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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问道:“谁下的手?”

    “是我。”忽勒身后的声音铮然落地,在阙悲听来,却有种置身事外的悠然平静,今晚风闻走失的小歌手露出脸来,面颊上飞散着几点暗红的血滴,道“王,有什么不妥么?我只是想成全王子速战速决的决心,一个人擅自闯的祸,与王子无关啊。”

    阙悲轻轻吸了口冷气,怔了一会儿,继而大笑“呵呵。没有不妥,今夜就进兵!”

    忽勒大喜,早不顾伤痛,也披挂上阵,那小歌手一夜奔袭,来往两军营中,仍是没有半点困顿,将忽勒服侍得极妥帖,静静追在忽勒马后。

    大军压至东胡营前时,天正蒙蒙亮,东胡和汉军联营早乱成了一团,阙悲的武士向对面喊下话去,不久汉军便拔营溃退,东胡人众甚是硬气,矢志为首领报仇。双方在烈日尘土中僵持了片刻,忽勒马鞭一挥,刀箭并起,东胡没有汉军强弩支援,寡不敌众,一场血战之后,草原上遍地死尸。忽勒一军斩敌首三千多级,东胡妇孺皆虏作奴婢,算是大胜了。

    忽勒既然得了手,急着回旭逯处报喜,休整了一夜,次日向阙悲辞行。小歌手上前又颂得胜离别之歌,阙悲安详地倾听,欣赏着小歌手没有半分波澜的深蓝色的眸子,极力想把深夜孤身持刀潜入敌营杀人如麻的鬼魅和眼前犹如木偶般恭顺的少年联系在一块儿。

    “唱得真好。”阙悲最后道:“这迟早会是屈射首屈一指的歌手。”

    “王过奖了。”

    阙悲瞥了一眼神色急躁的忽勒,忽然浮现了一个奇妙而不祥的念头“歌手,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

    小歌手偏着头愣了愣“我?”

    “就是你。”阙悲微笑道。

    “均成。”小歌手不自觉地笑了,浓墨重彩的脸庞象在阳光下绽开了一朵茫然的鲜花。    闼穆阿黛从父亲阙悲处听说了许多他对均成的预言,至少有一个不久便兑现:不出两年,变声以后的均成便成了草原上远近闻名的歌手。这一把金色透亮的嗓子,即便在乌云狂风之下也能令人如沐春风,煦煦然有暖阳普照之感,每次忽勒出行,都能引来众人群聚,争闻均成歌喉的盛况,竟无意间给忽勒添了不少声势。

    “当真醇如陈酒,壮如烈日。”

    “哼。”闼穆阿黛对父亲的赞美之辞总是不以为然。

    阙悲笑道:“我知道,我知道。男子当有拔山之力,只会唱歌,算什么好汉?”

    “父王记得就好。”

    旭逯的武士跑来打断父女二人的欢笑,道:“右谷蠡王,大王有请。”

    这一年八月天水大会之际,旭逯的两位王子业已十九岁了,虽然姬妾无数,却都还没有正式的王妃。阙悲知道旭逯对儿子迎娶闼穆阿黛一事一直念念不忘,多年来只是敷衍,可眼看闼穆阿黛就满十六岁,说什么年纪小已是搪塞不过。阙悲正满腹忧虑,不料刚到天水,就被旭逯召见,可见旭逯已不肯再拖延了。

    大帐中有些幽暗,两位王子坐在地上,看着阙悲点头示意,都不说话,只有旭逯凄厉的咳嗽声震得帐中瓮瓮回响。

    “大王。”

    “兄弟近来可好?”旭逯早年也是草原上的骁将,此时干涸苍白的嘴唇吐出的话语却虚弱无力,大概是病入膏肓之相。

    阙悲仔细看了看床上旭逯的脸色——这个病虽非急症,却也拖不过冬天了。病人爱静,阙悲尽量用最平和的声音回道:“我很好,大王看来也不错啊。”

    旭逯迸出一阵大笑“胡说。过来。”

    阙悲坐在他的身边,旭逯抓着他的手,道:“你看我这两个儿子,哪个更好些?”

    忽勒和巨离忽猛地转过了脸,盯着阙悲。

    “都很好。”阙悲无奈道。

    旭逯锲而不舍地追问:“哪个配得上你的闼穆阿黛?”

