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安装我们的客户端
更新超快的免费小说APP
添加到主屏幕
请点击,然后点击“添加到主屏幕”
,实在是拿这两个醉鬼没有法子!
好不容易把周、吴二人弄到前面那条船上去安置,剩下胡雪岩与张胖子,才得清清静静谈话。张胖子报告了吃花酒的经过,形容尤老五是如何竭诚招待,而同、吴是如何丑态百出?把站在一旁的阿珠,听得“格格”地笑个不住。
“你什么时候回来的?”张胖子问到胡雪岩身上。
“好久了。”他信口答说。
“好久了?”张胖子转脸去看阿珠。
阿珠心虚,急忙溜走。这一下张胖子心里越发有数,看着她的背影,又看着胡雪岩含笑不语的神情,他也诡秘地笑了。
“你笑什么?”
“我笑周委员跟吴委员。”张胖子说“这两个人一路来都在阿珠身上打主意。谁知道‘会偷嘴的猫不叫’!”
“不要瞎说!”胡雪岩指指外面:“当心她听见。”
“那么,你说老实话。”张胖子把颗亮光光的头伸过去,压低了嗓子问:“偷上手没有?”
“没—有!”胡雪岩拉长了声音“哪有这回事?”
“那么你们谈了些什么呢?”
“随便谈闲天,谈过就丢开,哪记得这许多?”胡雪岩正一正脸色:“闲话少说,今天你跟尤老五谈了正经没有?”
“对了,我正要告诉你。我已经跟他说好了,明天一起出帖子,请‘三大’的档手吃饭,请你作陪。放款的事,就在席面上谈。”
“好的。”胡雪岩又说:“我还有件事,想跟你谈。不过”
“咦!”张胖子惯会大惊小怪,睁大了眼睛问:“怎么,不说下去了?”
话到口边,终又咽住,是胡雪岩警觉到张胖子嘴快,黄宗汉的那两万银子,如果托他去汇拨,一定会泄漏出去。不如明天找尤老五商量,比较靠得住。
第二天一早,胡雪岩悄悄到梅家弄把王有龄接回船。这位王大老爷春风满面,步履轻快,大家都道他异乡遇故,快谈竟夕,才有这份轻松的情绪,谁也不知道他微服私行,比起三多堂的喧闹轰饮,另有一番屋小如舟,春深似海的旖旎风光。
这天开始要办正事了,王有龄把周、吴两委员请了来,连胡雪岩一起,先作个商量。他原定这一天上午去拜客,胡雪岩主张不必亟亟。
“今天中午,尤老五和张胖子出面,请‘三大’的人吃饭,放款的事一谈好,通裕的米,随即可以拨借。”他说:“雪公,索性再等一等,也不会太久,一两天工夫,等我们自己这里办妥了再说。”
“这样好!”周委员首先表示赞成“到明后天,王大人去拜这里的按察使,那就直接谈交兑漕米了,差使显得更漂亮。”
“好!我听你们的主意。”王有龄欣然同意。
“中午的饭局,不请周、吴两公了。”胡雪岩说第二件事“商人总是怕官的,有周、吴两公在座,怕‘三大’的人拘束”
“不错,不错!”周委员抢着说道“你无须解释。”
“不过有件大事要请周、吴两公费心,‘民折官办’的这道手续,马上就要办一办。公事上我不懂,雪公看怎么处置?”
“那要奉托两位了。”王有龄看着他们说:“两位是熟手,一定错不了。该我山面的,尽管请吩咐!”
于是周、吴二人相视沉吟,似乎都有些茫然不知如何着手的样子。
胡雪岩等了一会,看他们很为难,忍不住又说了“我看这件事,公文上说不清楚,得有一位回杭州去当面禀陈。”
“对了!”吴委员抚掌接口“我也是这么想。当然,公文还是要的,只不过简单说一说,‘民折官办’一案,十分顺手,特饬某某人回省面禀请示云云。这样就可以了。”
“那好!两位之中,哪一位辛苦一趟?”
