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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少争夸风月,场中波浪偏多。有钱无貌意难和,有貌无钱不可。就是有钱有貌,还须着意揣摩。知情识趣俏哥哥,此道谁人赛我?
这首词名为西江月,是风月机关中撮要之论。常言道:
“妓爱俏,妈爱钞。”所以子弟行中,有了潘安般貌,邓通般钱,自然上下和睦,做得烟花寨内的大王,鸳鸯会上的主盟。
然虽如此,还有个两字经儿,叫做“帮衬”帮者,如鞋子有帮;衬者,如衣之有衬。但凡做小娘的,有一分所长,得人衬贴,就当十分;若有短处,曲意替他遮护,更兼低声下气,送暖偷寒,逢其所喜,避其所嫌,以情度情,岂有不爱之理?这叫做“帮衬”
风月场中只有会帮衬的最讨便宜,无貌而有貌,无钱而有钱。假如郑元和在卑田院做了乞儿,此时囊箧俱空,容颜非旧,李亚仙于雪天遇之,便动了一个恻隐之心,将绣襦包裹,美食供养,与他做了夫妻。这岂是爱他之钱,恋他之貌?
只为郑元和识趣知情,善于帮衬,所以亚仙心中舍他不得。你只看亚仙病中想马板肠汤吃,郑元和就把个五花马杀了,取肠煮汤奉之。只这一节上,亚仙如何不念其情?后来郑元和中了状元,李亚仙封做-国夫人,莲花落打出万言策,卑田院变做了白玉楼,一床锦被遮盖,风月场中反为美谈。这是:
运退黄金失色,时来铁也生光。
话说大宋自太祖开基,太宗嗣位,历传真、仁、英、神、哲,共是七代帝王,都则偃武修文,民安国泰。到了徽宗道君皇帝,信任蔡京、高俅、杨戬、朱-之徒,大兴苑囿,专务游乐,不以朝政为事,以致万民嗟怨,金虏乘之以起,把花锦般一个世界,弄得七零八落。直至二帝蒙尘,高宗泥马渡江,偏安一隅,天下分为南北,方得休息。其中数十年,百姓受了多少苦楚。正是:
甲马丛中立命,刀枪队里为家;
杀戮如同戏耍,抢夺便是生涯。
内中单表一人,乃汴梁城外安乐村居住,姓莘,名善。浑家阮氏。夫妻两口,开个六陈铺儿。虽则粜米为生,一应柴炭茶酒,油盐杂货,无所不备,家道颇颇得过。年过四旬,止生一女,小名叫做瑶琴。自小生得清秀,更且资性聪明,七岁上送在村学中读书,日诵千言,十岁时便能吟诗作赋,曾有闺情一绝,为人传诵。诗云:
朱帘寂寂下金钩,香鸭沉沉冷画楼。
移枕怕惊鸳并宿,挑灯偏惜蕊双头。
到十二岁,琴棋书画,无所不通。若提起女工之事,飞针走线,出人意表。此乃天生伶俐,非教习之所能也。
莘善因为自家无子,要寻个养女婿来家靠老。只因女儿灵巧多能,难乎其配,所以求亲者颇多,都不曾许。不幸遇了金虏猖獗,把汴梁城围困,四方勤王之师虽多,宰相主了和议,不许厮杀,以致虏势愈甚,打破了京城,劫迁了二帝。
那时城外百姓,一个个忘魂丧胆,扶老携幼,弃家逃命。
却说莘善领着浑家阮氏和十二岁的女儿,同一般逃难的,背着包裹,结队而走。忙忙如丧家之犬,急急如漏网之鱼。担饥担冻担劳苦,此行谁是家乡?叫天叫地叫祖宗,惟愿不逢鞑虏!正是:
宁为太平犬,莫作乱离人!