    “是闼穆阿黛配不上王子,大王说笑了。”阙悲很习惯地在后面加了一句“再说闼穆阿黛还小呢。”

    旭逯仰起身子,狠命一挣“不小了,十六岁,别人家的女儿都生了儿子了。”

    “她一味任性,不是服侍丈夫的性格。”

    “今年就定下来。”旭逯吃力地躺回裘衾之中,喃喃道“今年一定要有个了断。来人,现在去问闼穆阿黛的意思,两个王子之间,她选哪一个。”

    阙悲大吃一惊,却苦于不得脱身,坐在旭逯的身边,忐忑地等着闼穆阿黛的回音。那武士不刻便转,笑道:“王,闼穆阿黛姑娘说了,草原儿女,弓马定胜负,谁能追上她的快马,射落她头上红花,谁就是她的夫婿。”

    “哈哈哈,”旭逯一阵大笑被咳嗽呛在喉咙里“不愧是王室的子女,就这么办!”

    巨离忽看着忽勒,又吃吃地笑了。忽勒转回了头,阴暗里一条高挑的人影慢慢踱出来,伏在忽勒的嘴边,听他说着,不住点头。

    “是。”

    听这宽广浑厚的声音,便知是均成了。阙悲有些讶然地发现,这孩子竟然已长到如此高大了,仿佛刻意掩盖着自己的光芒似的,均成微微弯着腰,低声道:“王,忽勒王子觉得巨离忽王子不是自己的对手。”

    旭逯脸上没有什么表情,淡淡道:“是吗?又待怎么样?”

    “王子觉得他豢养的奴隶也比巨离忽王子强些。”

    巨离忽冷笑道:“少来这一套!”

    旭逯出人意料地欣然点头“那就由忽勒的奴婢代替,巨离忽不会退缩吧。”

    “哼!”巨离忽豁然而起,凶恶地环视帐内诸人,忍耐了片刻,忿然拂袖而去。

    这个变故让阙悲着实惊异了半天,回到帐中,叫来长子夺琦,说了今天的事,问道:“你和王子们常在一起玩,你听说什么传闻没有?”

    夺琦道:“自小时见他们兄弟争斗,总听忽勒讥嘲巨离忽,说他的父亲是谁都不知道,还有脸在外走动什么的。”

    阙悲恍然大悟“原来如此。巨离忽的母亲是先伊屠大王的爱姬,又嫁给大王为妻,很快就有了巨离忽。难道巨离忽是伊屠大王的儿子?”

    “大概吧。想来大王也十分疑惑,不免偏心忽勒多一些。”夺琦年纪不大,却继承了阙悲的沉稳,显得少年老成,和父亲说话也很留有余地。

    阙悲很满意,微笑点头,又问:“明天的事都准备好了。”

    “好了,已打发人先走了大半天,给舅舅送信去了。那匹逐月马,也收拾好了,风一样,无人能及。”

    闼穆阿黛掀起帘子走进来,挽住兄长的手臂,静静垂泪。

    夺琦道:“别哭!走了是好事,那两个我都看不上眼,何况是妹妹呢。躲个一年半载,哥哥替你找个英雄汉子,保你称心如意。”

    闼穆阿黛扑哧一笑,捶了兄长一拳,继而与亲人离别的伤心又袭上心头,不由大哭起来。

    次日晴空万里,闼穆阿黛公主赛马择婿的消息早传遍了全国,万多人众围观,从大王帐前分立两边,在无垠的草原上,凭空隔出一条通向天际深处的金色大道。闼穆阿黛微微皱着浓丽清晰的双眉,油黑的辫子上簪着一朵硕大无朋的红花,略为黝黑的面庞因而映出两抹红晕,看来有种勃勃的喜气。

    “王!”她在马上躬了躬身,笑道“福寿绵长。”

    “福寿绵长!”万众齐声高呼,喜笑颜开。

    旭逯十分高兴,少了很多病态,坐直身子点头。

    均成此时也从忽勒身后放马缓行而来,道:“姑娘马快如风,却不知那是英雄男儿的气息;姑娘箭利如电,却不知那是英雄男儿的眼神。姑娘注定是王子弓背上的宝石,箭囊上的珊瑚,何必磨破了红靴,累坏了宝马?”他用奇特骄傲的节奏吟唱,流利得象淙淙的河水,清洌洌洗人心肠。

    众人都忍不住起哄叫起好来。闼穆阿黛在笑声中冷哼一声,望着靠近的巨离忽道:“你又有什么话说?”

