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忘了这茬儿了。不过,这是很多年前的事情了,夏妃和采家都不太提起了。可是,毕竟她父亲是触犯军法不得不死,怨不得旁人。这也不算什么恩仇吧?”
“不是触犯军法。”白希夷低声说。
“怎么!”春妃忽然明白了过来“当初为了这孩子的事情走漏消息,不得不杀了几个军官灭口。难道杀的竟然就是——”
白希夷点点头。
“采家并不知道内情吧?”
“应该是不知道的。”
本来轻快的情绪,忽然间重新乌云密布起来。春妃呆呆地想了一会儿,不由得长叹一声。回头再看见那个叫修若的少年,忽然浑身不自在起来。
婵娟当然不知道关于她的这些对话。出了春明别馆的大门,她立刻跳上了马车,拉下车帘。车子还没起步,那顶珍贵的帷帽就被她一把撕破。淡青色的珍珠滚了一地,月影绡则被她用随身小刀裁成了长长的布条。
与此同时,青王的新宠芸妃,正在自己的卧室里心神不宁地绞着手绢儿。方才她向青王请求同赴春明别馆的留氏家宴,观看飞车。青王犹豫了一下,摇头不允,这令庆洛如大为不安。青王走后,她的祖父旋即进宫看望她。
自从白定侯一家突然入京,看似平静的青夔国朝野,忽然潜流暗涌起来。照众人想法,最为忐忑不安的当然是首辅庆延年。青王清任对首辅的嫌忌不是一天两天了,只怕早就想动手削弱他们。而清任要打击庆氏为首的文官势力,当然会借重于亲信的武将。
这些年来,青王和首辅之间一直还算平静,嫌忌归嫌忌,却斩不断千丝万缕的关联,彼此间也得相互倚重扶持。青王就算有力量割下首辅的头颅,也要忌惮砍伤了自己的臂膀。故而一直拖延至今。但是,王者的忍耐总是有限度的。各种力量间微妙的平衡,有如发丝搁在刀刃上,实在经不起一点风吹草动。庆后一死,郢都的空气就起了变化。敏感的人都能察觉出,白定侯入京,正是青王的第一个动作。而庆延年自己,不可能无所知觉。
庆延年早已有所准备的。他甚至准备有朝一日会和声威赫赫的白定侯一家兵刃相见,他虽是一介文官,但府邸里的种种设置,足够应付可能的兵乱。他家的围墙,只比宫墙矮上一尺,墙内有暗河,墙下有百来个武士昼夜巡逻。其戒备森严,并不亚于青王的寝宫。一般的军队想要偷袭,几乎是不可能的。
他比较不明白的是,白定侯此次入今,就只带了很少的一点点人马。他的目光落在了他们的指南车上,据称是献给青王的玩意儿。派去的探子回来说,那车颇有些机巧,除了一个叫修若的神秘少年会指挥车队,其它人都不怎么说得出所以然来。
首辅皱起了眉头。他好像狗一样嗅到了暴风雨来之前的潮湿气,但徘徊良久,却不知道风从哪里吹来。他命令绵州老家的人加强防备,府邸中也增设了卫兵。然而这些都不是重点。他想,如果青王要对他下手,可能会将他诱入宫中。他在宫中眼线不少,但是海疆来的武士却不在监视的计划之中。在青夔国并不算太长的几百年历史上,类似的故事已经上演过很多回,一点都不新鲜。所以,每当庆延年接到青王要他进宫的旨意时,不免开始想象着这样的情形:自己孤身一人在大厅上,青王掷杯为号,四面埋伏下的海疆武士忽然杀出来,将他砍死于刀斧下。次日他和他的一家人被宣布谋反,男子都被砍下头颅,挂在城墙上,女人们被卖作婢女和官妓。
盘旋着这样的念头,首辅终日沉浸在焦灼中,白发又新添了几片。他利用各种名目进宫,探望自己的孙女,并且暗示她向青王施加影响。
庆洛如觉得自己拉不下这个颜面。入宫不过才两个月,她已经了解了很多秘密,学会了很多东西。可是她还是拉不下颜面来替自己的祖父说项。清任越是宠爱她,把她像一个小女孩那样放在膝上,她便越是难以开口,仿佛这样的事情不仅玷污了她对青王的仰慕,更加玷污了青王对她的宠溺。
