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欲待要说明白了起身,又恐路远。暗想道:“也罢。回来问妹子便了。”一竟抬到孟家。一进门,有这许多婆婆妈妈事情,为他家收礼,写回帖子,上帐,忙到上午方才上席,散得已是半夜。在丈人家歇了。
次日清早,只别了丈人,竟自回了。回家见了淑英,道:
“妹子,昨日何说嫂嫂这次不可夜里回来,恐再不能撞着柳下惠了?这话怎么说起?”淑英说:“原来哥哥还不知道。就是三月十五夜里避雨回家这一件事。”有道说:“妹子,嫂嫂不曾与我说来,你可仔细为我言之。”淑英道:“那日嫂嫂急欲回家,没有轿子,雇船来的。到了门头,天色尚早,恐撞见熟人,坏了体面,上岸在花园门外亭子上坐。不期雨下得紧,有一男人也到亭中避雨。嫂嫂急欲进城,雨又不住,城门又闭,不得已,权在亭中。原来那人是个好人。须臾天晴,他往别处去了。后来五鼓嫂嫂回来,上床去睡,又梦见往亭子上去,见土地说他见色不迷,申文往城隍司去,道他姓柳,住在登云桥。”王有道不听这一番话也罢,见说:
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
骂道:“不贤滢妇,原来如此无耻。我怎生容得!焉有鳏男寡女共于幽室,况黑夜之中,不起奸滢的道理?罢了罢了,除非休了,免他一死。”淑英道:“哥哥,不要差了主意。嫂嫂实不会有此事。不信之时,嫂嫂有诗一首,现写着心事。”
即时往房里拿了出来,递与哥哥。有道看罢,道:“他在你面上说出心事,恐你疑心,故意做这等洗心诗儿。你看看‘拼赴阳台了宿缘’,还是自己要他如此,丑露尽矣!不须为他遮盖,我决要休他。”淑英下泪道:“哥哥不可造次,你改日再问嫂嫂说个明白,便知泾渭。”有道怒——,竟到馆中去了。
到次日,写了一封书,着家人拿了,送与孟老爹亲手开拆。家人一自拿到孟家,送与孟鸣时亲手拆开。也不说些别话,只有四句诗,写道:
瓜田李下自生嫌,拼向邮亭一夜眠。
七出之条难漏网,另凭改嫁别无言。
后写“王有道休妻孟月华,某年四月十七日离照”又画一个花押。鸣时一看,不知其意。女儿为何有离书?月华流泪不言。张氏道:“就是三月十五冒雨回去这一节事,不知为何女婿作此薄情之事?”孟鸣时道:“原来如此。又无瑕玷,何必如此?”道:“儿,你不须愁闷。想历久事明。再冷落几日,待我与他讲个明白罢了。”正是:
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来时各自飞。
且说柳生春自从那日回家,埋头窗下。其年正当大比,宗师发牌科考。县中取了,送在府间,到也取了一名。六月间,又得宗师录取一名科举,意出望外。从此钻心进场之事。不移时,年场将近。因丧了妻子,无人料理,止得一房家人媳妇,又不在行,只得自己备下出场之物。到初八日黄昏,正要进贡院唱名搜简,不想家人天吉一进痧子发起来,业已死了。生春两难之间,道:“且把他权放在床,待我出场来殡葬他罢。”媳妇只得从命。恰好到得贡院中,先点杭州府。柳生春初进科场,家中死了天吉,心下慌忙之际,一块墨已失下了。心慌撩乱。寻了一回,那里追寻?只得回到号房坐下,闷闷不已,忽见前墨已在面前,心下惊异。天明,题目有了。他初然又难下手,须臾若有神助,信笔而写,草草完了。到三鼓放出贡院,到家扣门,只见天吉在床上一骨碌扒将起来开门,惊得妻子喊叫。生春一见天吉,吃了一惊,道:“你活了么?”天吉道:“小人原不曾死,是在先老相公来唤我进场说,相公今年三月十五夜不犯女色,土地申文到城隍司,即时上表于玉帝之前。玉帝即唤杭州夜游神问道果有其事。现今王有道妻子孟月华夫妻离异。玉帝闻奏,即查乡榜中有海宁孙秀才,前月奸一个寡妇,理当革削,将相公补中上去,是第七十一名。相公的墨失在明远楼下,是小人寻来与相公的。还有许多说话。那今科该中的祖宗执红旗进场,上书第几名。插白旗进场,上书第几名。那出场的是黑旗,先插在举子屋上。
插白旗的都是副榜。余者没有旗的。”生春听罢不犯女色,满心欢喜,恐文章不得意,又未知怎的。打发了监军。次日往一亩田一访,果然叫做王有道,妻子名为孟月华。嗟叹几声“且再处着。”走了回来,刚刚三场已毕。
那柳生春卷子是张字十一房,落在易一房,是湖广聘来的推官,名唤申嵩。他逐卷细心认取,恐有遗珠,三复看阅,柳生春卷子早落孙山之外矣。四百名卷子取得三十六卷。将三十六卷又加意细看,存下二十四卷。仔细穷研,取定十四卷。正待封送,只见张字十一号一卷是不取的,不知怎生浑在十四卷内。推官看见吃了一惊,道:“自不小心,怎生把落卷都浑在此间。”亲手丢在地下,道:“再仔细一看,不要还有差错。”一卷一卷重新看过,数来又是十五卷。这张字十一号又在里边。想道:“我方才亲丢在地,怎生又在其间?冥冥之中,必有鬼神展开。”再看,实是难以圈批,不得已,淡淡加些评语,送到京考房去。然后二、三房未免也要批圈送去。
时后放榜,张字十一号竟中了第七十一名。
王有道也是易一房的门生,中第十一名。那报子往各家报过,未免搜寻亲戚人家,孟鸣时家报得好不热闹。不知孟月华看见反在房中痛哭怨畅,那日不回家也去也罢,着甚来由一个夫人送与别人做了。便提毫笔写曰:
新红染袖啼痕溜,忆昔年时奉箕帚。
如荼衣垢同苦辛,富贵贫穷期白首。
朱颜-为穷愁枯,破忧作笑为君娱。
无端忽作莫须有,将我番然暗地休。
散同覆水那足道,有眉翠结那堪扫。
自悔当年嫁薄情,今日番成难自保。
水流花落雨纷纷,不敢怨君还祝君。
今日洋洋初得意,未知还念旧钗裙?
