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房手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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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从事护理工作十多年了，每天面对太多的疾病伤痛和死亡，司空见惯，难免沾染上职业性的冷漠。许多的时候，目睹病人的痛苦和伤亡，又或者看着他们病愈后的高兴和感激，虽说不上完全的无动于衷和漠然，然而心情大多是平静而淡然的。

    都只道生老病死是寻常。然而再寻常的生死，也总会有一些感人细节，在某些时刻，来触动我日渐漠然的心。

    那天的病房新住进了一个不明原因反复腹腔积液的老人，和我拐弯抹角地算起来，还有一点亲戚关系。进来时，老人已病重，消瘦、呼吸困难、被迫卧位，吃不下任何东西，说话也有些困难。老人的大儿子下岗了，靠开摩托车载客养活一家大小，小儿子在家待业，家境窘迫。而病人每天的治疗及用药都需要大量的钱。大儿子背地里悄悄地和我说：替我跟医生说说，不必要的检查就不要开了，太贵重的药品也不要用了吧。我爸这病我看也好不了了，能省就替我省省吧。说这话的时候，他脸上的神色痛苦而又无奈。

    第二晚我夜班，老人的病情略微稳定些，能坐起来活动了。我在对面病房做着治疗时，忽然听到从病房里传来哭声。望过去，却见是老人的儿子在抱着他老父亲痛哭，一边语无伦次地跟他老父亲说，爸，你别担心，我会挣钱来给你治病的，小弟我也会照顾好的，你好好养病；又提起当年父亲抚育他们兄弟的艰难。这个已是中年的汉子，哭得一蹋糊涂。那晚他大约颇喝了些酒，有感于生活的重负，于是自怜身世，以至于在病人面前失去自控，痛哭失声。老人倒是很平静，反过来低声地劝慰情绪激动的儿子。

    我在病房的这一侧，目睹这一幕，不禁为之恻然。一边是对死亡的恐惧和欲表而难表的孝心，一边是生活的艰辛及窘迫。这样两难的境地，折磨着老人及他的儿子，令生者为难不安，病者又未尝不是忐忑难受。

    三天之后，老人到底还是去世了。于他自己，与其痛苦地把生命拖延下去而并无治愈的希望，却徒然地拖累家人，死亡无疑是一种解脱。而于活着的人，也未尝不是另一种的解脱。

    老病而死，虽然也是令生者难过伤心，然而和青年而亡比较起来，则相对能让生者比较容易接受了。

    我的一个小学的同学，被确诊肝癌到去世不过短短的一个月的时间。28岁，正当盛年，小女儿只得两岁。开始只是胃疼、腹泻，谁也没往坏处想，到最后剧烈疼痛，用杜冷丁也不能缓解，一查，已是肝癌晚期了。他不过是普通的常人，一样的贪生怕死。知道结果后，精神彻底的崩溃了。他住院的时候，消瘦、恶病质、双手神经质的颤抖。我给他注射时，他双眼圆睁，表情惊恐，脸上写满对死亡的恐惧。我问候他，他似是记不起我来，精神恍惚，答非所问。他的妻子在一旁，强作欢颜地安慰他，小女儿尚天真地说：爸爸怕疼，不乖！我看得非常的难过，想起张晓风的半局，杜公英年而抛妻别女病逝，在病榻上代九岁的孤女而写的一副挽父白话联：“爸爸说要陪我直到结婚生了娃娃，而今怎教我立刻无处追寻，你怎舍得这个女儿；女儿只有把对您那份孝教都给妈妈，以后希望你梦中常来看顾，我好多喊几声爸爸。”生离死别，人间至痛。死者眷念牵挂妻女，难舍生之欢愉，生者伤心欲绝，却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死神把最亲的人带走。

    也有令人心情轻松的事情。

    前两个月，我到其他医院的儿科学习。正是小儿发病高峰期，在新生儿病房的蓝光箱、恒温箱里，躺满了一个个早产儿及新生病儿。每天送奶时间一到，悦耳的音乐铃声便响个不停。年轻的护工走进走出，接奶、给婴儿喂奶，送婴儿进箱、出箱。忙得不亦乐乎。

    我喜欢婴儿，看他们吃饱了，身体舒服了，便满足地睡去，脸上表情安静而恬淡，无欲无求地，教人顿生爱意。新生儿病房里的护工都是年轻的女孩子，然而都极喜欢孩子，抱孩子、喂奶、给孩子擦身沐浴、换尿布，却是比妈妈还要耐心细致的。病儿出院时，大部分都养得又白又胖的，这里面，很大一部分都得归功于护工的精心护理。

    有一天，来了一个全身皮肤都长满脓疱疮的小女婴，又脏又臭。给她洗澡的时候，大家都不约而同地说，哎呀，真是难看死了。每日里用稀释的pp粉给她洗澡，然后上药。几天过去，全身的脓疱疮就逐渐地消散去了，露出了玫瑰般粉白娇嫩的皮肤。小巧的瓜子脸，眼睛黑而明亮，活脱脱一个小美女。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几个护工喜欢得不得了，一有空就从婴儿床抱她起来，哄她，给她拍背，哼小曲给她听。见她皮肤白嫩，护工娟甚而把测黄疸指数的仪器拿来测小女婴的各处皮肤，指数竟然都是0，把大家羡慕得不得了。早上医生来查房，也都啧啧称赞，忍不住要用手摸摸她的小脸蛋。到最后出院时，体重增了，不脏不臭，粉妆玉琢似的惹人喜爱。大家都连说，真舍不得，争着要抱抱她，开玩笑地说，让我抱回家养算了。

    忙碌了一个上午，到了下午，相对空闲些了。病房里安静下来，婴儿们吃饱了，心满意足地安睡过去。不知谁放起了舒缓轻柔的音乐。那真是温馨的一幕，婴儿甜甜地在睡梦中，音乐轻轻地流淌着。再冷硬的心，在这一刻，也会被温柔地牵动，变得安静而温暖。

    我不过是一个普通的护士，没有起死回生的本事，眼看一个个鲜活的生命被病魔无情地摧残、枯萎，却无能为力。不能求人间总无疾病和伤亡，那么卑微一些，只愿病中的人们痛苦可以轻一些，再轻一些，让身边的亲人也可安心一些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