而且,明朗如她,也渐渐看出,王的宠溺是那么的不可靠。清任望着她微笑的时候,他的目光从来不曾与她相遇,而是落在了某个不知名的遥远彼方。有时候,她会在夜里醒来对着床帐上的绣纹出神。清任睡在她的身边,面色凝重。她知道他的梦里面,并没有她的身影。然而她也知道,有这样的感觉,她不能对任何人提起。她只会找到一个无人的角落,暗自哭泣。
庆延年看出自己的孙女的性情,也觉得难以勉强,渐渐意兴阑珊。也许等庆洛如年纪再大一点儿,等她多面对几次阴谋和生死,她就明白该如何去做了。
然而今天,他提出做作为首辅,他应该跟着青王去出席春明别馆的白氏家宴,并要求庆洛如向青王说项,庆洛如竟然说连她自己都不被允许参加。这个时候,他终于开始感到彻骨的寒冷。
庆洛如不知道事情严峻,她只是为了王对她的不在意而伤心,为了不能满足祖父的愿望而内疚。
然而她的祖父知道。已经没有机会再等了。
黄昏幽暗,阴影从青砖地上慢慢地升起。朱宣做完祷告,关上神堂的大门然后去睡觉。这时候他看见门外有人影徘徊。常有远近的百姓为求巫姑的一次占卜一次祝祷,而悄悄地潜入神殿,在神堂外苦苦守候,一守就是几天几夜。
朱宣怕被来人看见,连忙躲到窗后。正欲通报巫姑。却见巫姑不知何时,已经守在了门廊上。
来人的影子黑沉沉的,披了一件看上去相当厚重的巨大斗篷,如同鬼魅一般。朱宣不觉吃了一惊。当他看清斗篷下面一张苍白得有些虚浮的脸,顿时明白了:“首辅大人”
作为青夔国的首辅,庆延年经常随侍青王青夔后进出神堂。但却是从未单独前来,更不要说是这种秘密的造访。即使像朱宣这样不问世事的巫师,也很清楚巫姑和首辅是长久的敌人。巫姑大约已经收到了密函,所以对首辅的造访毫不惊疑。在后院的密室里,巫姑请首辅坐下,然后吩咐侍女倒茶去。
平日有客来访,朱宣都会自动地回到自己的小屋中去。然而这一次,对于首辅大人的强烈的好奇心,使得他留了下来,躲到了帘幕之后。巫姑也许会察觉,但是这种紧要时刻,她无暇揭穿他。
“想来巫姑清楚我的来意。”庆延年先开口了。
巫姑道:“我虽然明了你的来意,却无法给你任何帮助。我不过是一介神官,不能干预俗务的。大人恐怕要失望了。”
庆延年含笑道:“巫姑既然同意下官造访,就没有不干俗务的道理。下官又怎么可能失望呢?”
巫姑微微摇头:“庆大人,你恐怕有些误会了。其实——我对青王的影响力,不如你想象得那么强大。”
“哦?这还真是在我的判断之外。”庆延年道“那么,除了巫姑您,谁对青王的影响力最大呢?”
这话说得十分露骨,且无法回答。巫姑不由得皱皱眉,并不搭理他。
“神巫,你我素来不合,这也是无须讳言的。”隔了一会儿,庆延年叹声道“眼前我庆氏有难,朝中可施援手者排得出好几个。何以我不去找别人,却偏偏不怕碰钉子,找到巫姑您的头上来——巫姑想不想知道呢?”
巫姑暗自生气。她根本不想帮助庆延年,之所以允许他前来拜访,就是好奇于他要提出的条件。——这一点也被他给说中了。不过,庆延年总算是官场多年的老狐狸,有什么瞒得过他呢?且听他说说看。
“下官听说,春妃白氏的兄长白希夷,带来了一个奇怪的车队。带领这个车队的是一个好生英武的年轻人。据说是白希夷的养子,叫做修若。白希夷父子,此次入京是有大动作的,亲生儿子一个不带,却带了这么一个养子。”
巫姑低头玩着杯里漂浮着的茶叶,她渐渐品出了庆延年的意思,遂顺着他说:“白希夷下面嫡出的儿子有三个,算上庶出的子女就有十来个了。而白希夷的兄弟旁支也是人丁兴旺——他家又不怕无后,收这个义子做什么?”
