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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展白不知道自己昏迷了多久。醒过来时,外头已经是暮色笼罩。
映入眼中的,是墙上挂着的九面玉牌,雕刻着兰草和灵芝的花纹——那是今年已经收回的回天令吧?药师谷一年只发出十枚回天令,只肯高价看十个病人,于是这个玉牌就成了武林里人人争夺的免死金牌。
不过看样子,今年的十个也都已经看得差不多了。他想转头,然而脖子痛得如折断一般。眼角只瞟到雪鹞正站在架子上垂着头打瞌睡,银灯上烧着一套细细的针,一旁的银吊子里药香翻腾,馥郁而浓烈。
他忽然觉得安心——那样熟悉的氛围,是八年来不停止的奔波和搏杀里,唯一可以停靠的港湾。“真是耐揍呢。”睁开眼睛的刹那,第一时间就听到了一句熟悉的冷嘲“果然死不了。”
他费力地转过头,看到烧得火红的针转动在紫衣女子纤细的手里,灵活自如。薛紫夜一瞬间,他唇边露出了一个稍纵即逝的笑意。
那个女子挑起眉梢,一边挑选着适合的针,一边犹自抽空讥诮:“我说,你是不是赖上了这里?十万一次的诊金,你欠了我六次了。真的想以身抵债啊?”死女人。他动了动嘴,想反唇相讥,然而喉咙里只能发出枯涩的单音。“哦,我忘了告诉你,刚给你喝了九花聚气丹,药性干烈,只怕一时半会没法说话。”薛紫夜看着包得如同粽子一样的他在榻上不甘地瞪眼,浮出讥诮的笑意“乖乖地给我闭嘴。等下可是很痛的。”
死女人。他望着她手上一套二十四支在灯上烧过的银针,不禁喉头咕噜了一下。“怕了吧?”注意到他下意识的动作,她笑得越发开心。
没有任何提醒和征兆,她一个转身坐到了他面前,双手齐出,一把二十四支银针几乎同一时间闪电般地刺入他各处关节之中。她甚至没有仔细地看上一眼,却已快速绝伦地把二十几支针毫发不差地刺入穴中!其出手之快,认穴之准,令人叹为观止。那种袭击全身的剧痛让他忍不住脱口大叫,然而一块布巾及时地塞入了他嘴里。
“别大呼小叫,惊吓了其他病人。”她冷冷道,用手缓缓捻动银针,调节着针刺入的深度与方位,直到他衔着布巾嗯嗯哦哦地全身出汗才放下了手:“穴封好了——我先给你的脸换一下药,等下再来包扎你那一身的窟窿。”剧痛过去,全身轻松许多,霍展白努力地想吐出塞在嘴里的布,眼睛跟着她转。
奇怪,脸上好像没什么大伤吧?不过是擦破了少许而已。
“喂,不要不服气,身体哪有脸重要?”看出了他眼睛里的疑问,薛紫夜拍了拍他的脸颊,用一种不容商量的口吻“老实说,你欠了我多少诊金啦?只有一面回天令,却来看了八年的病——如果不是我看你这张脸还有些可取,早一脚把你踢出去了。”她一边唠叨,一边拆开他脸上的绷带。手指沾了一片绿色的药膏,俯身过来仔仔细细地抹着,仿佛修护着一件价值连城的艺术品。他盯着咫尺上方那张再熟悉不过的脸,勃然大怒。
“咦,这算是什么眼神呐?”她敷好了药,拍了拍他的脸,根本不理会他愤怒的眼神,扬声吩咐“绿儿!准备热水和绑带!对了,还有麻药!要开始堵窟窿了。”“马上来!”绿儿在外间应了一句。
“死、女、人。”他终于用舌头顶出了塞在嘴里的那块布,喘息着,一字一字“那么凶。今年今年一定也还没嫁掉吧?”
“砰!”毫不犹豫地,一个药枕砸上了他刚敷好药的脸。
“再说一遍看看?”薛紫夜摸着刚拔出的一把银针,冷笑。
“咕噜。”架子上的雪鹞被惊醒了,黑豆一样的眼睛一转,嘲笑似地叫了一声。“没良心的扁毛畜生。”他被那一击打得头昏脑胀,一时被她的气势压住,居然没敢立时反击,只是喃喃地咒骂那只鹞鹰“明天就拔了你的毛!”“咕噜。”雪鹞发出了更响亮的嘲笑声,飞落在薛紫夜肩上。
“小姐,准备好了!”外间里,绿儿叫了一声,拿了一个盘子托着大卷的绷带和药物进来,另外四个侍女合力抬进一个大木桶,放到了房子里,热气腾腾。“嗯。”薛紫夜挥挥手,赶走了肩上那只鸟“那准备开始吧。”
啊又要开始被这群女人围观了么?他心里想着,有些自嘲。八年来,至少有四次他都享受到了这种待遇吧?