    巨离忽淫秽地嬉笑“到了晚上,你在我身子底下,就知道了。”

    闼穆阿黛紧了紧腰里的短刀,笑道:“想死的,都来吧!”她拨转马头,狠抽一鞭,那绝世逐月马在阳光下更似绚烂的流星,在众人面前一闪而过,向着湛蓝的天际飞奔。

    “嗒!”巨离忽不及闼穆阿黛跑过立旗,便拍马急追,均成身负主人的严命,怎敢怠慢,不刻便与巨离忽并驾齐驱。数里联营飞掠而过,闼穆阿黛红色的影子不住西行,在无尽的草原上已成了一点明亮的斑驳。

    “妈的。”巨离忽不料逐月马竟如此之快,不久便失了锐气。扭头之际,均成却猛地抢到了他前面。“贱人!”巨离忽与忽勒交恶多年,在均成手下也吃了不少亏,此时便是追不上闼穆阿黛,能杀了均成一样也大快人心,他毫不犹豫抽箭张弓,射取均成的后心。

    均成轻松回手抄住箭矢,笑道:“这可是你先动手的。”

    “怎么样?”巨离忽马上迎风冷笑。

    均成不言,只狠勒缰绳,黑马直立而起,狂嘶一声,巨离忽的马便冲在了均成身侧。

    “你干什么?”巨离忽只见他腰间白光疾闪,不由惊呼。一腔热血喷在巨离忽脸上,均成在两马相并的一瞬,弯刀挥出,斩断了巨离忽的马首。那马仍向前跑了两步,带着巨离忽摔在地上。

    “回去还不远,王子走走吧。”均成大笑,策马在巨离忽身周奔了几圈。

    巨离忽抹去脸上的鲜血,拼力从马尸底下抽出腿来,恶声笑道:“我追不上,你也别想。”

    “不见得。”均成夹紧马腹,转向西南而去。

    闼穆阿黛不停狂奔了百里,一路回头观望,果然人影全无。她放缓缰绳,轻轻抚摸着逐月马的脖子,微笑道:“好孩子,送我到舅舅家,我喂你酒吃。”

    逐月马颇通人性,在夕阳里颠着步伐撒欢。如此时缓时疾,闼穆阿黛孤身一骑走到了明月高悬的时候,再往南不远,舅舅便会在河边接应。她放宽了心,俯仰远瞰,只觉这天地之自由从所未见,世界之浩大浸透心胸,不由在银色的夜风里放声欢歌。

    “能建万层高楼,

    使手摩天。

    能筑千里宫殿,

    使足浸海边。

    却不知”

    “铮”的一声弓弦响,耳边金风掠过,吓了她一大跳,冷汗顿时透衣,伸手再抚摸发辫,那朵择婿的信物红花,已然被人射落不见。闼穆阿黛怔了怔,转眸向南方望去,歌声却于那骑孤零零的影子之前,在月色下飘来。

    “却不知碧浪浣其骏马足,

    白云悬其腰中剑。

    什么样的高楼能蔽其心胸,

    什么样的宫殿能锁其行前?

    烈日冰轮照天界,

    才知是其双眼”

    月光似乎被这歌声染成了金色,滑稽的小丑却用烈日冰轮般的双眸盯着闼穆阿黛,微微低了低头。

    “王妃,回去吧。”

    “不。”

    “我已射落了你的红花,你是忽勒王子的人了。”

    闼穆阿黛轻笑“笨。”

    “笨?我不笨,不然怎么会先渡河抄近路截住你呢?”

    “射落红花的是你,不是忽勒,我怎么会是忽勒的人?”

    “我是王子的嗓子,王子的手臂,就和他射落红花一样。”

    “你不是他的嗓子,也不是他的手臂。”闼穆阿黛哼了一声“他哪里配有这么好的嗓子,这么强的手臂?”

    均成突然愣住了。小丑张口结舌的样子让闼穆阿黛不禁要发笑。

    “不和你多罗嗦,接我的人来了。”闼穆阿黛跑马过去,俯身捡起了远处的红花,扔在均成的怀里“带回去告诉忽勒,不结这门亲,我父王也会扶持他继位。至于你,”她笑道“你追到了我,我会记得的。”

    “记得?”均成茫然道。

    闼穆阿黛看了看远处驰来的一线火把,哼了一声“笨蛋!”