正行之间,谁想鞑子倒不会遇见,却逢着一队败残的官兵。看见许多逃难的百姓,多背得有包裹,假意呐喊道:“鞑子来了!”沿路放起一把火来。此时天色将晚,吓得众百姓落荒乱窜,你我不相顾,败兵就乘机抢掠,若不肯与他,就杀害了。这是乱中生乱,苦上加苦。
却说莘氏瑶琴,被乱军冲突,跌了一交,爬起来不见了爹娘,不敢叫唤,躲要道旁古墓之中,过了一夜。到天明出外看时,但见满目风砂,死尸横路。昨日同时避难之人,都不知所往。瑶琴思念父母,痛哭不已。欲待寻访,又不认得路径,只得望南而行。哭一步,捱一步。约莫走了二里之程,心上又苦,腹中又饥。望见土房一所,想必其中有人,欲待求乞些汤饮。及至向前,却是破败的空屋,人口俱逃难去了。
瑶琴坐于土墙之下,哀哀而哭。
自古道:“无巧不成话。”恰好有一人从墙下而过。那人姓卜,名乔,正是莘善的近邻,平昔是个游手游食,不守本分,惯吃白食、用白钱的主儿,人都称他是卜大郎。也是被官军冲散了同伙,今日独自而行。听得啼哭之声,慌忙来看。
瑶琴自小相认,今日患难之际,举目无亲,见了近邻,分明见了亲人一般,即忙收泪,起身相见。问道:“卜大叔,可曾见我爹妈么?”卜乔心中暗想:“昨日被官军抢去包裹,正没盘缠,天生这碗衣饭送来与我,正是奇货可居。”便扯个谎道:“你爹和妈寻你不见,好生痛苦。如今前面去了,吩咐我道:‘倘或见我女儿,千万带了他来,送还了我。’许我厚谢。”
瑶琴虽是聪明,正当无可奈何之际“君子可欺以其方”遂全然不疑,随着卜乔便走。正是:
情知不是伴,事急且相随。
卜乔将随身带的干粮,把些与他吃了,吩咐道:“你爹妈连夜走的,若路上不能相遇,直要过江到建康府方可相会。一路上同行,我权把你当女儿,你权叫我做爹;不然,只道我收留迷失子女,不当稳便。”瑶琴依允。从此陆路同步,水路同舟,爹女相称。到了建康府,路上又闻得金兀术四太子引兵渡江,眼见得建康不得宁息;又闻得康王即位,已在杭州驻战,改名临安,遂趁船到润州。过了苏、常、嘉、湖,直到临安地面,暂且饭店中居住。
也亏卜乔自汴京至临安三千余里带那莘瑶琴下来。身边藏下些散碎银两,都用尽了,连身上外盖衣服,脱下准了店钱,此剩得莘瑶琴一件活货,欲行出脱。访得西湖上烟花王九妈家要讨养女,遂引九妈到店中看货还钱。九妈见瑶琴生得标致,让了财礼五十两。卜乔兑足了银子,将瑶琴送到王家。
原来卜乔有智:在王九妈前,只说:“瑶琴是我亲生之女,不幸到你门户人家,须得软款的教训他,自然从顺,不要性急。”在瑶琴面前,又只说:“九妈是我至亲,权时把你寄顿他家。待我从容访知你爹妈下落,再来领你。”以此瑶琴欣然而去。
可怜绝世聪明女,堕落烟花罗网中!
王九妈新讨了瑶琴,将他浑身衣服换个新鲜,藏于曲楼深处,终日好茶好饭去将息他,好言好语去温暖他。瑶琴既来之,则安之;住了几日,不见卜乔回信,思量爹娘,噙着两行珠泪,问九妈道:“卜大叔怎不来看我?”九妈道:“那个卜大叔?”瑶琴道:“便是引我到你家的那个卜大郎。”九妈道:
“他说是你的亲爹。”瑶琴道:“他姓卜,我姓莘。”遂把汴梁逃难,失散了爹妈,中途遇见了卜乔,引到临安,并卜乔哄他的说话,细述一遍。九妈道:“原来恁地。你是个孤身女儿,无脚蟹,我索性与你说了罢。那姓卜的把你卖在我家,得银五十两去了。我们是门户人家,靠着粉头过活,家中虽有三四个养女,并没个出色的。爱你生得齐整,把做个亲女儿相待。待你长成之时,包你穿好吃好,一生受用。”瑶琴听说,方知被卜乔所骗,放声大哭。九妈劝解良久方止。自此九妈将瑶琴改做王美,一家都称为美娘,教他吹弹歌舞,无不尽善。长成一十四岁,娇艳非常。临安城中这些富豪公子,慕其容貌,都备着厚礼求见。也有爱清标的,闻得他写作俱高,求诗求字的,日不离门。弄出天大的名声出来,不叫他美娘,叫他做“花魁娘子”西湖上子弟,编出一只挂枝儿,单道那花魁娘子的好处;