庆延年道:“外面盛传的说法,那孩子是九嶷逃往海上的难民,襁褓里父母具亡,扔在路上,被路过的白夫人捡了去的。”
巫姑和庆延年对视一眼。这显然是白家为了掩人耳目放出来的说法。被大户人家捡去的婴孩不是没有,不过一般都是当作家奴养育,当作养子便有些不可思议,更何况这养子在白家的地位隐然比亲生儿子还高。唯一的解释,便是修若有着不凡的出身。巫姑的心思转得很快,她忽然惶恐了起来。
庆延年当然看出了巫姑的变化,他咳了一声,补充道:“这个孩子的年龄还是个谜,不过,应该不小于二十岁吧?”
二十年前,正是庆延年的女儿庆拂兰权倾后宫的时候。“赤乐太子案”之后,秋妃发疯,庆后幽闭。事情的真相,虽然外人不得而知,不过眼前的两个人却是心照不宣。当年正是巫姑帮助青王揭开了庆后谋害怀孕后妃的真相,她因此也与庆延年结怨的。
那么说来,当初春妃也有王子,为了避开庆后的谋害,就把修若送回娘家教养?
然而,春妃有能力生下孩子吗?巫姑不由得想着。据她所知,青王并不把她当作妻妾对待。不过这种疑问,却不是她能够问得出口的。也有可能是哪个无名的宫人所生,被春妃留养。后宫佳丽无数,青王宠幸过哪一个,谁也盘查不过来。
如今庆后死了,春妃在大松一口气之后,要让她的王子夺回太子之位。巫姑虽有些不快,却也不觉得这是件坏事。庆延年好不容易把庆家的另一个女孩儿推到青王面前,凭空里冒出一个修若出来,他的处境又变得莫测了。但这和她又有什么关系?
巫姑淡淡地说:“这件事情我能管得了什么——我可看不出。”
庆延年微微一笑:“那孩子究竟是什么身份,还要巫姑来判断呢。”
巫姑幡然领悟。春妃和白家可以说修若是青王的骨血,但这种事情空口无凭,庆延年一党也可以举出种种理由来反对。究竟如何,连青王也不能一个人说了算,而要问神祗的意见。青夔国神巫有验明帝王之血的职责——这种职责已经多年没有人使用过了。但如果修若的问题摆到眼前,青王定然会命令巫姑在神堂上查明真相。
所以,庆延年赶在白侯一家之前,来造访巫姑。事实上,白定侯那边根本还没有要公开修若身世的迹象,老谋深算的首辅却已经未雨绸缪。
“那个少年修若,如果不是青王骨血,那便是我多虑了。可是如果他被证实为青王的儿子,那么未来青王之位非他莫属。所以我一定要阻拦。”
巫姑微微挺了挺脊背,她知道庆延年快要向她开出价码了:“王一直没有子嗣,将来王位的归属还是个问题。如今好不容易有个孩子了,首辅为什么要阻拦他们父子相认呢?难道是怕将来白氏外戚的势力过大?”
这是赤裸裸的嘲讽,庆延年却毫不在意,只作未闻:“我一定要阻拦,是因为青王的子嗣流落在外者,并不止修若一个。这一点,巫姑您比谁都清楚吧?”
帘子里传来“当啷”一声。
巫姑起身走过去,掀开竹帘一看,朱宣跪在地上,双手扶膝,不停发抖。
“你安安稳稳地坐好了,不要吓着首辅大人。”巫姑静静地吩咐他。
朱宣缓缓地站起来,隔着帘子向首辅行礼。他低了头,让长发遮住了自己的眼睛。虽然隔了帘子,首辅还是忍不住朝那边多望了几眼,隐隐绰绰中可辨出一个身材修长的美少年。联想到关于“秘兽”的传说,即使是老态龙钟如首辅,难以抵御这种纯洁而恐怖的魅惑。这个终身不能让人看见的少年人,仅仅容貌就会成为一个传奇。他是像巫姑多一点,还是像王多一点呢?