这一向,周、吴二人又迟疑了。甫到繁华之地,不能尽兴畅游,心里十分不愿。而且这一案的内容十分复杂,上面有所垂询,不能圆满解释,差使就算砸了。畏难之念一起,更不敢自告奋勇。
“怎么?”王有龄有些不悦“看样子只好我自己回去一趟了。”
“那没有这个道理。”周委员很惶恐他说“我去,我去!”
看周委员有了表示,吴委员倒也不好意思了“自然是我去。”他说。
两个人争是在争,其实谁也不愿意去,王有龄不愿硬派,便说“这样吧,我们掣签!”
“不必了!”周委员很坚决他说“决定我去。吴兄文章好,留在这里帮大人料理公事。我今天下午就走,尽快回来复命。”
“也不必这么急。”胡雪岩作了个诡秘的微笑“今天晚上我替周老爷饯行。明天动身好了。”
“雪岩兄的话不错。公事虽然紧要,也不争在这半天工夫。”吴委员也说“晚上替周兄饯行,我跟雪岩兄一起作主人。”
王有龄也表示从容些的好,并且颇有嘉勉之词,暗示将来叙功的“保案”中,一定替周委员格外说好话,作为酬庸。自告奋勇的收获,可说相当丰富。为了周委员回杭州,那个庶务却是大忙而特忙,第一要雇船,照周委员的意思,最好坐原来的那只“无锡快”由阿珠一路伺奉着来回。但那只船名“快”而实不快,只宜于晚开早到,多泊少走,玩赏风景之用,赶路要另雇双桨奇快的“水上飞”
第二件更麻烦,也是胡雪岩的建议,杭州抚、藩、臬三大宪,加上粮道,还有各衙门有关系的文案、幕友,都应该有一份礼。“十里夷场”奇珍异物无数,会选的花费不多而受者惬意,不会的,花了大价钱却不起眼,变成“俏眉眼做给瞎子看”因此,备办这十几份礼物,不是一件轻松的差使。胡雪岩主意,请尤老五派个人,带着那庶务和高升,到“夷场”上外国人所开最大的一家洋行“亨达利”去采办。
这天人人有事,王有龄和周、吴二人在船上办文稿,开节略,把此行的经过,如何繁难吃力,而又如何圆满妥帖,字斟句酌地叙了进去。胡雪岩和张胖子的任务,自然更重要,中午与尤老五请“三大”的档手,在英租界的“番菜馆”赴宴谈生意。
结果生意不曾在番菜馆谈,因为照例要“叫局”莺莺燕燕一大堆,不是谈生意的时候。饭罢一起到城隍庙后花园钱业公所品茗,这时张胖子才提到正事。
“三大”之中,大亨钱庄姓孙的档手资格最老,他代代表发言,首先就表示最近银根很紧“局势不好,有钱的人都要把现银子捏在手里,怕放了倒帐。这句实在话,钱庄本来是空的。”
这是照例有的托词,银根紧的理由甚多,不妨随意编造,目的就在抬高利息。张胖子和胡雪岩都懂这个道理,尤老五却以受过上海钱庄的气,怀有成见,大为不快。
“我看不是银根紧,只怕是借的人招牌不硬,”他的话有棱角,态度却极好,是半带着开玩笑的语气说的“漕帮现在倒霉,要是‘沙船帮’的郁老大开口,银根马上就松了。”
尤老五说的这个人是沙船帮的巨擘,名叫郁馥山,拥有上百艘的沙船,北走关东,南走闽粤,照海洋的方位,称为“北洋”、“南洋”郁馥山就以走南北洋起家,是上海县的首富。近年因为漕米海运,更是大发利市,新近在小南门造了一所巨宅,崇楼杰阁,参以西法,算是“海天旭日”、“黄浦秋涛”等等“沪城八景”以外的另一景。
沙船帮与漕帮,本来海永不犯河水,但漕运改了新章,使有了极厉害的利害冲突,所以尤老五那句话斤两很重,姓孙的有些吃不消。
“啊,尤五哥,”姓孙的惶恐地说“你这话,我们一个字也不敢承认。吝户都是一样的,论到交情,尤五哥的面子更加不同。好了,今天就请尤五哥吩咐!”