薛紫夜走到病榻旁,掀开了被子,看着他全身上下密密麻麻的绑带,眼神里没有了方才的调侃:“阿红,你带着金儿,蓝蓝,小橙过来,给我看好了——这一次需要非常小心,上下共有大伤十三处,小伤二十七处,任何一处都不能有误。”“是!”侍女们齐齐回答。
他看着那些女子手持十八般器具逼过来,不由微微一震:他太熟悉这种疗程了红橙金蓝绿,薛紫夜教出来的侍女个个身怀绝技,在替人治疗外伤的时候,动作整齐得如同一个人长了八只手。
一只手刚切开伤口,另外几只手就立刻开始挖出碎片、接合血脉、清洗伤口、缝合包扎。往往只是一瞬间,病人都没来得及失血,伤口就处理完毕了。可是今天他的伤太多了。就算八只手,只怕也来不及吧?
然而刚想到这里,他的神志就开始慢慢模糊。“麻沸散的药力开始发挥了。”蓝蓝将药喂入他口中,细心地观察着他瞳孔的反应。
“那么,开始吧。”
薛紫夜手里拈着一根尖利的银针,眼神冷定,如逆转生死的神。
那样长那样长的梦。最可怕的是,他清楚地知道自己是在做梦,却无法醒来。无边无际的深黑色里,有人在欢笑着奔跑。那是一个红衣的女孩子,一边回头一边奔跑,带着让他梦牵魂萦的笑容:“笨蛋,来抓我啊抓到了我就嫁给你!”他想追上去,却无法动弹,身体仿佛被钉住。
于是,她跑得越来越远、越来越远他再也抓不到那个精灵似的女孩儿了。“求求你,放过重华,放过我们吧!”在他远行前,那个女子满脸泪痕地哀求着。“我真希望从来不认识你。”披麻戴孝的少妇搂着孩子,一字字控诉“我的一生都被你毁了!”
每一个字落下,他心口就冒出了一把染血的利剑,体无完肤。秋水秋水不是的、不是这样的!他想大呼,却叫不出声音。
——怎么还不醒?怎么还不醒!这样的折磨,还要持续多久?
“咦,小姐,你看他怎么了?”绿儿注意到了泡在木桶药汤里的人忽然呼吸转急,脸色苍白,头上沁出了细密的冷汗,脖子急切地转来转去,眼睛紧闭,身体不断发抖。“出了什么问题?”小橙吓坏了,连忙探了探药水——桶里的白药生肌散是她配的。
薛紫夜却只是轻轻摇头,将手搭在桶里人的额头。“没事。”她道“只是在做梦。”只是在做梦——如果梦境也可以杀人的话。这个全身是伤泡在药里的人,全身在微微发抖,脸上的表情仿佛有无数话要说,却被扼住了咽喉。
“秋水秋水”他急切地想说什么,却只是反复地喃喃地念着那个名字。她叹息了一声:看来,令他一直以来如此痛苦的,依然还是那个女人。
——秋水音。离她上一次见到那个女人,已然八年。
八年前,她正式继承药师谷,立下了新规矩:凭回天令,一年只看十个病人。那年冬天,霍展白风尘仆仆地抱着沫儿,和那个绝色丽人来到漠河旁的药师谷里,拿出了一面回天令,求她救那个未满周岁的孩子。当时他自己伤得也很重——不知道是击退了多少强敌,才获得了这一面江湖中人人想拥有的免死金牌。
两个人的表情都是那么急切,几乎是恨不得用自己的命来换孩子的命。她给那个奄奄一息的孩子搭过脉,刚一为难地摇头,那两个人一齐跪倒在门外。那时候,她还以为他们是沫儿的父母。
整整冥思苦想了一个月,她还是无法治愈那个孩子的病,只好将回天令退给了他们。然而抵不过对方的苦苦哀求,她勉强开出了一张药方。然后,眼前的这个男子就开始了长达八年的浪迹和奔波。
八年来,她一次次看到他拿着药材返回,满身是血地在她面前倒下。