小娘中,谁似得王美儿的标致?又会写,又会画,又会做诗,吹弹歌舞都余事。常把西湖比西子,就是西子比他,也还不如。那个有福的汤着他身儿,也情愿一个死。
只因王美有了个盛名,十四岁上,就有人来请梳弄。一来王美不肯,二来王九妈把女儿做金子看成,见他心中不允,分明奉了一道圣旨,并不敢违拗。
又过了一年,王美年方十五。王九妈来劝女儿接客。王美执意不肯,说道:“要我会客时,除非见了亲生爹妈,他肯做主时,方才使得。”王九妈心里又恼他,又不舍得难为他,捱了好些时。偶然有个金二员外,大富之家,情愿出三百两银子梳弄美娘。九妈得了这主大财,心生一计,与金二员外商议,若要他成就,除非如此如此。金二员外意会了。其日八月十五日,只说请王美湖上看潮。请到舟中,三四个帮闲,俱是会中之人,猜拳行令,做好做歉,将美娘灌得烂醉如泥。
扶到王九妈家楼中,卧于床上,不省人事。五鼓时,美娘酒醒,已知鸨儿用计破了身子。自怜红颜薄命,遭引强横。自向床边一个斑竹榻上,朝着里壁睡了,暗暗垂泪。金二员外又走来亲近,被他劈头劈脸抓有几个血痕。金二员外好生没趣,捱到天明,对妈妈说声“我去也”鸨儿要留他时,已自出门去了。
从来梳弄的子弟,早起时鸨儿进房贺喜,行户中都来称庆,还要吃几日喜酒。那子弟多则住一二月,最少也住半月二十日,只有金二员外侵早出门,是从来未有之事。王九妈连叫诧异,披衣起身上楼。只见美娘卧于榻上,满眼流泪。九妈要哄他上行,连声招许多不是,美娘只不开口,九妈只得下楼去了。
美娘哭了一日,茶饭不沾。从此托病,不肯下楼,连客也不肯会面了。九妈心下焦躁。欲待把他凌虐,又恐他烈性不从,反冷了他的心肠;欲待由他,本是要他赚钱,若不接客时,就养到一百岁也没用。踌躇数日,无计可施。忽然想起,有个结义妹子叫做刘四妈,时常往来,他能言能语,与美娘甚说得着。何不接取他来,下个说词?若得他回心转意,大大的烧个利市,当下叫保儿去请刘四妈到前楼坐下,诉以衷情。
刘四妈道:“老身是个女随何,雌陆贾,说得罗汉思情,嫦娥想嫁。这件事都在老身身上。”九妈道:“若得如此,做姐的情愿与你磕头。你多吃杯茶去,免得说话时口干。”刘四妈道:“老身天生这副海口,便说到明日还不干哩。”
刘四妈吃了几杯茶,转到后楼。只见楼门紧闭。刘四妈轻轻的叩了一下,叫声“侄女”美娘听得是四妈声音,便来开门。两下相见了,四妈靠桌朝下而坐,美娘傍坐相陪。
四妈看他桌上铺着一幅细绢,才画得个美人的脸儿,还未曾着色。四妈称赞道:“画得好!真是巧手!九阿姐不知怎生样造化,偏生遇着你这个伶俐女儿。又好人物,又好技艺。
就是堆上几千两黄金,满临安城走遍,可寻出个对儿么!”美娘道:“休得见笑。今日甚风吹得姨娘到来?”刘四妈道:“老身时常要来看你,只为家务在身,不得空闲。闻得你恭喜梳弄了,今日偷空而来,特特与九阿姐叫喜。”
美儿听得提起“梳弄”二字,满面通红,低着头不来答应。刘四妈知他害羞,便把椅儿掇上一步,将美娘的手牵着,叫声“我儿,做小娘的不是个软壳鹅蛋,怎的这般嫩得紧?似你恁地怕羞,如何赚得大注银子?”美娘道:“我要银子做甚!”
四妈道:“我儿,你便不要银子,做娘的看得你长大成人,难道不要出本?自古道:‘靠山吃山,靠水吃水。’九阿姐虽有几个粉头,那一个赶得上你的脚跟来?一园瓜,只看得你是个瓜种。九阿姐待你也不比其他。你是聪明伶俐的人,也须识些轻重。闻得你自梳弄之后,一个客也不肯相接,是甚么意儿?都像你的意时,一家人口似蚕一般,那个把桑叶喂他?