象尤老五这样在江湖上有地位的,轻易说不得一句重话,刚才话中有牢骚,已不够漂亮,此刻听姓孙的这样回答,更显得自己那句话带着要挟威胁的意味,越觉不安,所以急忙抱拳笑道:“言重,言重!全靠各位帮忙。”
张胖子总归是站在同行这方面的,而且自己也有担保的责任,心里在想,姓孙的吃不消尤老五,说到“请吩咐”的话,未免冒失!如果凭一句话草草成局,以后一出麻烦,吃亏的心是钱庄,自己也会连带受累。
由于这样的了解,他不希望他们讲江湖义气,愿意一板一眼谈生意,不过他的话也很圆到“大家都是自己人,尤五哥更是好朋友,没有谈不通的事,”他说“‘三大,愿意帮忙,尤老哥一定也不会叫‘三大’吃亏。是不是?”
尤老五当然听得出他话中的意思,立即接口:“一点不错!江湖归江湖,生意归生意。我看这样,”他望着胡雪岩说“小爷叔,这件事让张老板跟孙老板他们去谈,应该怎么样就怎么样,我无不照办,我们就不必在场了。”
胡雪岩听他这一说,暗暗佩服,到底是一帮的老大,做事实在漂亮。于是欣然答道:“对,对!我也正有事要跟五哥谈。”
说着,两人相偕起身,向那几个钱庄朋友点一点头,到另外一张桌子去吃茶,让张胖子全权跟“三大”谈判。
“小爷叔!”尤老五首先表明“借款是另外一回事,通裕垫米又是一回事,桥归桥,路归路。米,我已经叫通裕启运了,在哪里交兑,你们要不要派人,还是统通由我代办?请你交代下来,我三天工夫替你们办好。”
“好极了!五哥跟老太爷这样放交情,我现在也不必说什么!‘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将来就晓得了。”胡雪岩接着又说“在哪里交兑,等我问明白了来回报五哥。要不要另外派人,公事上我不大懂,也要回去问一问。如果我好作主,当然拜托五哥,辛苦弟兄们替我办一办。”
“好的,就这样说定了,我关照通裕老顾去伺候,王大老爷有什么话,尽管交代他。”
一件有关浙江地方大吏前程的大事,就这样三言两语作了了结。胡雪岩还有件要紧事要请尤老五帮忙。
“五哥,我还有个麻烦要靠你想办法。”他放低了声音说:“我有两万银子要汇到福建,不能叫人知道,你有什么办法?”
尤老五沉吟了一会问道:“是现银,还是庄票?”
“自然是庄票。”
“那容易得很。”尤老五很随便地说:“你自己写封信,把庄票封在里面,我找个人替你送到,拿回信回来。你看怎么样?”
“那这样太好了。”胡雪岩又问:“不晓得要几天工夫?”
“不过五六天工夫。”
胡雪岩大为惊异:“这么快?”
“我托火轮船上的人去办。”
从道光十五年起,英国第一艘“渣甸号”开到,东南沿海便有了轮船。
不久为了禁鸦片开仗,道光二十一年辛丑七月,英国军队攻陷镇江,直逼江宁,运了大炮安置在钟山,预备轰城。朝廷大震,决计议和,派出耆英、伊里布和两江总督牛鉴为“全权大臣”与英国公使谈和,订立和约十三条,赔军费,割香港,开广州、厦门、福州、宁波、上海力通商口岸,称为“五口通商”大英公司的轮船,源源而至,从上海到福州经常有班轮,但一路停靠宁波、温州,来回要半个月的工夫,何以说是只要五六天?胡雪岩越发不解。
“我到英国使馆去想办法,他们有直放的轮船。”
“噢!”是一声简单的答语,可是胡雪岩心里却是思潮起伏,第一觉得外国人的花样厉害,飘洋过海,不当回事,做生意就是要靠运货方便,别人用老式船,我用新式船,抢在人家前面运到,自然能卖得好价钱。火轮船他也见过,靠在码头上象座仓库,装的东西一定不少,倒不妨好好想一想,用轮船来运货,说不定可以发大财。
其次,他发觉尤老五的路子极广,连外国使馆都能打得通,并且这个人做事爽快,应该倾心结交,将来大有用处。
这样一想,便放出全副本领来跟尤老五周旋,两个人谈得十分投机。他把与王有龄的关系,作了适当的透露。尤老五觉得此人也够得上“侠义”二字,而且肯说到这种情形,完全是以自己人相看,因而原来奉师命接待的,这时变成自己愿意帮他的忙了。
这面谈得忘掉了时间!那面的钱庄朋友,却已有了成议,由通裕出面来借“三大”和张胖子一共贷放十万两银子,以三个月为期,到期可以转一转,尤老五和胡雪岩做保,却有一个条件要王有龄答应,这笔借款没有还清以前,浙江海运局在上海的公款汇划,要归三大承办,这是一种变相保证的意思。
“用不着跟王大老爷去说。”胡雪岩这样答复“我就可以代为答应。”
“利息呢?”尤老五问。
“利息是这样,”张胖子回头看了看那面“三大”的人,低了声说道:“年息一分一照算。”
“这不算贵。”尤老五说。
人家是漂亮话,胡雪岩要结交尤老五,便接口说道:“也不算便宜!”