她原以为他会中途放弃——因为毕竟没有人会为了一个毫无血缘关系的孩子,赌上自己的性命,一次次地往返于刀锋之上,去凑齐那几乎是不可能的药方。然而,她错了。怎么会有这样的人呢?她摇了摇头,有些茫然,却感觉到手底下的人还在剧烈发抖。
“秋水不是、不是这样的!”那个人发出了昏乱而急切的低语。
不是怎样的呢?都已经八年了,其中就算是有什么曲折,也该说清楚了吧?那么聪明的人,怎么会把自己弄成这样呢?她摇了摇头,忽然看到有泪水从他紧闭的眼角沁出,不由微微一惊:这,是那个一贯散漫的人,清醒时决不会有的表情。她叹了口气:是该叫醒他了。
“喂,霍展白醒醒。”她将手按在他灵台上,有节奏地拍击着,附耳轻声叫着他的名字“醒醒。”手底下的人身子一震“哗”水花激烈地溅起,湿而热的手忽然紧紧拉住了她,几乎将她拉到水中。
“干什么?”她吓了一跳,正待发作,却看到对方甚至还没睁开眼睛,不由一怔。那个人还处于噩梦的余波里,来不及睁开眼,就下意识地抓住了可以抓住的东西——他抓得如此用力,仿佛溺水之人抓着最后一根稻草。她终究没有发作,只是任他握着自己的手,感觉他的呼吸渐渐平定,仿佛那个漫长的噩梦终于过去。
有谁在叫他黑暗的尽头,有谁在叫他,宁静而温柔。
“呃”霍展白长长吐了一口气,视线渐渐清晰:蒸腾的汤药热气里,浮着一张脸,一双明亮的眼睛正在看着他。很美丽的女子——好像有点眼熟?“呃?”他忽然清醒了,脱口而出“怎么是你?”
发现自己居然紧握着那个凶恶女人的手,他吓了一跳,忙不迭甩开,生怕对方又要动手打人,想扶着桶壁立刻跳出去,却忽地一怔——双手,居然已经可以动了?“披了袍子再给我出来,”他扶着木桶发呆,直到一条布巾被扔到脸上,薛紫夜冷冷道“这里可都是女的。”
绿儿红了脸,侧过头吃吃地笑。“死丫头,笑什么?”薛紫夜啐了一口,转头戳着她的额头“有空躲在这里看笑话,还不给我去秋之苑看着那边的病人!仔细我敲断你的腿!”
绿儿噤若寒蝉,连忙收拾了药箱一溜烟躲了出去。等她骂完人转头回来,霍展白已飞速披好了长袍跳了出来,躺回了榻上。然而毕竟受过那样重的伤,动作幅度一大就扯动了伤口,不由痛得龇牙咧嘴。
“让我看看。”薛紫夜面无表情地坐到榻边,扯开他的袍子。
治疗很成功。伤口在药力的催发下开始长出嫩红色的新肉,几个缝合的大口子里也不见血再流出。她举起手指一处处按压着,一寸寸地检查体内是否尚有淤血未曾散去——这一回他伤得非同小可,不同往日可以随意打发。“唉。”霍展白忍不住叹了口气。
薛紫夜白了他一眼:“又怎么了?”“这样又看又摸,如果我是女人,你不负责我就去死。”霍展白恢复了平日一贯的不正经,涎着脸凑过来“怎么样啊,反正我还欠你几十万诊金,不如以身抵债?你这样又凶又贪财的女人,除了我也没人敢要了。”
薛紫夜脸色不变,冷冷地道:“我不认为你值那么多钱。”“”霍展白气结。“好了。”片刻复查完毕,她替他扯上被子,淡淡吩咐“胸口的伤还需要再针灸一次,别的已无大碍。等我开几帖补血养气的药,歇一两个月,也就差不多了。”
“一两个月?”他却变了脸色,一下子坐了起来“那可来不及!”
薛紫夜诧异地转头看他。“沫儿身体越来越差,近一个月全靠用人参吊着气,已经等不得了!”他喃喃道,忽地抬起头看着她“龙血珠我已经找到——这一下,药方上的五味药材全齐了,你应该可以炼制出丹药了吧?”“啊?”她一惊,仿佛有些不知如何回答“哦,是、是的是齐了。”——居然真的给他找齐了!
