说,又几曾和如此一号人物打过交道?”
脸上是一付深思的表情,敖长青慢吞吞的道:
“说得也是,此人不但对你指名叫阵,把我也一同带上,可见他与我们两个都有怨隙,既有这般深仇大恨,我们怎么会不记得这个仇家?况且,他的特征十分突出,不易忘怀,如果我们曾同他有过梁子,决不致于毫无印象”
崔颂德又转过去问柴化:
“那姓任的,使的是口缅刀?”
柴化小心翼翼的道:
“是一口平头缅刀,刀脊之内还隐泛着一抹血痕,怪稀奇的”
崔颂德没好气的用力抽一口烟,道:
“我这一辈子,只碰过三两个使缅刀的对手,怎会记不清?其中压根就没有这么个角色!”
摇摇头,敖长青道:
“我也差不多,尤其他叫任霜白,对这名字更一点影子都没有!”
忽然,他又若有所悟的道:
“剥皮,呃,会不会,这家伙是替别人来寻我们晦气的?”
崔颂德怔了片刻,连连颔首:
“对了,经你如此一提,的确大有可能,不过,他到底是替谁出头,又是为何事来挑衅起端呢?”
敖长青道:
“你问我,我问准?这些年来,我们俩个踩着别人脑袋往上爬,梁子结得不少,如今树大招风,亦难免不惹人眼红,要明白指出现下的对象是谁,实为不易,要知道,这得有凭有据,可不兴瞎猜疑”
崔颂德形色阴沉,闷着声道:
“敖哥,眼前也不用猜了,和我们有过节的人,能够指名道姓的固然甚多,那些暗里想算计我们的混帐亦为数不少,现在去推断是谁,根本无从断起,明日正午,见到姓任的即可水落石出,真相大白,而值得顾虑的是,明天赴约,我们事前必须有万全的准备,切切不可失手”
敖长青笑道:
“我明白,你的宝贝儿子尚在人家掌握之中。”
长叹一声,崔颂德伤感的道:
“我十六岁娶了云儿他娘,十七岁有了云儿,他娘却因难产送了命,朝后虽又大大小小讨了三房妻妾,倒没一房能再为我生个一儿半女当年保住孩子赔上孩子他娘一条命,这根孤苗我怎能不加意宠护爱惜?好在二十余年以来,云儿尚知检点长进,未染上一般江湖恶习,对孩子我就越发宽慰放心了,如今堪堪有个指望,孰料竟发生这么桩祸事,叫我何以自处?唉”
敖长青七情不动的道:
“剥皮,你的实际岁数,只比我小上一岁,怎么倒像七十老翁一样暮气沉沉,不思振作?你以前的狠劲霸性都丢到哪里去了?我们哥俩,现在也不过四十出头的年纪,正届壮年英发的阶段,前途大有可为,仍待我们再图扩展,更上层楼,怎的你竟颓唐至此,一点自信都没有了?管他姓任的是什么来头,何等出身,我们一概兵来将挡,水来土淹,通通斩尽杀绝便是!”崔颂德苦笑道:
“我也不是消了锐气,只是想起云儿安危,心头就似压上一块磨磐,要使狠总觉得缺少那股劲道;敖哥,我他娘就这么一个儿子啊”敖长青道:
“剥皮,崔云是在我眼皮子底下看着长大的,你的儿子不同我的儿子一样?难不成我就不关心、不悬挂?问题在于救人有救人的方法,要早打算、细思量,缜密行动,光自怨自叹,咒天尤人有个屁用?你给我好好打起精神来,咱们哥俩切实合计合计,怎么样才能诱敌入网,两全其美”
崔颂德重新点燃已熄的旱烟,深吸两口,当辛辣的烟雾弥布暖阁,他才乾咳着道:
“我他娘有点乱了方寸,敖哥,你倒是说说看,你有什么上上之策?”
敖长青笑笑,道:
“剥皮,刚才你不是说过,养兵千日,用在一时?”
忍不住轻嗤一声,崔颂德余怒犹存的横了角隅处柴化一眼,粗着嗓音道:
“就凭这群酒囊饭袋,还不够丢人显眼的,拿他们去,派得上什么用场?”
敖长青道:
“当然不是指他们,剥皮,你忘记‘鸠婆婆’了?”
一听到“鸠婆婆”三字,崔颂德立时双眼放光,精神抖擞,不由连敲自己脑门:
“看我这脑筋,真他娘急糊涂啦,这么适当的一个好帮手就在眼前,居然没有想到,有了‘鸠婆婆’相助一臂之力,那姓任的再多么邪门,怕也难逃‘鸠婆婆’的手掌心;敖哥,我这就派人去请!”
摇摇手,敖长青道:
“不忙,反正她就住在三里之外,随请立到,待一歇我们再找她;目前除了‘鸠婆婆’之外,你思量思量,还有什么合宜的帮手?”
崔颂德皱着眉道:
“要找帮手,就得找那本领强、艺业高的,非有真凭实学,不足以应付姓任的王八羔子,他们的武功,至少要不逊于徐升、蔡英才行,敖哥,这等角色,我们手下人里还真难挑”
敖长青胸有成竹的道:
“不一定非要在我们自己人中间挑选,剥皮,‘武西山,山下‘马家寨’老族长‘武西草隐’马良君如何?”
猛一拍手,崔颂德笑道:
“好,好,马老一身功夫确然没有话说,是一把好手,他和咱们交情又够,请了他来,不啻如虎添翼,又加上一层胜算,敖哥,有你的!”
敖长青深沉的一笑:
“你以为前几年我是为了什么主动去帮他‘马家寨’的忙?又为了什么经常保持往来,大小礼数不断?为的便是怕有今天这一天,咱们要在道上混,混得有名堂,结奥援、植党羽的,这就不能少;前几年‘马家寨’和‘三连会’冲突,你不还埋怨我多管闲事么?如今,你知道我的用心了吧?”
崔颂德呵呵笑道:
“从来就属你点子多,计谋深嘛,这些年来,我不都是附诸骥尾,唯你敖哥马首是瞻么?”
敖长青眨眨眼,道:
“多听我的没有错,你一个粗胚,但知道逞匹夫之勇,济得啥事?你回思看,我们一起搅合恁久,要不是我,十个崔剥皮怕也挺尸啦!”
崔颂德尴尬的道:
“敖哥,别他娘给了鼻子长了脸,把话说得这么难听法,屋里还有人在哪”
敖长青皮笑肉不笑,宛似童稚的面庞上映现一抹邪意:
“好吧,就给你留点颜面;剥皮,我看我们两个再加上“鸠婆婆”、马良君,一共合四人之力,堪可侍候那姓任的了,至于如何去‘固石岗’预先布置,我的意思是这样”
附耳过去聆听的崔颂德不停点头,疤癞斑布的大黑脸上逐渐有了笑容,仿若已经胜券在握,已经将他的宝贝儿子崔云救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