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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先生道:“远观则静,近看则狂矣。”孟学士道:“我不信如此,年兄同我去当面一决。”遂要同曹先生下楼一看,曹先生忙止住道:“既要见他,不须自去,我着人唤他来就是了。”因吩咐一个家人道:“你去对三相公说,孟老爷在此,请他来拜见。”家人领命,转到轩子树下,对商春荫说道:“孟老爷在楼上,曹先生叫请去会一会。”商春荫低着头看书,就像不曾听见的一般,竟不答应。家人立了一歇,只得又说一遍,商春荫方回说道:“我有事,没工夫,你去回了罢!”家人道:
“孟老爷在楼上看见的,怎好回?”商春荫发怒道:“叫你回,就该去回了,甚么不好回,只管在此搅扰,乱人读书之兴!”
家人道:“孟老爷官尊,又是老爷的好朋友,三相公不去见,恐怕惹他见怪!商春荫听了一发大怒道:“他官尊关我甚事?
我看书要紧,谁奈烦去见他!”一面说,一面就走进轩子去了。
家人没法,只得上楼回复道:“三相公不肯来。”曹先生因笑说道:“我就对老年翁说,此子狂士也,不足与语,何如?”孟学士已在楼上看见商春荫这段光景,因笑说道:“不得中行而与之,必也狂猖乎!年兄不必在世法着眼,不妨同我去一会。”
因用手携着曹先生的手,同下楼来。曹先生只得同他下了楼,转到轩子中来。二人走进轩中,商春荫尚默默看书不放,曹先生因叫道:“孟老伯在此,可过来见礼!”商春荫方抬头,看见孟学士丰度昂藏,是个先辈,因放下书,不慌不忙与他见礼。礼毕分坐,孟学士因笑问曹先生道:“四书中,名实亦有不合者?”曹先生道:“怎见得不相合?”孟学士道:“我观曾点舍瑟而对一段,实是一个谦谦君子人,为何反称他做狂士?”
曹先生一时答不来,商春荫因答道:“见夫子安得不谦退?遇子路与童冠辈,又不得不狂矣!岂一人有异,贤愚使然耳。”
孟学士听了,再三称赞道:“名言,名言!”又谈论了半晌,孟学士方起身辞出,悄与曹先生道:“此子乃吾佳婿也,乞年兄留意。”曹先生低头不语,半晌方说道:“老年翁还须斟酌,不可一时造次,作伐甚易。”孟学士道:“小弟一眼已决,不必再商,年兄须上紧为妙。”曹先生道:“这个容易。”孟学士遂别回。正是:
伯乐只一顾,已得千里神。
丈夫遇知己,肝胆自有真。
曹先生因孟学士再三嘱托,只得与商春茂商量道:“你家这许多子弟,孟学士皆不中意,单单看上了你三弟,要我与他为媒,这事却如何区处?”商春茂道:“老师就该说他不是我商家子侄。”曹先生道:“我已说明,他道勿论。”商春茂又想一想道:“既是这等,老师且对他说说,看看他如何回答,老师再于中点缀几句,回复孟学士可也!”曹先生遂走到轩子中来,对商春荫说道:“你造化到了!”商春荫道:“学生穷困乃尔,有甚造化?”曹先生道;“孟学士有一千金小姐,要托我招你为婿,岂不是造化?”商春荫道:“男子汉但患不能成名耳,何患无妻?先生以为造化,无乃见小乎?”曹先生道:
“得妻不为造化,得学士之女为妻,岂非造化乎?”商春荫道:
“学士亦人耳,何足重轻!且春荫未当受室之年,尚在困穷之际,此事烦曹先生为晚生敬辞为感!”曹先生见他推辞,便就着说道:“你既不愿,我怎好强你,但孟学士明日或央别人来说,你莫要又应承了,使他怪我。”商春荫道:“这个断然不敢!”曹先生遂写了一封书回复孟学士,内中就说商春荫不看他学士在眼里,不希罕他女儿为妻,许多狂妄之言,要触孟学士之怒。争奈孟学士是个巨眼之人,沉吟道:“此子沉潜坚忍,有英雄气骨,决非孟浪之人,怎肯出此不逊之语?大都曹先生与彼气味不投,故如此也!”因想了一回道:“我有道理,明日遂设一酌,邀他来,自与他说方妥。”因发帖请曹先生与商春荫一叙,又写一字与曹先生说道:“姻事不谐当听之,但我爱赏其少年英拔,欲与晤对终日,以慰老怀。乞年兄致之,偕来为感!”曹先生没奈何,到临期,只得邀商春荫同往。
商春荫还要推辞,曹先生道:“他一个父辈,特特请你,你若不去,得罪于他,明日令尊知道,未免见怪尔!”商春荫不得已,方与同来。孟学士接入,十分欢喜。相见过,叙了许多寒温,方才入席。孟学士与商春荫谈今论古,见商春荫言词慷慨、议论雄伟,更加欢喜。到换席时,又同他到书房各处闲步,因携手与他说道:“商兄年少才高,学生有一小女,中不敢自称贤淑,若论工容,也略备一二,我学生最所钟爱,意欲结-贤豪,以托终身。前烦曹年兄道意,曹年兄回说商兄不愿,学生不知何故,恐其中或有流间,故今不惜抱惭自白,商兄可否,不妨面决。”商春荫道:“小侄天涯萍梗,蒙老伯垂青,不啻伯乐之知!晚生虽草木为心,亦当知感!但婚姻大事,上有老父在京,非儿女辈所敢自主,乞老伯谅之,勿罪!”孟学士道:“若论娶而必告父母之理,我学生自当致之尊翁,不消商兄虑得。但商兄愿与不愿,不妨一言,便生死一决矣!”商春荫沉吟半晌道:“一言何难?但小侄苦衷,实有难于口舌言者。古云‘诗言志’,窃有小诗一首献与老伯,望老伯细察,便可想见小侄这苦衷矣!”孟学士道:“这个尤妙。”遂同到书房中来,取文房四宝与他,商春荫遂题诗一律,题完,双手献与孟学士,孟学士展开一看,只见上写着:
落落天涯游子魂,乾坤许大恨无门。
九原蔓草方缄涕,百岁丝萝何忍言。
儿女风流花弄影,丈夫肝胆雪留痕。
穷途若遂阳春愿,-李夭桃敢负恩?
孟学士看了数遍,满口称赞道:“商兄幽冤未伸,不敢先父母而言亲,孝子也,志士也!愈令我学生起敬。然而此诗不言之言,不许之许,我学生留付小女,以为江皋之佩。”商春荫深深一躬道:“谢知己矣!”曹先生见他二人说话含含吐吐,不甚分明,只微微而笑。大家又说些闲话,方又坐席。又饮了一会,然后曹先生与商春荫起身,谢别而归。孟学士送了二人出门,进到内堂,就将商春荫这首诗交付与女儿道:
“商春荫虽非商家的派,然少年有志,异日自当显达,我将你许嫁与他,他因有宿恨在心,不敢明明应承,聊题诗见志,已默默许下。你可将此诗收好,便可做他一缕红丝之聘也!”孟小姐领父命,便终身捧诵、佩带不题。正是:
虽非一缕江皋赠,已是三生石上来。
却说商春荫在商府过了两年,适值乡试之期,宗师发牌到绍兴录科,凡是秀才都要去考科举,童生都要到府县去考,以求进学。商春茂与商春荫说,叫他到县里报名。商春荫道:
“我又不考,报名何用?”商春茂道:“你既不考,读书为甚?”
