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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耿埴道:“嫂子,他是在官的人,也是没奈何,将就些罢。”邓氏道:“他不伏侍老娘,倒要老娘伏侍他么?吃了一包子酒,死人般睡在身边,厌刺刺看他不上眼。好歹与哥计较,闪了他,与哥别处去过活罢。”耿埴道:“罢,嫂子怎丢了窠坐儿别处去?他不来管咱们,便且胡乱着。”邓氏道:
“管是料不敢管,咱只是懒待与他人合伙。”从此,任董文千方百计奉承,只是不睬,还饶得些嚷骂。
一日,与耿埴吃酒,撒娇撒痴了的一把搂住道:“可意哥,咱委实喜欢你!真意儿要随着你图个长久快乐。只吃这攮刀的碍手碍脚。怎生设一计儿了了他,才得个干净。”逼着耿埴定计。耿埴也便假装痴道:“你妇人家不晓事,一个人怎么就害得他?”这妇人便不慌不忙设出两条计来,要耿埴去行,道:
“哥,这有何难?或是买些毒药,放在饮食里面药杀了他,他须没个亲人,料没甚大官司;再不,或是哥拿着强盗,教人扳他,一下狱时,摆布杀他,一发死得干干净净。要钱,咱拿出钱来使。然后,老娘才脱了个‘董’字儿,与你做一个成双捉对。哥,你道好么?”那知这耿埴心里怫然起来,想道:
“怎奸了他妻子,又害他?”便有个不爽快之色,不大答应。
不期这日董文衙门里没事,只在外吃了个醉,早早回来。
邓氏道:“哥,今还不曾替哥哥耍,且桶里躲着。”耿埴躲了。
只听得董文醉得似杀不倒鹅一般,道:“嫂子,吃晚饭也来?”
邓氏道:“天光亮亮的吃饭?”董文道:“等待咱打酒请嫂子。”
邓氏道:“不要吃!不要你扯寡淡!”只见耿埴在桶里闷得慌,轻轻把桶盖顶一顶起,那董文虽是醉眼,早已看见,道:“活作怪!怎么米桶的盖会这等动起来?”便——动要来掀看。耿埴听了,惊个小死,邓氏也有些着忙,道:“花眼哩!是籴得米多,蛀虫拱起来,-醉了去挺尸罢!休在这里怪惊怪唤的蒿恼老娘!”董文也便不去掀桶看,道:“咱去!咱去!不敢拗嫂子。”——自进房去,喜是一上床便雷也似打鼾。
邓氏忙把桶盖来揭道:“哥闷坏了。”耿埴道:“还几乎吓死!”一跨出桶来便要去。邓氏道:“哥,还未曾去哥耍哩,怎就去?”两个就在凳儿上耍够一个时辰。邓氏轻轻开门放了,道:“哥,明日千定要来。”只是耿埴心里不然道:“董文歹不中也是结发夫妻,又百依百顺,便吃两锺酒也不碍,怎这等奚落他?明日咱去劝他,毕竟要夫妻和睦才是。”尝时劝他,邓氏道:“他也原没甚不好!只是咱心里不大喜他。”
一日,耿埴去,邓氏欢天喜地道:“咱与你来往了几时,从不曾痛快睡得一夜。今日攮刀的道,明日他的官转了员外,五鼓去伏待到任。我道夜间我懒得开门,你自别处去歇,撵了他去,咱两个且快活一夜。”
两个打了些酒儿,在房里你一口,我一口吃个爽利。到得上灯,只听得董文来叫门,两个忙把酒肴收去,邓氏去开,便嚷道:“你道不回了,咱闭好了门,正待睡个安耽觉儿,又来鸟叫唤!”董文道:“咱怕你独自个宿寒冷,回来陪你。”径往里边来。耿埴听了,记得前日桶里闷得慌,径往床下一躲。
只见进得房来,邓氏大嚷道:“叫你不要回,偏要回来!