做娘的抬举你一分,你也要与他争口气儿,莫要反讨众丫头们批点。”
美娘道:“由他批点!怕怎地!”刘四妈道:“阿呀,批点是个小事,你可晓得门户中的行径么?”美娘道:“行径便怎的?”刘四妈道:“我们门户人家,吃着女儿,穿着女儿,用着女儿,侥幸讨得一个像样的,分明是大户人家置了一所良田美产。年纪幼小时,巴不得风吹得大。到得梳弄过后,便是田产成熟,日日指望花利,到手受用。前门迎新,后门送旧,张郎送米,李郎送柴,往来热闹,才是个出名的姊妹行家。”美娘道:“羞答答,我不做这样事。”
刘四妈掩着口,格的笑了一声道:“不做这样事,可是由得你的?一家之中有妈妈做主。做小娘的若不依他教训,动不动一顿皮鞭,打得你不生不死,那时不怕你不走他的路儿。
九阿姐一向不难为你,只是因你聪明标致,从小娇养的,要惜你的廉耻,存你的体面。方才告诉我许多话,说你不识好歹,放着鹅毛不知轻,顶着磨子不知重,心下好生不悦,教老身来劝你。你若执意不从,惹他性起,一时翻过脸来,骂一顿,打一顿,你待走上天去!凡事只怕个起头,若打破了头时,朝一顿,暮一顿,那时熬这些痛苦不过,只得接客,却不把千金声价弄得低微了,还要被姊妹中笑话。依我说,吊桶已自落在他井里,挣不起了,不如千欢万喜,倒在娘的怀里,落得自己的快活。”
美娘道:“奴是好人家儿女,误落风尘,倘得姨娘主张从良,胜造九级浮图。若要我倚门献笑,送旧迎新,宁甘一死,决不情愿!”刘四妈道:“我儿,从良是个有志气的事,怎么说道不该?只是从良也有几等不同。”美娘道:“从良有甚不同之处?”
刘四妈道:“有个真从良,有个假从良;有个苦从良,有个乐从良;有个趁好的从良,有个没奈何的从良;有个了从良,有个不了的从良。我儿耐心听我分说:“如何叫做真从良?
大凡才子必须佳人,佳人必须才子,方成配偶。然而好事多磨,往往求之不得。幸然两下相逢,你贪我爱,割舍不下;一个愿讨,一个愿嫁,好像捉对的蚕蛾,死也不放。这个谓之真从良。怎么叫做假从良?有等子弟爱着小娘,小娘却不爱那子弟,本心不愿嫁他,只把个‘嫁’字儿哄他心热,撒漫使钱,比及成交,却又推故不就;又有一等痴心子弟,明晓得小娘心肠不对他,偏要娶将回去,拚着一注大钱,动了妈儿的火,不怕小娘不肯,勉强进门,心中不顺,故意不守家规,小则撒泼放肆,大则公然偷汉,人家容留不得,多则一年,少则半载,依旧放他出来为娼接客,把‘从良’二字,只当个撰钱题目。这个谓之假从良。如何叫做苦从良?一般样子弟爱小娘,小娘不爱那子弟,却被他以势凌逼,妈儿惧祸,已自许了,做小娘的身不由主,含泪而行,一入侯门,如海之深,家法又严,抬头不得,半妾半婢,忍死度日。这个谓之苦从良。如何叫做乐从良?做小娘的,正当择人之际,偶然相交个子弟,见他性情温和,家道富足,又且大娘子乐善,无男无女,指望他日过门,与他生育,就有主母之分,以此嫁他,图个目前安逸,日后出身。这个谓之乐从良。如何叫做趁好的从良?做小娘的,风花雪月,受用已够,趁这盛名之下,求之者众,任我拣择个十分满意的嫁他,急流勇退,及早回头,不致受人怠慢。这个谓之趁好的从良。如何叫做没奈何的从良?做小娘的,原无从良之意,或因官司逼迫,或因强横欺瞒,又或因债负太多,将来赔偿不起,别口气,不论好歹,得嫁便嫁,买静求安,藏身之地。这谓之没奈何的从良。如何叫做了从良?小娘半老之际,风波历尽,刚好遇个老成的孤老,两下志同道合,收绳卷索,白头到老。这个谓之了从良。如何叫做不了的从良?一般你贪我爱,火热的跟他,却是一时之兴,没有个长算,或者尊长不容,或者大娘妒忌,闹了几场,发回妈家,追取原价;又有个家道雕零,养他不活,苦守不过,依旧出来赶趁。这谓之不了的从良。”
美娘道:“如今奴家要从良,还是怎地好?”刘四妈道:
“我儿,老身教你个万全之策。”美娘道:“若蒙教导,死不忘恩!”刘四妈道:“从良一事,入门为净;况且你身子已被人捉弄过了,就是今夜嫁人,叫不得个黄花女儿。千错万错,不该落于此地。这就是你命中所招了。做娘的费了一片心机,若不帮他几年,趁过千把银子,怎肯放你出门?还有一件:你便要从良,也须拣个好主儿。这些臭嘴臭脸的,难道就跟他不成?你如今一个客也不接,晓得那个该从,那个不该从?假如你执意不肯接客,做娘的没奈何,寻个肯出钱的主儿,卖你去做妾,这也叫做从良。那主儿,或是年老的,或是貌丑的,或是一字不识的村牛,你却肮脏了一世?比着把你撩在水里,还有扑通的一声响,讨得旁人叫一声可惜。依着老身愚见,还是俯从人愿,凭着做娘的接客。似你恁般才貌,等闲的料也不敢相扳,无非是王孙公子,贵客豪门,也不辱莫了你。一来风花雪月,趁着年少受用;二来作成妈儿起个家事;三来你自己也积攒些私房,免得日后求人。过了十年五载,遇个知心着意的,说得来,话得着,那时老身与你做媒,好模好样的嫁去,做娘的也放得你下了。可不两得其便?”