商春荫道:“考是终须要考,但此时尚早。”商春茂道:“四弟、五弟也都要去,你大似他,反说是早?”商春荫道:“人各有志,何必一概拘定?”商春茂与曹先生说知,大家以为笑话。
遂单报了春荟、春蔚之名去考。不月余,县取送府,府取送道,道里双双都取进了会稽县学。到送学这日,两弟兄披红挂彩,鼓乐迎送来家,亲戚朋友都来称贺,十分热闹。人都笑商春荫没志气,若肯去考,骗一个秀才做做,也强如这等落落莫莫,为人轻薄。
又过了几日,商春茂与商春芳俱有了科举,要到省下去乡试。忽有一个朋友到他馆中来拜他弟兄,因留他小饭。饮酒中间,说起他能悬笔请仙,商春茂弟兄就要求他请仙,问问功名。那朋友说道:“须得一洁净之处,方好请仙降坛。”商春茂道:“西边佛堂里甚是洁净。”遂同那朋友到佛堂中来。只见佛堂上面一碗琉璃,供养许多佛像,果然清净。那朋友叫备香烛,又叫取黄纸、笔、砚、又叫取一根细绳,将一枝大判笔系了,倒悬于桌上,因将一张黄纸铺在桌上,与悬笔相凑,一面书符结起坛来。众人听见悬笔请仙,都走了来看,凡有科举的,都拜祷求判。那朋友正书符念咒,忽大仙降坛,大风大雨,悬笔自动。那朋友因拜祝道:“蒙大仙降坛,请大仙留名!”那悬笔忽写出两行大字道:“我非仙也,乃神也。”那朋友道:“既系尊神,亦求尊神留名!”悬笔又写两个大字道:
“雷公。”众人看见,都笑将起来。那悬笔又写道:“诸生不必笑,吾神虽非文人,今偶有一对,诸生能对否?”商春茂道:
“尊神有对,乞求赐教!”悬笔就写出一句道:
琉璃底下数枝香众星捧月下写一行道:“诸生可对,对得来者,功名有分。”商春茂与众人细想道:“此乃看见琉璃并炉中线香,触景之句,一时如何有得对?”大家思索半晌,再对不来。商春茂只得又拜祝道:“弟子辈此时意在功名,无心作对,再求尊神明功名有无,容弟子再慢慢对句何如?”那悬笔忽又写出数行道:
萧萧风,飒飒雨,诸子请我问科举。一对尚然不能对,功名之事可知矣!
下面又写一行道:“此对诸生不能对,能对人外面来矣。
吾神有事,要退。”那朋友道:“尊神有何事?再求少留!”悬笔又写道:“吾神要过江行雨,不能留矣!”忽霹雳一声,悬笔便再不动矣。众人正惊讶不已,忽商春荫听得请仙,也走来看,及走到佛堂,仙已退矣。商春茂看见商春荫走来,正合着雷公说“对对人外面来矣!”因将雷公之对与他看道:
“三弟能对否?”商春荫道:“对此易耳!”那朋友道:“三兄既以为易,何不见教!”商春荫遂提笔对一句道:
明镜中间一口气尺雾障天。
大家看了,又工又雅,都连声赞叹,以为奇才。那朋友道:“雷神写着:对得来,功名有分,三兄高发不必言矣。”商春荫道:“小弟不预考,事从何而发?”那朋友道:“今日不发,定在异日,神圣岂有妄言!”商春荫也付之一笑。转是商春茂愈加嫉妒。这一科,果然商家子侄并不中一人。
却说商尚书在京中,到了秋试,自知他四子不能中举,但有几分指望春荫要中,及见试录,却也无名,心下踌躇。过了些时,家中人到,问起:“大相公、二相公不中也罢了,怎么三相公也不中?”家人禀道:“三相公连童生未曾出来考,乡试如何得中?”商尚书惊问:“为甚不考?”家人禀道:“大相公再三劝他去考,他只是不肯,不知为甚?”商尚书暗想道:
“他不出赴考,必然有故,想是家中有甚说话。我原许一二年接他进京,今已二年,料来也无碍矣!”因写信叫一个家人去接三相公进京。家人领命到家,将信送上商夫人。商夫人看知来意,就叫商春荫说道:“你父亲有信,着人接你进京,你还是去也不去?”商春荫道:“父亲严命,安敢有违!”商夫人道:“既如此,可收拾行李,择日起身!”商春荫不敢怠慢,遂择一个吉日,拜别商夫人并四兄弟,竟同家人进京而来。
到得京中,拜见商尚书。商尚书见他气宇轩昂,比旧时更觉英发,十分欢喜,就先问道:“前日乡试,我日日望你登科,你抱负既足,为何不考?”商春荫道:“孩儿苦衷,原不敢泄漏,大人前又不敢隐讳。孩儿父母遭变,虽未能成服,然心丧三年尚未满足,既不敢冒丧以暗欺父母,又不敢匿丧以明欺朝廷,故宁甘非笑,以负大人之望也!”商尚书听了,大加叹赏道:“贤者之所为,众人固不识也!汝真孝子也,汝真忠臣也,可爱,可敬!还有一事要问你,前日孟学士有书来说,他有一女要配与你,此亦最美之事,为何你不允?”商春荫道:“孩儿非是不允,一来婚姻大事,理应大人作主,孩儿焉敢自专?二来亲丧未满,何忍及此?”商尚书道:“你事事不以-昧废礼,诚君子也!今既言明,我当写信复之就应允了他,也不负他一段美意。”商春荫道:“孩儿心丧再三月满矣,求大人少缓三月再复他,未为迟也!”商尚书道:“汝言是也。”因收拾一间书房与他读书。
时光易过,倏然又是三年,此时商春荫是二十二岁。又值乡试之期,商尚书恐他回省考费力,就替他援例北监赴考。
到了场中,商春荫学力养到,文章如万选青钱,榜发时,高高中了第一名经魁。商尚书闻报大喜,以为鉴拔不差。报到绍兴家里,商夫人也十分欢喜,只有曹先生与商春茂弟兄不快,欲要奈何他,却又没法。过了几日,曹先生也收拾进京会试,到了京中,就寓在商尚书府中,见了商春荫,满肚皮不欢喜,因他中了,只得改弦易辙,满面春风。到了会试,二人一同入场,谁知场中取士,只论文才,不论老少,商春荫又高高中了第三名。曹先生依旧孙山之外。商尚书无限欢喜。
到了殿试,商春荫又是二甲第一,传胪就选入翰林,十分荣耀。曹先生甚是没趣,心下尚有许多不服,悄悄到场中讨出他的落卷来看,见上面涂抹的批语,就与商春荫在家看的一般,心下方有几分软了。固辞了商尚书,回去家中,再将旧时商春荫批抹的文字,又细细一见,始觉道:“甚是有理!”再将商春荫中举、中进士的文章一看,真是理明学正,词采焕然,十分可爱,不觉虚心叹服道:“才学安可论年!”因此在家苦读不提。
却说商春荫既入了翰林,就要与父亲报仇,因见对头势尚严严,只得又忍耐住了。商尚书因自家年老,已告致仕回家,也要他告假同回,就孟学士之亲。商春荫苦苦不肯道:
“大仇未报,安忍言此!”商尚书只得听他,就先回去。