如今门是咱开了,谁为你冷冰冰夜里起来关门?”董文道:
“嫂子,咱记念你家来是好事。夜间冷,咱自靠一靠门去罢,嫂子不要恼。”邓氏道:“咱不起来!”还把一床被自己滚在身,道:“你自去睡,不要在咱被里钻进钻出冻了咱。”董文只得在脚后和衣自睡,倒也睡得着。苦是一个邓氏,有了汉子不得在身边,翻来覆去不得成梦,只——哝哝把丈夫出气。更苦是一个耿埴,一个在床上,一个在床下,远隔似天样,下边又冷飕飕起来,冻得要抖,却又怕上边知觉,动也不敢动,声也不敢作。
捱到三更,邓氏把董文踢上两脚道:“天亮了,快去!”董文失惊里爬起来,便去煤炉里取了火,砂锅里烧了些脸水,煮了些饭,安排些菜蔬,自己梳洗了,吃了饭,道:“嫂子,咱去。你吃的早饭咱已整治了,没事便晏起来些。”邓氏道:
“去便去,只恁琐碎,把人睡头搅醒了。”董文便轻轻把房拽上,一路把门靠了出去。
耿埴冻闷了半夜,才得爬出床来。邓氏又道:“哥冻坏了。
快来趁咱热被。”耿埴也便脱衣跳上床来。忽听外边推门响,耿埴道:“想忘了甚物又来也。”仍旧钻入床下。董文一路进门来,邓氏道:“是谁?”董文道:“是咱。适才忘替嫂子摁摁肩,盖些衣服,放帐子,故此又来。”邓氏嚷道:“扯鸟淡!教咱只道是贼,吓得一跳,活攮刀子的!”董文听了,不敢做声,依旧靠门去了。可是:
意厚衾疑薄,情深语自重。
谁知不贤妇,心向别人浓。
这边耿埴一时恼起,道:“有这等怪妇人!平日要摆布杀丈夫,我屡屡劝阻不行,至今毫不知悔。再要何等一个恩爱丈夫?他意只是嚷骂,这真是不义的滢妇了。要他何用!”常时见床上一把解手刀,便掣在手要杀邓氏。邓氏不知道,正揭起了被,道:“哥快来,天冷冻坏了!”那耿埴并不听他,把刀在他喉下一勒,只听得跌上几跌,鲜血迸流,可怜:
情衰结发恋私天,谬胃恩情永不殊。
谁料不平挑壮士,身餐一剑血模糊。
人道前船便是后船眼。他今日薄董文,就是后日薄耿埴的样子。只是与他断绝往来够了,但耿埴是个一勇之夫,只见目前的不义,便不顾平日的恩情,把一个惜玉怜香的情郎换做了杀人不眨眼的侠士,那惜手刃一妇人以舒不平之气。此时耿埴见妇人气绝,也不惊忙,也不顾虑,将刀藏在门槛下,就一径走了。出门来,人都不觉。
晦气是这白老儿。挑了担水,推门直走进里边,并不见人。他倾了水,道:“难道董大嫂还未起来?若是叫不应,停会不见甚物事,只说咱老白不老实。叫应了去。”连叫几声,只是不应。还肩着这两个桶在房门叫,又不见应,只得歇下了。走进房中,看见血淋淋的妇人死在床上,惊得魂不附体。
急走出门,叫道:“董家杀了人!”只见这些邻舍一齐赶来道:
“是甚么人杀的?”老白道:“不知道,咱挑水来,叫人不应,看时已是杀死了。”众人道:“岂有此理!这一定是你杀的了。”
老白道:“我与他有甚怨仇来?”众人一边把老白留住,一边去叫董文。董文道:“我五鼓出去,谁人来杀他?这便是你挑水进去,见他孤身,非奸即盗,故此将人杀了。”一齐拥老白道:“讲得有理,有理,且到官再处。”一直到南城御史衙门来,免不得投文唱名,跪在丹墀听候审理。那御史道:“原告是董文,叫董文上来!”“你怎么说?”董文道:“小的户部浙江司于爷长班,家里只有夫妻两口,并无别人。今早五鼓伏侍于爷上任,小的妻子邓氏好好睡在床里,早饭时,忽然小的挑水的白大,挑水到家里来,向四邻叫唤道,小的妻子被杀。众邻人道,小的去后,并无人到家,只有白大。这明明是白大欺妻子孤身,辄起不良之心,不知怎么杀了。只求青天老爷明察。”这御史就叫紧邻上来,问道:“董文做人可凶暴么?他夫妻平日也和睦么?”众人答应道:“董文极是本分的。夫妻极过得和睦。”御史又道:“他妻子平日可与人有奸么?他家还有甚人时常来往么?”众人道:“并没有。”御史道:
“可有姿色么?”众人道:“极标致的。”御史叫:“带着,随我相验。”果然打了轿,众人跟随,抬到城下看时,果然这妇人生得标致,赤着身体还是被儿罩着的。揭开上半截,看项下果是刀伤。御史便叫白大:“你水挑在那边?”白大道:“挑在灶前。”御史便叫带起回衙门审。
一到衙门,叫董文“董文,你莫不是与邓氏有甚口舌,杀了他,反卸与人?”董文道:“爷爷,小的妻子,平日骂也不敢骂他一声,敢去杀他?实是小的出门时,好好睡在床上。
怎么不多时就把他杀死了,爷爷可怜见!”御史道:“你出去时节,还是你锁的门,妇人闩的门?”董文道:“是小的靠的门,推得进去的。”御史便叫白大:“你挑水去时,开的门,关的门?”白大道:“是掩上的。”御史道:“你挑水到他灶前,缘何知他房里杀了人?”白大道:“小的连叫不应,待要走时,又恐不见物件,疑是小的,到房门口寻个闩门,只见人已杀死,小的怎敢去行凶?”御史“咄!”的一声道:“胡说!他家有人没有,干你甚事?要你去寻?这一定你平日贪他姿色,这日乘他未起,家中无人,希图强奸,这妇人不从,以致杀害。还要将花言巧语来抵赖,夹起来!”