又曰:
去燕有归期,去妇长别离。
妾有堂堂夫,夫心竟尔疑。
撤弃归娘家,在家欲何之?
有声空呜咽,有泪空涟而。
百病皆有药,此病谅难医。
丈夫心反复,曾不记当时。
山盟并海誓,瞬息且推移。
吁嗟一女子,方寸有天知。
且说那些新中的举人旧规先要见房师,即时参谒。申推官的门子写了七个举人的名姓在那边,寻来寻去这般问,一时间问着了柳家天吉。那门子领到三司所里,同年各各相认。
内中杭州两名,嘉兴两名,湖州一名,绍兴一名,金华一名,齐齐七个举人。门子引进至公堂,再到易一房,一齐进来参拜。申嵩留他坐下,道:“七位贤契,俱有抱负,都是皇家柱石,内中那一位是柳贤契?”柳生春打躬道:“是门生。”申嵩把他仔细一看,道:“贤契你有何陰骘之事,可为我言之。”柳生春心下已知王有道中了,要使他夫妻完聚,故意妆点孟月华许多好处。道:“念门生德薄才庸,蒙老师山斗之恩,提挈孤寒,并没有一点陰骘。”申嵩道:“不瞒贤契说,佳卷已失孙山外矣,不知怎么又在面前,如此者三次。若无莫大陰骘,焉有鬼神如此郑重乎?”生春道:“门生自小尊奉太上感应篇,内中好滢女色是第一件罪过,门生凛凛尊从。今春三月十五晚,避雨于武林门外亭子中间。不期进去先有一妇在内。
彼时门生欲出则大雨倾盆,欲进则妇人悲惋。那雨又大,加以风雷之猛。后来略住,而城门已闭。妇人乘湿欲行。彼时门生想道:“他是个女流,因门生有碍,故此趁湿而行,心实不安。其时门生去了,后不知其妇如何。”王有道忙向柳生春道:“年兄知他姓甚名谁?”柳生道:“男女之间不便启齿,怎好问得?”王有道忙对申嵩道:“老师,避雨之妇,正是门生之妻。”众人愕然道:“这般果有此事来?在柳年兄这也难得。”
王有道说:“后来门生知道,疑为莫须有,四月间弃了。”申嵩听见道:“贤契差矣。方才柳生之言出于无心。话是实的,何可屈害贞姬,令人闻之酸鼻?”柳生道:“不知就是年嫂,多有得罪了。在弟原无意欲为之心,莫须有三字,何能服天下?”
那五位同年道:“年兄快整鸾凤,速速请回,真有负荆之罪了。”
柳生道:“年兄赴过鹿鸣,弟当同往迎取年嫂完聚。”申嵩道:
“王生,你得意之时,不宜休弃贞洁糟糠,速宜请归。”王有道说:“老师与年兄见教领命是了。”只听得按院着承差催请各举子簪花赴宴。申嵩拱一拱手,各人齐上明轮堂,挂红吃酒。怎见得?有集唐诗一首为证:
天香分下殿西头,独许君家孰与俦。
月里仙姝光皎皎,人间清影夜悠悠。
九霄香沁金茎露,八月凉生玉宇秋。
约我广寒探兔窟,陵云高步上瀛州。
只见这九十名新举人,上马扳鞍,扬眉吐气,一个个往大街,迎到布政司赴鹿鸣宴。
王有道与柳生春,二人敬了两主考并察院房师的酒,竟到孟家。鸣时吃了一惊。见是女婿,道声:“恭喜了。只是屈害小女。”柳生春道:“老先生不须说令爱之事。已与令婿讲明了。同避雨的就是学生。今特奉迎令爱。”孟鸣时见说,忙忙进内与月华说知。月华见说,既是那生在此,正好觌面讲明,免玷清白,竟走出来。柳生上前作揖:“年嫂不必提起。”
王有道上前施礼道:“我一时狐疑,未免如此,已见心迹,特尔亲迎。”月华便不开言。张氏劝女儿同去。一是孟鸣时夫妻两口,并女儿三乘轿子同行。两举人依先迎进城来。到了王家,下马进去。时亲友摆下酒筵作贺,柳生告回。有道说:
“年兄同饮三杯,意欲留此尽欢,恐年嫂等久。”柳生道:“小弟寒荆弃世久矣。”有道惊问:“几时续弦?”柳生道:“尚无媒妁。”有道说:“小弟有妹淑英,今年十八。年兄不弃,以奉箕帚如何?”孟鸣时见说,道:“好得紧,小弟为媒。”月华听见,说:“今日黄道,酒席亲友俱在,待我与姑娘穿戴。”亲友一齐欢喜。柳生春一点陰骘,报他一日双喜。须臾,傧相赞礼,夫妻二人,真个郎才女貌,正是:
晚上洞房花烛夜,早间金榜挂名时。
还亏久旱逢甘雨,方得他乡遇故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