张胖子很厉害,他下面还有句话,起先故意不说,这时察言观色,不说不可,便故意装作埋怨的神气:“你们两位不要性急!我话还没有完,实在是这个数!”说着伸开食拇两指扬了扬。
“八厘?”胡雪岩问。
“不错,八厘。另外三厘是你们两位做保应得的好处。”
“不要把我算在里头。”胡雪岩抢着说道“我的一份归五哥。”
“小爷叔,你真够朋友!不过我更加不可以在这上面‘戴帽子’。这样,”尤老五转脸问张胖子“你的一份呢?”
“我?”张胖子笑道“我是放款的,与我什么相干?”
“话不是这么说。张老板,我也知道,你名为老板,实在也是伙计,说句不客气的话,‘皇帝不差饿兵’,我要顾到你的好处。不过这趟是苦差使,我准定借三个月,利息算九厘,明八暗一,这一厘算我们的好处,送了给你。”
“这怎么好意思?”
“不必客气了。”胡雪岩完全站在尤老五这面说话“我们什么时候成契?”
“明天吧!”
就这样说定局,约定了第二天下午仍旧这里碰面,随即分手。张胖子跟“三大”的人还有话谈,胡雪岩一个人回去,把经过情形一说,王有龄和周、吴二人,兴奋非凡,自然也把胡雪岩赞扬不绝。
避开闲人,胡雪岩又把汇款到福建的事,跟王有龄悄悄说了一遍。他皱着眉笑道“雪岩,事情这么顺利,我反倒有些担心了。”
“担心什么?”
“担心会出什么意外。凡事物极必反,乐极生悲。”
“那在于自己。”胡雪岩坦率答道:“我是不大相信这一套的。有什么意外,都因为自己这个不够用的缘故。”说着,他敲敲自己的太阳穴。
“不错!”王有龄又说“雪岩,你的脑筋好,想想看,还有什么该做而没有做的事?”
“你要写两封信,一封写给黄抚台,一封写给何学使。”
“对,我马上动手。”
当夜胡雪岩跟吴委员在三多堂替周委员饯行,第二趟来,虽算熟客“长三”的规矩,也还不到“住夜厢”的时候,但尤老五的朋友,情形特殊,周、吴二人当夜就都做了三多堂的入幕之宾。
第二天王有龄才去拜客,先拜地主上海知县,打听总办江浙漕米海运,已由江苏臬司调为藩司的倪良耀,是否在上海?据说倪良耀一直不曾回苏州,公馆设在天后宫,于是转道天后宫,用手本谒见。
倪良耀是个老实人,才具却平常,为了漕米海运虽升了官,却搞得焦头烂额。黄宗汉参了他一本,说他办事糊涂,而且把家眷送到杭州暂住,所以谕旨上责备他说:“当军务倥偬之际,辄将眷属迁避邻省,致令民心惶惑,咎实难解,乃犹以绕道回籍探访老母为词,何居心若是巧诈?”为此,他见了王有龄大发牢骚,反把正事搁在一边。
王有龄从胡雪岩那里学到了许多圆滑的手法,听得他的牢骚,不但没有不豫之色,而且极表同情。提到家眷,他又问住处,拍胸应承,归他照料。
“你老哥如此关顾,实在感激。”倪良耀说的地真话,感激之情,溢于词色“我也听人说起,你老哥是黄中丞面前,一等一的红人,除了敝眷要请照拂以外,黄中丞那里,也要请老哥鼎力疏通。”
“不敢!不敢!”王有龄诚恳地答说“凡有可以效劳之处,无不如命。”“唉!”倪良耀安慰之中有感慨“都象老哥这样热心明白,事情就好办了。”
有了这句话,公事就非常顺手了。提到交兑漕米余额,倪良耀表示完全听王有龄的意思,他会交代所属,格外予以方便。接着,他又大叹苦经,说是明知道黄宗汉所奏,浙江漕米如数竟足这句话不实,他却不敢据买奏复,辩一辩真相,讲一讲道理,原因是惹不起黄宗汉。
“黄中丞这一科——道兴十五年乙未,科运如日方中,不说别的,拿江苏来说,何学使以外,还有许中丞,都是同年。京里除了彭大军机,六部几乎都有人。他老哥替我想想,我到哪里去伸冤讲理?”