初时老白不招,一连两夹棍,只得认了,道:“图奸不遂,以致杀死。”御史做一个“强奸杀死人命”参送刑部。发山西司成招,也只仍旧追他凶器,道是本家厨刀所杀,取来封贮了,书一个审单道:
审得白大以卖水之佣作贪花之想,乘董文之他出,-邓氏之未起,图奸不遂,凶念顿生,遂使红颜碎兹白刃。惊四邻而祈嫁祸,其将能乎?以一死而谢贞姬,莫可逭也。强奸杀人,大辟何辞?监候具题处决。
呈堂奏请。不一日,奉旨处决,免不得点了监斩官,写了犯由牌,监里取出老白花缚了,一簇押赴市曹,闹动了三街六市,纷纷也有替邓氏称说贞节以致丧命的;也有道白大贪色自害的。那白大的妻子一路哭向白大道:“你在家也懒于这营生,怎想这天鹅肉吃?害了这命!”那白大只是流泪,也说不出一句话儿。
单是耿埴听得这日杀老白,心上便念激起来,悲道:“今日法场上的白大,明明是老耿的替身。我们做好汉的,为何自己杀人,要别人去偿命?况且那日一时不平之气,手刃妇人是我;今日杀这老白,又是替我。倒因我一个人杀了两个人。今日阳间躲得过,陰间也饶不过。做汉子的人怎么爱惜这颗头颅,做这样缩颈的事?”就赶到法场上来,正值老白押到,两个刽子手按住,只要等时辰到了。周围也都是军兵围住。耿埴就人背后平空一声“屈”叫起来,监斩官叫拿了问时,他道:“小人耿埴,向与董文妻通奸,那日躲在他家见董文极其恩爱,邓氏恣情凌辱,小人忿他不义,将他杀死。刀现藏董文房中床边槛下。小人杀人,小人情愿认罪典刑,小人自应抵命。求老爷释放白大。”监斩官道:“这定是真情了,也须候旨定夺。”将两人一齐监候。本日撤了法场,备述口词,具本申请,正是:
是是非非未易论,笑他延尉号无冤。
饴甘一死偿红粉,肯令无辜泣九原。
此时永乐爷砺精求治,批本道:“白大既无杀人情踪,准与释放;耿埴杀一不义,生一不辜,亦饶死;原问谳狱不详,着革职。钦此。”
此时满京城才知道白大是个老实人,遭了屈官司;邓氏是个不长进滢妇,也该杀的;耿埴是个汉子。若不是他自首,一个白大,莫说人道他强奸杀人,连妻子也信他不过;一个邓氏,莫说丈夫道他贞节,连满京人也信他贞节。只是这耿埴,得蒙圣恩免死,自又未曾娶妻,他道:“只今日我与老白一件事,世上的是非无定,也不过如此了,人生的生死无常,也不过如此了。今日我活得一日,都是圣恩留我一日。为何还向是非生死场中去混帐?”便削了发为僧,把向来攒的家私约有百余金,将一半赠与董文,助他娶亲;一半赠与白大,谢他受累,就在西山出家,法名智果。
其时京里这些风太监,有送他衣服的,助道粮的,起造精舍的。他在西山住了三年,后来道近着京师,受人供养,不是个修行的,转入五台山。粗衣淡食,朝夕念佛,人与他谈些佛法,也能领悟。到八十二岁,忽然别了合寺僧行,趺坐禅林,说偈道:
生平问我修持,一味直肠直肚。
养成无垢灵明,早证西方净土。
言讫,合掌而逝,盖已成正果云。
剑诛无义心何直,金赠恩人利自轻。
放下屠刀成正觉,何须念佛想无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