    “笨蛋?”

    “笨蛋、笨蛋、笨蛋”闼穆阿黛欢笑着奔远。

    “笨蛋”均成喃喃着将红花揣在怀里,垂首半晌,突然放开喉咙大叫“笨、笨、笨”

    以他的嗓子咒骂出的声音也有骇人的浑厚气势,逐月马在他的长啸中惊嘶了一声,闼穆阿黛勒住马,侧着头看着皓月下如狂似癫的少年,讶然失笑。    虽然只有红花没有美人,忽勒也未生气和不满,毕竟这次赛马抢亲抢来了他想要的东西。因而当旭逯大发雷霆的时候,忽勒反倒竭力相劝。

    旭逯的身体一天不如一天,天水大会还只到一半,他便卧床不起,不能走动了。十王诸侯都知道大王薨逝就是在这一两个月的事,当大会结束的时候,都聚留未散。转眼到了十月里,大雪飘落之际,旭逯似乎也自知走到了尽头,终于决定立长子忽勒为左屠耆王。巨离忽听旭逯亲口说完,只是点了点头,转身就走。左谷蠡王,右屠耆王默默站起身来,跟着巨离忽摔开帐帘走了出去。大雪一涌而入,忽勒打了个寒噤。

    “你要小心。”旭逯对忽勒道。

    阙悲也点头,道:“王子应寸步不离大王身侧,以策万全。”

    “是。”

    阙悲当夜嘱咐夺琦在各王营地打探消息,并命本部武士集结备战。然而巨离忽的动作却比阙悲想象的快得多。夜半时分,便有巨离忽与左谷蠡王,右屠耆王领三部武士包围王帐的急讯。阙悲赶到王帐时,旭逯在床上猛嗽不止,忽勒神色闪躲不定。对峙的巨离忽冷笑着俯视父兄,听见阙悲进来,点头道:“顶天四角大王都在这里了。”

    “巨离忽!”忽勒象被人掐住了嗓子,嘶哑道“你要干什么?”

    “我要和大王说话。”

    “咳咳咳。”旭逯只是咳嗽,盯着巨离忽的目光血红凶恶,倒令巨离忽微微有些畏缩。

    左谷蠡王,右屠耆王伸手推了巨离忽一把,巨离忽便抢到了忽勒面前,逼视忽勒的眼睛。

    “要说就说吧。”忽勒挪开了目光。

    巨离忽大声道:“大王立忽勒为左屠耆王,我不服。以兄弟言之,左谷蠡王顺次当立;以子言之,我是前伊屠大王之子,我当立。”

    旭逯放声大笑,继而呛出一口鲜血“我儿,”他拉住忽勒的手“你看当如何?”

    “杀。”忽勒颤抖着站起身来。

    “杀?”巨离忽吃吃轻笑“帐外都是我的武士,你敢?”

    忽勒虚张声势地瞪着眼睛,帐内顿时寂肃无语。

    “有何不敢?”

    有人冷笑了一声,幽暗的火光被刀锋映得倏然一亮。均成手中的弯刀刹那间劈入巨离忽头颅。左谷蠡王,右屠耆王不过一怔,雪亮的锋芒已透体而出。两位贵胄仿佛在最后臣服于人似的,任尸体谦卑地跪倒在高大的小丑脚下。

    旭逯突然止住了咳嗽,震惊地望着儿子青白的脸色。

    “哈哈哈。有何不敢?”忽勒迸发出一阵虚弱的大笑。

    阙悲轻轻舒了口气,这一刻,他觉得应该重新构造自己和子嗣的未来了。

    “杀了他!”旭逯指着均成安静冷酷的湛蓝眸子,喷着血沫吼道。

    忽勒大惊失色“大王,你说什么?”

    “杀了他,杀了他。”

    “不可。”阙悲厉色将均成拽到身后“他为你立下大功,怎可胡乱就将他杀了?是非不分,何以服众?”

    均成坚忍地闭紧嘴,用最卑微顺从的目光望着忽勒。

    忽勒在旭逯和阙悲的怒喝中失了主意,爬在旭逯床前,低声道:“父亲,他是我最喜欢的歌手,他也是我最强的奴仆,他还是我最早的朋友”

    “王者的朋友?呸!”旭逯将一口浓痰啐在忽勒脸上,用最后的气息咬牙道“懦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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