“大人的劳绩,上头到底也知道的。吃亏就是便宜,大人存心厚道,后福方长。”
倪良耀是老实人,对他这两句泛泛的慰词,亦颇感动,不断拱手说道:托福,找福!”
主人并无送客之意,这算是抬举,王有龄不能不知趣,主动告辞,便又陪着倪良耀谈了些时局和人物,从他口中,得知何桂清捐输军饷,交部优叙奖励,也常有奏折,建议军务部署,朱笔批示,多所奖许,圣眷正隆。这些情形,在王有龄当然是极大的安慰。
辞出天后宫,王有龄在轿子里回想此行的种种,无一事不是顺利得出乎意料之外,因而心里不免困惑,一个人到底是靠本事,还是靠运气?照胡雪岩的情形来说,完全是靠本事,想想自己的今天,似乎靠运气。
这话也不对!他在想,胡雪岩本事通天,如果没有自己,此刻自是依然潦倒,怀才不遇的人,车载斗量,看来他也要靠运至于自己呢?如果不是从小习于吏事,以及这一趟从京师南下,好好看了些经世之学的名著,为黄宗汉所赏识,那么即使有天大的面子,也不过派上个能够捞几个钱的差使,黄宗汉决下会把浙江漕米海运的重任,托付给自己。照此一说,还是要有本事。
有本事还要有机会,机会就是运气。想到这里,王有龄的困惑消失了,一个人要发达,也要本事,也要运气。李广不侯,是有本事没有运气,运气来了,没有本事,不过昙花一现,好景不长。
现在是运气来了,要好好拿本事出来,本事在胡雪岩身上,把胡雪岩收服了,他的本事就变成了自己的本事。这样深一层去想,王有龄欣然大有领悟,原来一个人最大的本事就是能用人,用人又先要识人,眼光、手腕,两俱到家,才智之士,乐予为己所用,此人的成就便不得了了。
由于这个了解,王有龄觉得用人的方法要变一变,应该恩威并用,特别是对胡雪岩,在感情以外,更加上权术、笼络之道,无微不至。
半个月的工夫,一切公事都办得妥妥帖帖,该要回杭州了。王有龄了为犒劳部属,特设盛宴,宴罢宣布:“各位这一趟都辛苦了,难得到上海来一趟好好玩两天!今天四月初四,我们准定初七开船回杭州。”
说完,从靴页子里取出一叠红封袋,上面标着名字,每人一个,连张胖子都不例外,封袋里面是一张银票,数目多寡不等,最多的是周委员那一个,一百两,最少的是那个庶务的,二十两。
“这是‘杖头钱。”他掉了句文,‘供各位看花买醉之需。”
说到“看花”那就是“缠头资”了,周、吴二人已经发觉。阿珠成了胡雪岩的禁脔,不便问津,好在三多堂各有相好,有钱有工夫,乐得去住两天。
“你也去逛一逛。”王有龄又对高升说“我要到我亲戚那里去两天,放你的假吧!”高升也有一个红包,是二十两银子。
托词到亲戚家住,其实是住在梅家弄。这个秘密,始终只有胡雪岩一个人知道。这一天晚上,王有龄约了他在畹香的妆阁小酌,有公事以外的“要紧话”要谈。
半个月之中,王有龄来过四趟,跟畹香已经打得火热,自己的身分也不再瞒她,这天要谈的话,就是关于畹香的。把她安排好了,王有龄还要替阿珠安排。
他的心思,胡雪岩猜到一半,是关于畹香的,他心里已经有了一个主意,但觉得不宜冒失。先要探探畹香的口气,所以等一端起酒杯就说:“畹香,王大老爷要回去了。”
一听这话,她的脸色马上变了,看上去眼圈发红,也不知她是做作还是真心?不过就算做作,也做得极象,离愁别恨,霎时间在脸上堆起,浓得化不开。
“哪一天动身?”她问。
“定了初七。”王有龄回答。
“这么急!”畹香失声说道。
“今天初四。”胡雪岩屈着手指说:“初五、初六、还有三天的工夫,也很从容了。你有什么话,尽管跟王大老爷说,”
“我!”畹香把头扭了过去“叫我说什么?我说了也没有用,办不到的!”