美娘听说,微笑而不言。刘四妈已知美娘心中活动了,便道:“老身句句是好话。你依着老身的话时,后来还要感激我哩。”说罢起身。
王九妈伏于楼门之外,一句句都听得的。美娘送刘四妈出房,劈面撞着了九妈,满面羞惭,缩身进去。王九妈随着刘四妈再到楼前坐下。
刘四妈道:“侄女十分执意,被老身左说右说,一块硬铁,看看溶成热汁。如今你快快寻个复帐的主儿他必然肯就。那时做妹子的再来贺喜。”王九妈连连称谢,是日备饭相待,尽醉而别。
后来西子湖上子弟们,又有只挂枝儿,单说那刘四妈说词一节:
刘四妈,你的嘴舌儿好不利害!便是女随何,雌陆贾,不信有这大才?说着长,道着短,全没些破败。就是醉梦中被你说得醒,就是聪明的被你说得呆。好个烈性的姑娘,也被你说得他心地改!
再说王美娘自听了刘四妈一席话儿,思之有理。以后有客求见,欣然相接。复帐之后,宾客如市,捱三顶五,不得空闲。声价愈重,每一晚白银十两,兀自你争我夺。王九妈趁了若干钱钞,欢喜无限。美娘也留心要拣个知心着意的,急切难得。正是:
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
话分两头。再说临安城清波门里,有个开油店的朱十老,三年前过继一个小厮,也是汴京逃难来的,姓秦,名重。母亲早丧,父亲秦良,十三岁上将他卖了,自己在上天竺去做香火。朱十老因年老无嗣,又新死了妈妈,把秦重做亲子看成,改名朱重,在店中学做卖油生意。初时父子坐店甚好,后因十老得了腰痛的病,十眠九坐,劳碌不得,另招个伙计,叫做邢权,在店相帮。
光陰似箭,不觉四年有余。朱重长成一十七岁,生得一表人才,虽然已冠,尚未娶妻。那朱十老家有个使女,叫做兰花,年已二十之外,有心看上了朱小官人,几遍的倒下钩子去勾搭他。谁知朱重是个老实人;又且兰花龌龊丑陋,朱重也看不上眼。以此落花有意,流水无情。
那兰花见勾搭朱小官人不上,别寻主雇,就去勾搭那伙计邢权。邢权是望四之人,没有老婆,一拍就上。两上暗地偷情,不止一次。反怪朱小官人碍眼,思量寻事,赶他出门。
邢权与兰花两个里应外合,使心设计。兰花便在朱十老面前假意撇清,说:“小官人几番调戏,好不老实。”朱十老平日与兰花也有一手,未免有拈酸之意。邢权又将店中卖下的银子藏过,在朱十老面前说道:“朱小官在外赌博不长进,柜里银子,几次短少,都是他偷去了。”初次朱十老还不信;接连几次,朱十老年老糊涂,没有主意,就唤朱重过来,责骂了一场。
朱重是个聪明的孩子,已知邢权与兰花的计较,欲待分辨,惹起是非不小。万一老者不听,枉做恶人。心生一计,对朱十老说道:“店中生意淡薄,不消得二人。如今让邢主管坐店,孩儿情愿挑担子出去卖油。卖得多少,每日纳还。可不是两重生意?”
朱十老心下也有许可之意。又被邢权说道:“他不是要挑担出去,几年上偷银子做私房,身边积攒有余了,又怪你不与他定亲,心中怨恨,不愿在此相帮,要讨个出场,自去娶老婆,做人家哩。”朱十老叹口气道:“我把他做亲子看成,他却如此歹意,皇天不佑!——罢,罢,不是自身骨血,到底粘连不上,由他去罢!”遂将三两银子把与朱重,打发出门。
寒夏衣服和被窝,都叫他拿去。这也是朱十老好处。朱重料他不肯收留,拜了四拜,大哭而别。正是:
孝己杀身因谤语,申生丧命为谗言。
亲生儿子犹如此,何怪螟蛉受枉冤?