倏忽又是三年,又当会试。商春荫翰林,例入分房,曹先生依旧到京会试,商春荫因分房避嫌,便不来相见。谁知三场毕,到揭晓时,曹先生这番侥幸,半中腰搭了一名进士,十分欢喜。再细查房师,恰在商春荫房里,只得先来谒见。商春荫见中了他,也自欢喜,便破例就见。二人相见,都觉欢喜,曹先生置椅子上,请拜见老师。商春荫辞谢道:“我学生虽不曾执经受业,然曹先生于家兄、舍弟有西席之尊,却与他人不同,怎好如此?”曹先生道:“老师与门生虽有一日之雅,然老师鸿鹄大志,已蚁视门生,并不小屈;况门生今日亲辱门墙之下,名分具在,安可紊乱?且门生实不瞒老师说,门生前科下第,回家因将老师向日涂抹门生之文,细细改悔,今日方得遭际,则老师于门生,不独为一时荣遇之恩师,实耳提面命之业师也,敢不执弟子之礼!”商春荫听了道:“不意贤契如此虚心,殊为可敬!”因照常以师生礼相见。自此之后,不常往来。又亏了商春荫之力,将曹先生殿在二甲,就选了行人,曹先生甚是感激。商春荫因收了许多门生,脚跟立定,因将父亲受害之处、与奸臣诬谤之事细细辨了一本,就求改姓归宗。喜得天子圣明,将他父亲追复原官,钦赐祭葬,籍没家产,着府县给还,诬谤奸臣,尽皆削夺问罪,商春荫准复姓归宗。命下,商春荫仍改做柳春荫,喜不自胜,谢了圣恩。又上一本,请给假还乡茔葬,圣旨又准了。曹先生与在京众门生都来贺喜,柳春荫辞谢去了,独留曹先生说道:
“我不日要出京,今有一事要问贤契。”曹先生道:“老师不知有何事见谕?”柳春荫道:“就是向日孟学士老伯所许的的姻事,我一向因父仇未复,虽不敢应承,然私心已许诺久矣,此贤契所知。但别来许久,不知孟老伯近作何状?贤契定知其详。”曹先生听了惨然道:“原来老师尚不闻知,孟年兄已作古年余矣!”柳春荫听了,大惊道:“果是真么?”曹先生道:
“门生怎敢妄言!”柳春荫不禁惨然泪下道:“苍天,苍天!何夺之速?我柳春荫又失却一知己矣!”因又问道:“他令爱如今还是已适他姓,还是待字闺中?”曹先生道:“孟年兄在日,贵家求娶日盈于门,孟年兄一味苦拒,必不应承。自孟年兄死后,不期他令爱纯孝,因父亲没了,日夜痛哭,竟双目俱已丧明!又兼幼子才三两岁,门庭冷落,昔日强求者,今过门不问矣!故他令爱犹然未嫁也。”柳春荫听了,忽欢喜道:
“既是他令爱未嫁,这还好!”因对曹先生说道:“此事须烦贤契给一假,为我先归告老父,申明前约,以全孟老伯向日一段高谊!”曹先生道:“老师台命,门生焉敢辞劳!但此事虽是老师不忘故旧之义,但夫妇为人轮所重、宗祀所关,今孟小姐双目已瞽,既成废人,恐不堪为玉堂金马之配。老师还须上裁!”柳春荫道:“孟老伯识我于穷困之日,何等心眼!他令爱若非有待于我,此时已为侯门之妇久矣,岂至丧明无偶?
况孟老伯虽逝,而高风如山斗;孟小姐虽瞽于目,未瞽于心,有何害也?贤契须为我周旋勿疑,我决不做负心之辈!此时纵有宋子、齐姜,吾不愿与易也!”曹先生见柳春荫意决,不敢再言,只得应道:“老师高义,真古人不及也!门生明日即当讨差南还,为老师执柯。”柳春荫道:“如此甚感!”