“怎么呢?”胡雪岩逼进一层“何以晓得办不到?”
畹香把脸转了过来,皱着眉、闭着嘴,长长的睫毛不住眨动,是极为踌躇的样子,几次欲语又休,终于只是一声微喟,摇摇头,把一双耳环晃荡个不住。
“有话尽管说呀!”王有龄拉住了她的手说“只要我办得到,一定如你的愿,就办不到,我也一定说理由给你听。不要紧,说出来商量。”
“跟哪个商量?只好跟皇帝老爷商量!”
“皇帝老爷”的称呼,在王有龄颇有新奇之感,特别是出以吴侬软语,更觉别有意趣,便即笑道:“有那么了不起,非要皇帝才能有办法?”
“自然罗!”畹香似乎觉得自己极有理“除非皇帝老爷有圣旨,让你高升到上海来做官”
原来千回百折,不过要表明舍不得与王有龄相离这句话。本主儿此时不会有所表示,敲边鼓的开口了。
“畹香!”胡雪岩问道:“你是心里的话?”
“啊呀,胡老爷。”畹香的神色显得很郑重“是不是要我把心剜出来给你看。”
“我相信,我相信!”王有龄急忙安慰地说。
“我也相信。”胡雪岩笑嘻嘻地接口:“畹香,初七你跟王大老爷一船回杭州,好不好?”
“怎么不好!只怕王大老爷不肯。”
“千肯万肯,求之不得!只有三天工夫了,你预备起来!”
这话连王有龄都有些诧异,为何胡雪岩这等冒失,替人硬作主纳妾?但以对他发解甚深,暂且不响,静观究竟。王有龄尚县如此,畹香自然格外困惑,而且也有些惊惶,怕弄假成真,变得骑虎难下。
“怎么样?是我们当面锣,对面鼓,直接来谈,还是由我找三阿姨去谈?或者请尤五哥出面?”
这是谈“身价”越发象真了!畹香不断眨着眼,神态尴尬,但她到底不是初出道的雏儿,正一正脸色,坐了下来,带些欣慰的口气答道:“蛮好!我自家的身体,自己来谈好了。我先要请问王大老爷是怎么个意思?”王有龄怎么说得出来?当然是胡雪岩代答“王大老爷怎么个意思,你还不明白?”他这样反问,而其实是一句遁词,他最初就是使的一句诈语,目的是要试探畹香对王有龄究有几许感情?经此一番折冲,心中已经有数,这时倒是要问一问王有龄了。
“我当然明白。”畹香接着他的话“不过我不敢说出来。自己想想没有那么好的福气。”
这一下连王有龄也明白了,如果想把她置于侧室,恐怕未必如愿,他怕谈下去会出现窘境,彼此无趣,便即宕开一句:“慢慢再谈吧!先吃酒。”这句话与胡雪岩心思正相符,他也觉得畹香的本心已够明白,这方面不须再谈,所以附和着说:“对啊!吃酒,吃酒。有话回头你们到枕上去谈。”
畹香见此光景,知道自己落了下风。看样子王有龄亦并无真心,早知如此,落得把话说漂亮些,如今变得人家在暗处,自己在亮处,想趁这三天工夫敲王有龄一个竹杠,只怕办不到了。
这都是上了胡雪岩的当!畹香委屈在心,化作一脸幽怨,默默无言地,使得王有龄大生怜惜之心。
“怎么?”他轻轻抚着她的肩问:“一下子不高兴了?”