原来秦良上天竺做香火,不曾对儿子说知。朱重出了朱十老之门,在众安桥下,赁下一间小小房儿,放下被窝等件,买个锁儿锁了门,便往长街短巷,访求父亲。连走几日,全没消息,没奈何,只得放下。在朱十老家四年,赤心忠良,并无一毫私蓄。只有临行时打发这三两银子,不够本钱,做什么生意好?左思右量,只有油行买卖是熟闲。这些油坊,多曾与他识熟。还去挑个卖油担子,是个稳足的道路。当下置办了油担家伙,剩下的银两,都交付与油坊取油。
那油坊里认得朱小官是个老实好人。况且小小年纪,当初坐店,今朝挑担上街,都因邢伙计挑拨他出来,心中甚是不平,有心扶持他,只拣窨清的上好净油与他,签子上又明让他些。朱重得了这些便宜,自己转卖与人,也放些宽,所以他的油比别人分外容易出脱。每日所赚的利息,又且俭吃俭用,积下东西来,置办些日用家业,及身上衣服之类,并无妄费。心中只有一件事未了,牵挂着父亲,思量“向来叫做朱重,谁知我是姓秦,倘或父亲来寻访之时,也没有个因由”遂复姓为秦。
说话的,假如上一等人,有前程的,要复本姓,或具札子奏过朝廷,或关白礼部、太学国学等衙门,将册籍改正,众所共知。一个卖油的复姓之时,谁人晓得?他有个道理。把盛油的桶儿,一面大大写个“秦”字,一面写“汴梁”二字,将油桶做个标识,使人一觉而知。以此临安市上,晓得他本姓,都呼他为秦卖油。
时值二月天气,不寒不暖,秦重闻知昭庆寺僧人要起个九昼夜功德,用油必多,遂挑了油担,来寺中卖油。那些和尚们也闻知秦卖油之名,他的油比别人又好又贱,单单作成他。所以一连这九日,秦重只在昭庆寺走动。正是:
刻薄不赚钱,忠厚不折本。
这一日是第九日了,秦重在寺出脱了油,挑了空担出寺。
其日天气晴明,游人如蚁。秦重绕湖而行,遥望十景塘,桃红柳绿,湖内画船箫管,往来游玩,观之不足,玩之有余。走了一回,身子困倦,转到昭庆寺右边,到个宽处,将担儿放下,坐在一块石上歇脚。近侧有个人家,面湖而住,金漆篱门,里面朱栏内一丛细竹,未知堂室何如,先见门庭清整。只见里面三四个戴巾的从内而出,一个女娘后面相送。到了门首,两个把手一拱说声“请了”那女娘竟进去了。
秦重定睛觑之,此女容颜娇丽,体态轻盈,目所未睹,准准的呆了半晌,身子都酥麻了。他原是个老实小官,不知有烟花行径,心中疑惑,正不知是什么人家。方在凝思之际,只见门内又走出个中年的妈妈,同着一个垂髫的丫鬟,倚门闲看。那妈妈一瞧着油担,便道:“阿呀,方才要去买油,正好有油担子在这里,何不与他买些?”那丫鬟取了油瓶出来,走到油担子边,叫声“卖油的”秦重方才知觉,回言道:“没有油了,妈妈要用油时,明日送来。”
那丫鬟也识得几个字,看见油桶上写个“秦”字,就对妈妈道:“那卖油的姓秦。”妈妈也听得人闲讲,有个秦卖油,做生意甚是忠厚。遂吩咐秦重道:“我家每日要油用,你肯挑来时,与你做个主雇。”秦重道:“承妈妈作成,不敢有误。”
那妈妈与丫鬟进去了。
秦重心中想道:“这妈妈不知是那女娘的什么人?我每日到他家卖油,莫说赚他利息,图个饱看那女娘一回,也是前生福分。”
正欲挑担起身,只见两个轿夫抬着一顶青绢幔的轿子,后边跟着两个小厮,飞也似跑来。到了其家门首,歇下轿子,那小厮走进里面去了。秦重道:“却又作怪!看他接甚么人?”
少顷之间,只见两个丫鬟,一个捧着猩红的毡包,一个拿着湘妃竹攒花的拜匣,都交付与轿夫,放在轿座之下。那两个小厮手中,一个抱着琴囊,一个捧着几个手卷,腕上挂碧玉箫一枝,跟着起初的女娘出来。女娘上了轿,轿夫抬起,望旧路而去。丫鬟、小厮俱随轿步行。秦重又得细觑一番,心中愈加疑惑,挑了油担了,洋洋而去。
不过几步,只见临湖有个酒馆。秦重每常不吃酒,今日见了这女娘,心下又欢喜,又气闷,将担子放下,走进酒馆,拣个小座头坐了。酒保问道:“客人,还是请客,还是独酌?”
