掉魂的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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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架起那座桥的时候，我还很小。这样便忘了计算桥的年龄，也忘了计算自己的年龄，许多年以后，我可以凭着依稀的记忆找回自己那些过往的日子，可是却永远遗失了桥的时光。

    所以有桥，是因为有了截断的距离。那座桥架在村口的小溪上面，冷冷清清的，开始如同孤单的幼儿，后来便如同孤苦的老人。因为架起的这座桥，村庄与外面有了更直接的接触。一些人，一些事很随意地便进入了村庄，在一块土地上流传开去。有多少人知道，那座桥连接起了村庄与外面的世界，许多地方的事情会通过这座桥，走进人的生活。

    桥是简陋的，见不得外面的华丽世界。桥拱是用木头架起的，然后在上面铺上草，再填上土，桥便成了。桥的身体来自土地，来自村庄，它把许多事情拉进村人的视线，又把许多村里的活儿赶出去，让它们在另一块土地上发芽、成长。

    在架起那座桥以前，也并不是没有桥。曾经是一座小木桥，只在水面上横着三根木头，再没有任何修饰。那座小木桥除了人走，再没有东西可以越过。村里的人牵牛经过的时候，牛从水里涉过，人拉着绳子慢慢地挪过桥面。人本来和牛走在一起的，在桥的一头，人便和牛分开了，牛涉水，人过桥，到了桥的另一头才又走到一起。在一个村庄里，人和牛并没有多大区别，都在泥土里一天到晚地打滚，享受着土地的馈赠。一座小小的木桥，就把一种生活分隔成两个世界。如果可以，农人会让牛也走桥的，然而，牛终究不是人，它走不过人为自己架起桥。

    后来的那座桥架起来以后，村里的牛再不用从水里涉过了。它们从田里一直紧紧跟在农人后面，用自己笨重的腿脚重重地擂着大地，踩在桥面上，咚咚作响，人似乎可以听到粮食进仓的声音。村里好些人因为架了这座桥，方便了物资的运输，便建造了楼房。村里有的只是黄土与粮食，许多东西要走过桥面，才能进得来村里。那些人便从外面买来砖、沙、水泥、钢筋和许多建楼房的用品，堆放到一辆货车上，一趟一趟运回村里。一座桥，让那么多外面的东西走进村里，建起一座一座的楼房，其实是把一种新的生活从外面拉回来，堆在黄土上，接受村人的爱抚与目光，过一辈子村庄的生活。

    好长一段时间里，那座桥就是静静地躺在那里，承担里村里一切生活的进进出出。后来桥便慢慢旧了，破了，如一个壮年蹒跚地步入老年。桥底下的木头经过了许多年土的掩埋和水的冲刷，开始慢慢腐朽。一场雨下过以后，溪水涨了，便要带走一根或是几根木头，远远地把木头对桥的顾盼抛到身后。人走在上面，也感到脚下的黄土松动了。这时候，你会第一次感到，走在黄土上，也有一种心颤。没有了桥底的木头，黄土便不能固定自己，也照顾不了与它相依为命的农人。慢慢的，桥面上的黄土变薄了，于是把一些木头裸露到桥面上。我从桥上经过的时候，看到全是山里的松树，树皮还在，却很苍老。我已经记不清它们埋在土里，躲在人的脚底下多长时间了，在那些年月里，它们一定紧紧地咬住牙关，顶着两个世界在上面交流。

    我隔了一段时间再走过那座桥的时候，上面已经漏出了几个明显的洞，透过桥面，又看到了溪里的水，淙淙地流着。似乎一点也没有觉察有几个洞的光线偷偷穿过桥面，窥探了它的生活。我曾问过父亲，为什么不往洞里填上些土呢。父亲说，因为桥底下的木头被冲走了，支撑不了桥面的土，就算填上土，也很快便掉下水里，随着水流走了。我一直没有发现桥底的木头起了多大的作用，到那时候才知道原来正是因为这些木头，才可以架起的这座桥。木头是桥的骨架，是桥的魂。当那些木头一根根被流水偷偷地漂走，桥的骨架便开始松散，桥的魂便一点一点消散。

    没了魂的桥再挡不住桥面的黄土，也再无力承受许多人的生活从桥面走过。村里一个人开着一辆摩托车从桥面过，一不小心把轮子卡在一个洞里，人却掉到了水里。幸好车就倒在桥面上了，幸好人掉下去也没什么事，只是落得一身湿而已。村里人再走过桥面的时候，总要小心翼翼的，怕一不小心桥又把自己扔下水去。我每每开车出门，母亲总要细细地叮嘱，要谨慎地开车，从桥上过是急不得的。大家都知道，桥已经不能让人安安稳稳地通过了，于是要留心自己的脚下，不敢把自己的生活全都洒在桥上去。

    后来，桥底的木头很多被冲走了，还埋在土里的，已是腐朽得再没了力气。人再不敢把牛往桥上牵，牛又开始从水里涉过了。一座桥因为没了魂，再无法挽留曾经给一个村庄带来的生活。再后来，村里的人把那座没有魂的桥拆掉了，在上面建起了一座新的桥。桥是用石头和水泥构成的，再不用木头作桥的骨架。父亲说，这座桥可以走很久了，因为水冲不走那些牢牢凝固的石头和水泥。我知道，一座桥所以可以走很久，是因为留住了它的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