曹先生辞出,果然就讨了一差,先回绍兴家里,就将此事报知商尚书。商尚书道:“孟小姐哭父丧明久矣,曹先生就该与三小犬说知,别作权变!”曹先生道:“门晚生已经再三拦阻,令郎老师执意不从,故不得不受命也。”商尚书道:
“吾儿立身修己,真不愧古人,吾辈不及也!曹先生既受其托,须往孟宅一言。”曹先生应诺,遂到孟学士家来。原来孟学士大夫人死久,只有一妾生得个三岁公子,并无弟兄子侄。自从学士死后,家产尽皆孟小姐掌管,喜得孟小姐虽是一个闺中女子,却胸中大有经纬,治家严肃,大家人俱在厅外听命,虽三尺小童无敢入内。外面人并不知内里之事,有甚说话,只凭一个老家人媳妇传说。这日曹先生来到厅上,对家人说道:
“你家老爷在日,曾将你家小姐面许与商老爷家第三公子为配,此事想你小姐也是知道的。一向因商三公子未曾发科,又因你家老爷变故,故耽搁起来了。今商三公子已登第,为翰林侍讲,又蒙圣恩钦赐复姓还乡,他今不忘你老爷旧日之好,特央我来再申前盟,与你家小姐作伐。商太老爷已择了吉日要行聘,特央我来通信,你可禀知小姐,好临期预备。”家人主曹先生坐了,因入到后厅禀知小姐,复出来说道:“家小姐说,先老爷在日,这段姻事虽是有的,但先老爷不幸沦亡,今非昔比。况商三老爷已是贵人,家小姐又带有疾病,这段姻亲恐不相宜,还求曹老爷斟酌回复为上!”曹先生道:“此呈乃商三老爷感你老爷昔日高谊,不忍负心之举。就是你家小姐新遭尊恙,他俱已知之。在京时,多少豪门求配,他俱辞脱,情愿寻旧日之好,意在敦轮重义,有甚么不宜!”家人又说道:“既是商三老爷如此重义,家小姐怎敢负盟?但还有一说,小姐说,先老爷殁后,只存得小主一人,今才三岁。虽是小主母所生,实赖小姐抚养,若出嫁与人,小主无人看管,倘有疏虞,便绝了孟氏一脉,故此不敢应承!”曹先生道:
“亲事这断然要应承的了,但所说之事,甚是有理,我回去与商太老爷商量,再来回复。”曹先生遂辞了。回来与商尚书说知此事,商尚书道:“这也虑得是,除非就亲方为两便。”曹先生道:“就亲最为有理!”因再回复孟小姐,孟小姐只得应承。商尚书遂择日行过聘来,绍兴城中闻知此事,都笑说道:
“商尚书一发老呆了,儿子一个簇簇新的少年翰林,怕没有大官家标致小姐为亲?却去定一个死学士的瞎小姐为妻!”又有人笑说道:“想是过继的儿子,终不像自养的亲切,故娶一个瞎小姐与他!”外面纷纷议论、讪笑不提。
过不多时,柳春荫早已到家,先拜谢了商尚书夫妻收养之恩,又拜请了复姓之罪。然后与商春茂弟兄拜见,商春茂虽旧日与他做对头,今见他官居翰苑,只得变转面孔,十分趋奉,对父亲说道:“向日曹先生再三要三弟拜他为师,三弟彼时就有大志,说道论起举业来,曹先生还当拜他为师,孩儿只以为三弟少年夸口,不期今日,曹先生果出三弟门下,方知三弟不为妄言!”商尚书道:“学无老少,达者为师,岂不信然!”因对柳春荫说道:“孟家这头亲事,虽是你不忍负心一段义举,但结亲这日,合郡观瞻,娶了个瞽目之妇进门,也未免惹人耻笑。他小姐前日借说兄弟小,无人看管,不欲嫁出门,恐他也只为双目不见,到人家有许多不便,故此推脱。
我已许他,着你去就亲,他方才允了。”柳春荫道:“就亲固好,但孩儿为本生父母复姓,已负大人收养之恩矣!今大人父母在堂,孩儿又因藏妇之拙,就亲他人之室,是全者小,失者大,不更重为得罪乎?况妇人从夫,当论贤愚,岂在好丑!