秦重道:“有上好的酒拿来独饮三杯,时新果子一两碟,不用荤菜。”
酒保斟酒时,秦重问道:“那边金漆篱门内是什么人家?”
酒保道:“这是齐衙内的花园,如今王九妈住下。”秦重道:
“方才看见有个小娘子上轿,是什么人?”酒保道:“这是有名的粉头,叫做王美娘,人都称为花魁娘子。他原是汴京人,流落在此。吹弹歌舞,琴棋书画,件件皆精。来往的都是大头儿,要十两放光,才宿一夜哩,可知小可的也近他不得。当初住在涌金门外,因楼房狭窄,齐舍人与他相厚,半载之前,把这花园借与他住。”
秦重听得说是汴京人,触了个乡里之念,心中更有一倍光景。吃了几杯,还了酒钱,挑了担子,一路走,一路的肚中打稿道:“世间有这样美貌的女子,落于娼家,岂不可惜!”
又自家暗笑道:“若不落于娼家,我卖油的怎生得见!”又想一回,越发痴起来了,道:“人生一世,草生一秋。若得这等美人搂抱了睡一夜,死也甘心!”又想一回道:“呸!我终日挑这油担子,不过日进分文,怎么想这等非分之事?正是癞蛤蟆在陰沟里想着天鹅肉吃,如何到口!”又想一回道:“他相交的都是公子王孙,我卖油的纵有了银子,料他也不肯接我。”又想一回道:“我闻得做老鸨的专要钱钞,就是个乞儿,有了银子,他也就肯接了,何况我做生意的,清清白白之人?
若有了银子,怕他不接!——只是那里来这几两银子?”一路上胡思乱想,自言自语。
你道天地间有这等痴人!一个做小经纪的,本钱只有三两,却要把十两银子去嫖那名妓,可不是个春梦?自古道:
“有志者,事竟成。”被他千思万想,想出一个计策来。他道:
“从明日为始,逐日将本钱扣出,余下的积攒上去。一日积得一分,一年也有三两六钱之数,只消三年,这事便成了;若一日积得二分,只消得年半;若再多得些,一年也差不多了。”
想来想去,不觉走到家里,开锁进门。只因一路上想着许多闲事,回来看了自家的床铺,惨然无欢,连夜饭也不要吃便上了床。这一夜翻来复去,牵挂着美人,那里睡得着:
只因月貌花容,引起心猿意马。
捱到天明,爬起来就装了油担,煮早饭吃了,锁了门,挑着担子,一径走到王九妈家去。进了门,却不敢直入,舒着头往里面张望。王九妈恰才起床,还蓬着头,正吩咐保儿买饭菜。秦重认得声音,叫声“王妈妈”九妈往外一张,见是秦卖油,笑道:“好忠厚人!果然不失信。”便叫他挑担进来,称了一瓶,约有五斤多重,公道还钱。秦重并不争论。王九妈甚是欢喜,道:“这瓶油只够我家两日用,但隔一日,你便送来,我不往别处去买了。”
秦重应诺,挑担而出。只恨不曾遇见花魁娘子。“且喜扳下主雇,少不得一次不见二次见,二次不见三次见。只是一件:特为王九妈一家挑这许多路来,不是做生意的勾当。这昭庆寺是顺路,今日寺中虽然不做功德,难道寻常不用油的?
我且挑担去问他,若扳得各房头做个主雇,只消走钱塘门这一路,那一担油,尽够出脱了。”
秦重挑担到寺内问时,原来各房和尚也正想着秦卖油。来得正好,多少不等,各各买他的油。秦重与各房约定,也是间一日便送油来用。这一日是个双日。自此日为始,但是单日,秦重别街道上做买卖,但是双日,就走钱塘门这一路。一出钱塘门,先到王九妈家里,以卖油为名,去看花魁娘子。也有一日会见,也有一日不会见。不见时费了一场思想,便见时也只添了一层思想。正是:
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此情无尽期。
再说秦重到了王九妈家多次,家中大大小小,没一个不认得是秦卖油。时光迅速,不觉一年有余。日大日小,只拣足色细丝,或积三分,或积二分,再少也积下一分。凑得几钱,又打换大块头。日积月累,有了一大包银子,零星凑集,连自己也不知多少。
其日是单日,又值大雨,秦重不出去做买卖,看了这一大包银子,心中也自喜欢。“趁今日空闲,且把去上一上天平,见个数目。”打个油伞,走到对门倾银铺里,借天平兑银。那银匠好不轻薄,想着卖油的多少银子,要架天平,只把个五两头戥子与他,还怕用不着头纽哩!秦重把银包解开,都是散碎银两。大凡成锭的见少,散碎的就见多。银匠是小辈,眼孔极浅,见了许多银子,别有一番面目,想道:“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慌忙架起天平,搬出若大若小许多砝码。秦重尽包而兑,一厘不多,一厘不少,刚刚一十六两之数,上秤便是一斤。
秦重心下想道:“除去了三两本钱,余下的做一夜花柳之费,还是有余。”又想道:“这样散碎银子,怎好出手?拿出来也被人看低了。见成倾银店里方便,何不倾成锭儿,还觉冠冕。当下兑足十两,倾成一个足色大锭,再把一两八钱倾成水丝一小锭。剩下四两二钱之数,拈一小块,还了倾钱。又将几钱银子,置下镶鞋净袜,新褶了一顶万字头巾。回到家中,把衣服浆洗得干干净净,买几根安息香,熏了又熏。拣个晴明好日,侵早打扮起来:
虽非富贵豪华客,也是风流好后生。
秦重打扮得齐齐整整,取银两藏于袖中,把房门锁了,一径望王九妈家而来。那一时好不高兴!及至到了门首,愧心复萌,想道:“时常挑了担子,在他家卖油,今日忽地去做嫖客,如何开口?”