巫姑重新坐下,饮了一口茶,方缓缓道:“首辅大人何时知道的?”
“天底下没有不透风的墙。”
“首辅大人,”巫姑冷笑道“我并不害怕被火烧死。——而且,这孩子,也绝不会因此被伤害到半分。”
巫姑生子是极大的罪孽,母子会被处以曝刑。但是,如果是王的孩子,自然另当别论。
“您误会我的意思了。下官完全不想以伤害巫姑作为威胁。说到底——巫贤去世很多年了,而巫姑您广受百姓爱戴,又从不插手朝中是非,下关觉得这个局面很好。其实——”下官只是想给这个孩子他应有的地位,”他瞥了一眼脸色苍白的少年“他的父亲是青王,这是谁都不能掩盖的。至于母亲是谁,下官不想追究,也可以不让人追究。”
“他的父亲是谁?您忘了啊,”巫姑淡淡笑道“是不是王的骨血,要我才能占卜呢。”
庆延年有些骇异,不由得眯起了眼睛——原来她是这样想的,她根本不想让朱宣走到前台来。照常理来讲,巫姑的态度应该与现在恰恰相反才对。如果巫姑希望朱宣成为太子,获得文官们的支持当然是非常重要的。庆延年已经向她表明了态度,只要她阻拦白家的修若,那么他将以扶持她的儿子成为青王来报答她。可是看起来,巫姑却是一心一意想保住这个秘密。她根本不愿意让她的儿子走出这座神殿。为什么呢?女人的心思,还真是难测,庆延年想,尤其是一个精通巫术的女人。
不过,庆延年的脑筋转得很快,他能够肯定,自己的赌注并没有下错。无论巫姑是否愿意让朱宣成为太子。他都已经握住了最大筹码。以揭穿秘密来要挟巫姑,也同样能够达到他阻拦修若成为太子的目的。
他心里暗暗轻松,缓缓道:“这孩子是不是王的骨血,也未必非要神堂验证吧?”只要文官们同声认可朱宣,何必非要走验证这一条尴尬又伤感情的路子呢?再说——“只要王说是,那就一定是了。”
对啊,清任的态度呢?清任对此事一无所知。想到清任,巫姑忽然心中一酸,所有的底气都泄掉了。她无力地垂下头,一言不发。如果他知道朱宣是他的孩子,他会心生疑惑,还是会激动不已,毫不犹豫地认下来?这么多年,她竟然还是无法猜测他的真实心意。
“如果修若是王的儿子,您的孩子也是王的儿子,那么就要看王的选择了。”庆延年慢吞吞地说。
“王不会选择一个根本走不出神殿的人。”巫姑的声音变得虚浮。
“王的喜好,下官不敢妄断。不过巫姑听说过濂宁这个名字没有?”
“那不是湘夫人生的一个傻孩子么,流落到九嶷了。”
“呵呵,要我说,傻是他的福分,又加上王想要讨好九嶷的女主季荪,要不然濂宁哪能活到今天啊?”庆延年风轻云淡地说。
巫姑明白他的意思。青夔的王室斗争极其残酷,不能继承王位的儿子往往死于手足兄弟的刀斧之下。一旦朱宣身份暴露,那么他只有两条路可走,一条是成为新的青王,一条是死。
“不过,”庆延年淡淡地说“如果修若根本不具备帝王之血,下官这些话,也就等于没说了。下官也不会想到,王还有别的什么儿子。您说是不是呢,巫姑大人?”
巫姑闭上了眼睛:“那么王还是没有孩子。”
“会有的,”首辅笑道,他知道巫姑已经屈服了,预期不由得松快了起来“王的芸妃,还很年轻。”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巫姑藏在桌子下面的手指,紧紧地捉住了裙角,把那精美的丝缎生生的绞成了一朵花。
茶已经凉透。首辅在志得意满之余,不曾料到巫姑经过一番默默的权衡,已经做出了一个可怕的决定。
把首辅送走之后,朱宣来到房中,静静的跪下,等候巫姑的训斥。
“为什么要打碎茶杯呢?”