孟学士存日,与孩儿已有盟言,今日孩儿只知娶孟学士之女,不知其瞽也,任人耻笑,孩儿自安之!孟小姐若虑兄弟幼小,满月之后,听凭回家料理可也。”商尚书见柳春荫说得有理,只得又叫曹先生将这一段说话到孟衙来说,孟小姐知是柳春荫之意,便也允了。商尚书欢喜,就择了吉日做亲。到了吉期先一日,孟衙发过嫁装来,十分齐整,却像是几年前打点的,端端正正,一件也不缺少。众亲友见了,都大惊道:“孟学士死后,两下说亲不久,说成后,并不见他家置办嫁装,为何这等齐整?这个瞎妇儿倒也有些手段!”到了正日,商府亲戚满堂,都要看这瞎女儿怎生拜堂?不多时,鼓乐喧阗,柳春荫身穿翰林大红袍服,骑马亲迎回来。到了厅上,灯烛炜煌,商尚书与商夫人并立在厅上,众媒婆、伴娘搀扶着孟小姐拜堂。拜堂已毕,伴娘揭起方巾一看,且莫说他翠翘金凤,装束之盛,只见:
芙蓉娇面柳双娥,——乌云结一窝。
更有夺人魂魄处,目涵秋水欲横波。
商尚书、商夫人与众亲眷一齐看见他花容月貌,如天仙一般,尚不为奇异,只见一双俊眼,似两点寒星,百分波俏。
众亲友俱大惊大喜,暗说道:“新人这等一双好眼,怎传说是个瞽目?”俱踊跃称快。不多时,拜堂毕,送入洞房。柳春荫与孟小姐对饮含卺之卮,柳春荫虽是他不忘故旧一段义举,然心下明打帐一个瞽女,到此忽然变做个一双俏眼美人,怎不欢喜?因问道:“夫人双睛无恙,为何人皆传说夫人哭父丧明?”
孟小姐微微笑道:“妾目原未尝损,只因先学士存日,与良人有盟,遂命妾静俟闺中。后以强娶者多,以先学士之力,百般拒辞,尚费支持,今先学士见背,妾弟甚幼,妾一孤子,如何撑答?静处以思,恐为有力者所算,因假称丧明,这些世情豪贵,果过门不问。故妾得以静处闺中,以俟君子之命也!”
柳春荫听了,叹羡不已道:“夫人不动声色,能消绝强暴之妄想,所谓明哲保身,夫人实有之矣!但还有一说,我在京时,许多亲友皆以夫人瞽目阻予践盟,幸我感泰山之恩,不敢有负。设或渝盟,夫人又将奈何?”孟小姐道:“先学士选婿亦云众矣,而独属意良人,盖深知良人君子也。岂有君子而以盛衰、好丑背盟者乎?良人背盟,犹世俗之人,则一世俗人之人而已矣!妾虽遭弃,独处终身,不犹愈乎?”柳春荫大喜道:“孟光称千古之贤,未闻有此高论,夫人过之多矣!我非梁鸿,今得偶夫人,虽大有愧,实大幸也!”孟小姐道:“自妾以瞽目相传,君子知而不弃,这段高义,当在古人之上,不独使妾甘心巾栉,即先学士九泉亦含笑矣!”夫妻二人说得投机,彼此相敬相爱,饮罢合卺,同入鸳帏,百分得意。到了次日,柳春荫就将孟小姐恐怕豪贵求亲,招惹是非,故假说丧明之事,对商尚书并众人说知,大家俱鼓掌称奇,赞叹不已!不数日,传得合郡皆知,无一人不道柳春荫有情有义,孟小姐明哲保身。
柳春荫在绍兴成亲了月余,因奉旨归葬,不敢久停,就将孟小姐送回孟衙,照管小兄弟。自家拜别了商尚书,竟回贵州,将父母棺榇移葬。贵州有司皆来祭奠,好不光耀!葬事已毕,回朝复命。后来柳春荫由翰林直做到侍郎,他不贪仕宦,二年间,即告终养回绍兴,侍奉商尚书夫妻,二人终天之后,哀恸居丧。教服满后,与孟夫人另卜宅,与孟尚书家相邻,抚育孟公子成人。后生二子,俱成伟器,其功名显大,皆贫贱能守而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