正在踌躇之际,只听得呀的一声门响,王九妈走将出来。
见了秦重,便道:“秦小官,今日怎的不做生意,打扮得恁般济楚?往那里去贵干?”
事到其间,秦重只得老着脸,上前作揖。妈妈也不免还礼。秦重道:“小可并无别事,专来拜望妈妈。”那鸨儿是老积年,见貌辨色,见秦重恁般装束,又说拜望,一定是看上了我家那个丫头,要嫖一夜,或是会一个房。虽然不是个大施主菩萨,搭在篮里便是菜,捉在篮里便是蟹,赚他钱把银子,买葱菜也是好的。便满脸堆下笑来,道:“秦小官拜望老身,必有好处。”秦重道:“小可有句不识进退的言语,只是不好启齿。”王九妈道:“但说何妨,且请到里面客房中细讲。”
秦重为卖油虽曾到王家准百次,这客座里交椅还不曾与他屁股做个相识,今日是个会面之始。王九妈到了客座,不免分宾而坐,对着内里唤茶。
少顷,丫鬟托出茶来,看时,却是秦卖油,正不知什么缘故,妈妈恁般相待,格格低了头只管笑。王九妈看见,喝道:“有甚好笑!对客全没些规矩!”丫鬟止住笑,收了茶杯自去。
王九妈方才开言问道:“秦小官有甚话要对老身说?”秦重道:“没有别话,要在妈妈宅上请位姐姐吃酒儿。”九妈道:
“难道吃寡酒?一定要嫖了。你是个老实人,几时动这风流之兴?”秦重道:“小可的积诚,也非止一日。”九妈道:“我家这几个姐姐都是你认得的,不知你中意那一位?”秦重道:
“别个都不要,单单要与花魁娘子相处一宵。”
九妈只道取笑他,就变了脸,道:“你出言无度,莫非奚落老娘么?”秦重道:“小可是个老实人,岂有虚情。”九妈道:
“粪桶也有两个耳朵。你岂不晓得我家美儿的身份?倒了你卖油的灶,还不够半夜歇钱哩!不如将就拣一个适兴罢。”秦重把颈一缩,舌头一伸,道:“恁的好卖弄!不敢动问,你家花魁娘子,一夜歇钱要几千两?”
九妈见他说耍话,却又回嗔作喜,带笑而言道:“那要许多!只要得十两敲丝。其他东道杂费,不在其内。”秦重道:
“原来如此。不为大事。”袖中摸出这秃秃里一大锭细丝放光银子,递与鸨儿,又道:“这一小锭,重有二两,相烦备个小东。望妈妈成就小可这件好事,生死不忘。日后再有孝顺。”
九妈见了这锭大银,已自不忍释手,又恐怕他一时高兴,日后没了本钱,心中懊悔,也要尽他一句才好,便道:“这十两银子,你做经纪的人,积攒不易,还要三思而行。”秦重道:“小可主意已定,不要你老人家费心。”
九妈把这两锭银子,收于袖中,道:“是便是了,还有许多烦难哩。”秦重道:“妈妈是一家之主,有甚烦难?”九妈道:
“我家美儿往来的,都是王孙公子,富室豪家,真个是‘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他岂不认得你是做经纪的秦小官,如何肯接你?”秦重道:“但凭妈妈怎的委曲婉转,成全其事,大恩不敢有忘。”
九妈见他十分坚心,眉头一皱,计上心来,扯开口笑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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