“失手了。”
“他的话让你这么吃惊么?你并不是今天才知道的吧。”
“但是忽然从旁人那里得到证实,依旧非常惊讶。”他的声音在发抖,显然是在努力控制自己的感情。
庆延年对手中的筹码。也许并没有什么把握,只是赌上一赌,可是朱宣出了差错。巫姑一度想过,是否是朱宣自己把这个大秘密透露给了庆延年。然而眼下情形看来,又不像是这么回事。看来庆延年的能力,真是不容小觑。当初薜荔提到过的,庆延年和采梦溪请巫师在家中作法,原来并不只针对清任,同时也是要窥探她的秘密。只怪她百密一疏,终究还是朱宣暴露在阴谋家的眼皮子底下了。
那么,婵娟是否也曾参与其中呢?不会的,婵娟是如此聪明的一个人,不会不知道,卷入庆延年的阴谋,是件多么可怕的事情。
巫姑摇摇头,想了半天才说下去:“朱宣,你一向很懂事,不让**心的。”“再说,不管怎么样,也都已经让人知道你是我的孩子了。”
已经让外人知道了。朱宣知道,那些云萝花藤、午夜繁星和暮鼓晨钟所构筑的宁静天地,将被血雨腥风所席卷。风沙扑面而来时,究竟应该惶恐还是微笑呢?
然而,无论如何“我的孩子”这几个字,终于从巫姑的嘴里说了出来。这才是他最最在意的。朱宣涨红了脸,一言不发。这一刹那的时间,却漫长得好像过了一生。
“你的确是我的儿子。”刚才那一句不够郑重,她看着他的眼睛,又重复了一遍。
他望着生母,纯净如水的双瞳中含着热切的光芒。巫姑无奈地想,这种时候她应该怎么做呢,伸出胳膊去拥抱自己的孩子吗?感觉会很不习惯呢。末了,她只是拉了拉少年的漆黑如夜的头发。朱宣跪了下来,把头靠在巫姑的膝上,就像一只在舔舐自己伤口的小兽。
“那么,我的父亲是青王清任。”
听见“清任”两个字,巫姑明显的颤抖了一下:“朱宣,你要记住,你只是我一个人的孩子,是我的徒儿。”
这句话似乎没有起到什么作用,巫姑可以明显地从朱宣脸上读到不以为然的神情。
巫姑有些愠怒,她解开了朱宣的衣服,露出他脊背上的骨头:“你和我一样,有着冰族人独有的长肩胛骨,那是我们的来自天上的神祗——凤鸟,留给我们的标记。你跟这些青族人没有关系!”
“我知道。”朱宣说。
巫姑看着他泯紧的嘴唇和亮闪闪的眼睛,忽然想到了什么:“原来,你很在意王子的身份的吗?”
朱宣不语。
“我到底忘了,你是男儿,总有些野心的。”巫姑叹了一声“告诉我,你是想得到青夔国吗?”
“不,我根本不想得到青夔国,我也不认为自己是什么王子,”朱宣说“我一直都知道,我是天阙山的冰族人。”
巫姑愕然:“那你——”
朱宣微微抬起头:“我只是想念我的父亲,这有什么不对的吗?”
“你不能见他!”巫姑厉声道。
朱宣吓了一跳,他看见巫姑的眼睛里面燃烧着罕见的怒火和冤屈,就好像是他夺走了她的珍宝一样。他站了起来,问:“为什么?”
巫姑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别忘了,除了我你不能见任何人,否则你会杀死他们。”
“那为什么我会杀死每一个见到我的人?”朱宣大声道“为什么你要让我背负这样的咒语?我爱您,可是我也想看见我的父亲,想看见婵娟,想看见宫中官员,想看见路上的行人。我知道天空并不是只有这个院子上方四角的一小块,我知道郢都所有无与伦比的繁华和黑暗,我知道城廓外面是壮丽的山川大河,我知道我的冰族同胞还在流离失所,我知道星辰照耀的大地之外还有茫茫七海,,然而现实的我,却只能从各种微乎其微声音中感知他们的存在,忍受着长久的焦灼与痛苦,终生不能从这个牢笼里走出去?”