这一向,畹香索性哭了“嗯哼”一声,用手绢掩着脸,飞快地后后房奔了进去,接着便是很轻的“息率、息率”的声音传了出来。
王有龄听得哭声,心里有些难过,自然更多的是感动,要想有所表示,却让胡雪岩阻止住了“不要理她!”他轻声说道“她们的眼泪不值钱,一想起伤心的事就会哭一场,不见得是此刻受了委屈!”
听了他的话,王有龄爽然若失,觉得他的持论过苛,只是为了表示对他信服,便点点头,坐着不动。
“雪公!”胡雪岩问道“你把你的意思说给我听,我替你办。”
“我的意思”王有龄沉吟了好半天才说出来:“如果把她弄回家去,怕引起物议。”
他对畹香恋恋之意,已很显然。胡雪岩觉得他为“官声”着想,态度是不错的,不过也不妨进一步点破:“畹香恐怕也未见得肯到杭州去,讨回家去这一层,大可不必想它。照我看,雪公以后总常有到上海来的时候,不妨置作外室。春二三月,或者秋天西湖风景好的时候,把她接到杭州去住一阵子,我另外替雪公安排‘小房子’。你看如何?”
“好,好,”王有龄深惬所怀“就拜托你跟她谈一谈,看要花多少钱?”
“那不过每月贴她些开销。至于每趟来,另外送她钱,或是替她打道饰、做衣裳,那是你们自己的情分,旁人无法过问。”这到这里,胡雪岩向里喊了声:“畹香!”
畹香慢慢走了出来,得新匀过脂粉,但眼圈依旧是红的,一副楚楚可怜的样子,偎坐在王有龄身旁,含颦不语。
“刚才哭什么?”王有龄问道“哪个得罪你了?”
“嗳!雪公,这话问得多余。”胡雪岩在一边接口“畹香的心事,你还不明白?要跟你到杭州,舍不得三阿姨,不跟你去,心里又不愿。左右为难,自然要伤心。畹香,我的话说对了没有?”
畹香不答他的话,转脸对王有龄说:“你看你,枉为我们相好了一场,你还不如胡老爷明白。”
“这是旁观者清!”王有龄跟她说着话,却向胡雪岩使了个眼色。意思是要他把商量好的办法提出来。胡雪岩微一颔首,表示会意,同时还报以眼色,请他避开。
“我有些头晕,到你床上去靠一靠。”
等王有龄歪倒在后房畹香床上,胡雪岩便跟畹香展开了谈判,问她一个月要多少开销?
“过日子是省的,一个月最多二三十两银子。”
“倘或王大老爷一个月帮你三十两银子,你不是就可以关起门来过清静日子了?”
“那是再好都没有。不过”畹香摇摇头,不肯再说下去。
“说呀!”胡雪岩问道:“是不是有债务?不妨说来听听。”
“真的,再没有比胡老爷更明白的人!”畹香答道:“哪个不想从良?实在有许多难处,跟别人说了,只以为狮子大开口,说出来反而伤感情,不如不说。”
听这语气,开出口来的数目不会小,如果说有一万八千的债务,是不是替她还呢?胡雪岩也曾听闻过,有所谓“淴浴”一说,负债累累的红倌人,抓住一个冤大头,枕边海誓山盟,非他不嫁,于是花巨万银子替她还债赎身,真个量珠聘去,而此红倌人从了良,早则半载,晚则一年,必定不安于室,想尽花样,下堂求去,原来一开始就是个骗局。
看畹香还不致如此。但依了她的要求,叫她杜门谢客。怕未见得能言行一致,招蜂引蝶之余,说起来还是“王某某的外室”反例坏了王有龄的名声。这不是太傻了吗?