拜月教圣湖底下的七叶明芝,东海碧城山白云宫的青鸾花,洞庭君山绝壁的龙舌,慕士塔格的雪罂子,还有祁连山的万年龙血赤寒珠随便哪一种,都是惊世骇俗的至宝,让全武林的人都为之疯狂争夺。
而这个人,居然在八年内走遍天下,一样一样都拿到手了。
到底是什么样的力量,在支持着他这样不顾一切地去拼抢去争夺?
“那么,能否麻烦薛姑娘尽快将丹药炼制出来?”他在榻上坐起,端端正正地向她行了一礼,脸上殊无玩笑意味“我答应了秋水,要在一个月内拿着药返回临安去。”“这个”她从袖中摸出了那颗龙血珠,却不知如何措词“其实,我一直想对你说,沫儿的那种病,我”
“求求你。”他却仿佛怕她说出什么不好的话,立刻抬起头望着她,轻声道“求求你了如果连你都救不了他,沫儿就死定了。都已经八年,就快成功了!”她握紧了那颗珠子,无声地叹息着。
仿佛服输了,她坐到了医案前,提笔开始书写药方。霍展白在一边赔笑:“等治好了沫儿的病,我一定慢慢还了欠你的诊金你没去过中原,所以不知道鼎剑阁的霍七公子,除了人帅剑法好外,信用也是有口皆碑的啊。”她写着药方,眉头却微微蹙起,不知有无听到。
“不过,虽然你又凶又爱钱,但医术实在是很好”他开始恭维她。她将笔搁下,想了想,又猛地撕掉,开始写第二张。
“我知道你要价高,是为了养活一谷的人——她们都是被父母遗弃的孩子或是孤儿吧?”他却继续说,唠唠叨叨“我也知道你虽然对武林大豪们收十万的诊金,可平日却一直都在给周围村子里的百姓送药治病——别看你这样凶,其实你”
她的笔尖终于顿住,抬眼看了看那个絮絮叨叨的人,有些诧异。
——这些事,他怎生知道?“你好好养伤,”最终,她只是轻轻按了按他的肩膀,“我会想办法。”霍展白长长舒了一口气,颓然落回了被褥中。
毕竟是受了那样重的伤,此刻内心一松懈,便觉得再也支持不住。他躺在病榻上,感觉四肢百骸都痛得发抖,却撑着做出一个惫懒的笑:“哎,我还知道,你那样挑剔病人长相,一定是因为你的情郎也长得啊!”一枚银针飞过来钉在了他的昏睡穴上,微微颤动。“就算是好话,”薛紫夜面沉如水,冷冷道“也会言多必失。”霍展白张口结舌地看着她,嘴角动了动,仿佛想说什么,眼皮终于不可抗拒地沉沉坠落。
“唉”望着昏睡过去的伤者,她第一次吐出了清晰的叹息,俯身为他盖上毯子,喃喃道“八年了,那样的拼命可是,值得么?”
从八年前他们两人抱着孩子来到药师谷,她就看出来了:那个女人,其实是恨他的。值得么?——她一直很想问这人一句,然而,总是被他惫懒的调侃打岔,无法问出口。那样聪明的人,或许他自己心里,一开始就已经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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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开冬之馆,已经到了四更时分。
绿儿她们已经被打发去了秋之苑,馆里其他丫头都睡下了,她没有惊动,就自己一个人提了一盏风灯,沿着冷泉慢慢走去。
极北的漠河,长年寒冷。然而药师谷里却有热泉涌出,是故来到此处隐居的师祖也因地制宜,按地面气温不同,分别设了春夏秋冬四馆,种植各种珍稀草药。然而靠近谷口的冬之馆还是相当冷的,平日她轻易不肯来。
迎着漠河里吹来的风,她微微打了个哆嗦。冷月挂在头顶,映照着满谷的白雪,隐约浮动着白梅的香气。不知不觉,她沿着冷泉来到了静水湖边。这个湖是冷泉和热泉交汇而成,所以一半的水面上热气袅袅,另一半却结着厚厚的冰。
那种不可遏止的思念再度排山倒海而来,她再也忍不住,提灯往湖上奔去。踩着冰层来到了湖心,将风灯放到一边,颤抖着深深俯下身去,凝视着冰下:那个人还在水里静静地沉睡,宁静而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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