巫姑并没有听清他的话,她只听到他大声地喊“出去”最后一抹斜阳在斗室中投下暗金色,时间仿佛凝固了。但有一股冰冷的风潮,却正在巫姑的胸中荡涤——她早就知道,她留不住他的。这么多年了,已经二十岁的朱宣,终于第一次表达出内心的狂澜,终于大声说出,他要出去。而与此同时,他竟然还在用无辜的眼神望着她
“你你是傻瓜吗?”巫姑用好不容易控制住的平静声音说:“我不是早就说过,一旦走出神殿,你你就会死的?也许我的方法有些极端。但是郢都是这样荒谬的一个地方,你的身份又是如此特殊,一旦让人知道你的存在,你我就都身不由己了。”
朱宣看着她,索然道:“我知道,您并不是真地想要拘禁我。”
其实,他想说的是,他宁愿去死。
他的脸色,令巫姑一阵心酸。
“朱宣,你知不知道我多么害怕失去你”她颓然道“你也许不记得了,我们在天阙山的那三年你一生下来就奄奄一息,我几乎尝试了天阙山的每一种草药,还是不能治愈你,只能眼看着生命从你小小的躯体中流逝,每天都在担心你会死去”
“我知道的,”朱宣说“我的血统使我身负诅咒。如果不是有您照顾,也许我不等出生就已经死去。这是我的宿命”
你不知道的,朱宣。巫姑在心里面说。
那样的痛苦,甚至使她不敢回头。她第一次做了真正意义上的母亲,却不得不眼看着自己的孩子死去。她深信这是上天对她的惩罚,惩罚她在懵懂无知的少女时代,对自己的第一个孩子所犯下的可怖罪行。正是第一个孩子死亡的诅咒,杀死了清任的一个又一个后代,现在终于落到了她的朱宣身上。于是,小朱宣的病情对于她,变成了一种双倍的折磨。
她甚至一次又一次的梦见那个死去婴孩的最后一个微笑,那个面色苍白的孩子拖着朱宣的手,把他拉向无底深渊。她看着他们俩下坠,却只能中发出无声的嘶喊。
如果一切可以重来,她会拼命留住那个无辜死去的孩子。然而现在,她却只能把所有眷恋,都补偿到朱宣一个人身上。
而她永远也不敢对朱宣说出这一切,不能让朱宣知道为什么她如此害怕失去他,害怕到了几欲疯狂的地步
“我厌恶郢都,这个地方毁了我的一生可我最后还是不得不回来。因为只有这所神殿,能够庇佑你。”
很早以前,她被湘夫人拘禁,后来又被清任用碧玉环封印了法力。于是她所有的青春和爱情,都葬送在了郢都。重获自由之后三年,她回到了这里,将自己锁入森严的神殿,重新过着孤寂而阴沉的日子,用余生为自己的孩子赎罪。
这些,都是朱宣不可能知道的
“朱宣,我只是想保护你,因而在你的眼中,种下了过于严重的咒术。”巫姑欠然道“但那个咒术,是永远无法消除的,即使我自己也做不到。它会跟随你一生对不起”
“不,没有关系的,母亲。”朱宣回答着,同时又有些怅然。
巫姑叹息道:“永远与世隔绝,这大概是我们冰族巫师命中注定的”
他把手指割开,看见里面流出清泉一样的液体。他把手指放到鼻尖下面,闻到一种清冷的气息,仿佛水上漂浮的白色花朵。
“我知道我的血液里流动的是什么,我也知道我应该做什么。”
巫姑感到一阵彻骨冰凉的绝望。她似乎亲眼看见,她一手构筑的青瓷般光洁贞静的世界里,有了第一道刺眼的裂纹,不久就要分崩离析了,而她无能为力。
朱宣等了一会儿,巫姑再没有说什么。于是他退了出来,回自己的小屋去。当他经过藏书院门口时,下意识的望了一眼那棵巨大的菩提树。
树枝上挂着一根珠灰色飘带,轻如浮云,随风飘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