因此,他笑一笑说:“既然你有许多难处,自然不好勉强,不过你要晓得,王大老爷对你,倒确是真情一片。”
“我也知道,人心都是肉做的。而况有尤五少的面子,我也不敢不巴结,只要王大老爷在这里一天,我一定尽心伺候。”
“到底是见过世面的!说出话来与那些初出道的小姑娘不同。”胡雪岩这样赞她“我也算是个‘媒人’,说话要替两方面着想。畹香,我看你跟王大老爷,一年做两三次短期夫妻好了。”
她大致懂得他的意思,却故意问一句:“怎么做法?”
“譬如说,王大老爷到上海来,就住在你这里,当然,你要脱空身子来陪他。或者,高兴了,接你到杭州去烧烧香,逛逛西湖,不又是做了一阵短期夫妻。至于平常的开销,一个月贴你二十五两银子,另外总还有些点缀,多多少少,要看你自己的手腕。”
这个办法当然可以接受“就怕一层,万一王大老爷到上海来,我正好不空。”畹香踌躇着说“那时候会为难。立了这个门口,来的都是衣食父母,哪个也得罪不起。胡老爷,我这是实话,你不要见气。”
“我就是喜欢听实话。”胡雪岩说“万一前客不让后客,也有个办法,那时你以王太太的身分,陪王大老爷住栈房,这面只说回乡下去了。掉这样一个枪花行不行?”
怎么不行?畹香的难题解决,颇为高兴,娇声笑道:“真正的,胡老爷,你倒象是吃过我们这一行的饭,真会掉枪花!”
“那我替你做‘相帮,好不好?”
妓家的规矩,女仆未婚的称“大姐”已婚的称“娘姨”男仆则叫做“相帮”听胡雪岩这一说,畹香才发觉自己大大失言了,哪一行的饭都好吃,说吃这一行饭,无异辱人妻女,遇到脾气不好的客人,尤其是北方人,开到这样的玩笑,当时就可以翻脸,所以她涨得满脸通红,赶紧道歉。“胡老爷,大人不记小人过,我说错了话,真正该打。”她握着他的手,拼命推着揉着,不断他说,”胡老爷,你千万不能见气,你要如何罚我都可以,只不能生气。”
声音太大,把王有龄惊动了,忍不住走出来张望,只见胡雪岩微笑不语,畹香惶恐满面地在赔罪,越觉诧异。
等到说明经过,彼此一笑而罢。这时畹香的态度又不同了,自觉别具身分,对王胡之间,主客之分,更加明显。王有龄当然能够感觉得到,仿佛在自己家里那样,丝毫不觉拘束,因而洗杯更酌,酒兴越发好了。
“雪岩,我也要问你句话,”他兴味盎然地说“听说阿珠一颗心都在你身上。到底怎么回事?”
胡雪岩还未开口,畹香抢着问道:阿珠是谁?”
“你问他自己。”王有龄指着胡雪岩说。
“船家的一个小姑娘。”他说“我现在没有心思搞这些花样。”
语焉不详,未能满足畹香的好奇心,她磨着王有龄细说根由。他也就把听来的话,加油加酱地说了给她听。中间有说得太离谱的,胡雪岩才补充一两句,作为纠正,小小的出入就不去管他了。
“这好啊!”畹香十分好事“胡老爷我来替你做媒,好不好?”
此言一出,不独胡雪岩,连王有龄亦颇有匪夷所思之感“你跟人家又不认识,”他说“这个媒怎么做法?”
“不认识怕什么?”畹香答道“看样子,这件好事要阿珠的娘点头,才会成功,而且阿珠好象也有心理,对你们爷们,她是不肯说的,只有我去,才能弄得清楚。”
王有龄觉得她的话很有理,点点头问:“雪岩,你看如何?就让畹香来试一试吧!”
“多谢,多谢!”胡雪岩说“慢慢再看。”
“我知道了。”畹香故意激他“‘痴心女子负心汉’,胡老爷一定不喜欢她!”
“这你可是冤枉他了。”王有龄笑着说“胡老爷一有空就躲在船上,与阿珠有说不完的话。”
“既如此还不接回家去?莫非大太太厉害?”
“那可以另外租房子,住在外面。”
“对啊!”畹香逼视着胡雪岩问:“胡老爷,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人!”
“我也这么想。”王有龄接着便提高了声音念道:“‘是前生注定事,莫错过姻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