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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武门就在长安城宫城北面。
长安城北是一片开阔地,这里没有居民,没有外廓城,附近十数里内俱属皇家禁苑,严禁闲杂人等出入。
夜寂寂,已近三更,玄武门青黑色的城楼方硬地伫立于天地间,周遭的城堞一垛垛的,威严肃穆,城楼上悬挂着一盏红灯。
“左青龙,右白虎,前朱雀,后玄武”李浅墨猛地想起儿时听过的歌谣。小时候他所想象的天子就是这个样子,被种种神兽环护其中“何者居中,载德厚土”那个城楼上的人因为站在城楼上,显得甚至比整个长安城都来得高大。
他知道他即将见到的会是谁:那是他的叔父李世民。
许灞没有带他直赴玄武门,而是先把他带出了城外,这样兜了一个圈子后,才来到了城北的所在。所以他现在是站在城外面看这个玄武门。
李浅墨明白许灞为什么会这么做:如果从城里直赴玄武门,许灞势必要带他穿越整个宫城。而以自己现在的身份,显然还没有资格进入宫城。
可为什么是玄武门?李浅墨不由好奇地想:也许李世民认为这儿是他们叔侄之间的心结之所在?想到这儿,李浅墨不由暗自哂笑:可为什么不是云韶宫?也许,那才是他们真正的心结之所在。
玄武门城楼越来越近了,脚下踩着的,或许正是他生父当年的溅血之地——当日秦王挽弓引箭,于玄武门外连射自己的兄弟李建成与李元吉于马下,从此一飞冲天,位尊九五。今日,自己又要在玄武门谒见这位叔父了。
李浅墨双眼直盯着前面,只见此时,三更半夜的,玄武门城下忽传来一阵诡异的“吱呀”之声,却是那扇厚达尺余的城门竟于这深更时分,被拉开了。
望着那黑黝黝的,似乎深不可测的门中甬道,李浅墨忽然升起一种奇异的宿命感,仿佛那看也看不透的门洞竟像是他有生以来,一直害怕却不得不面对的宿命。
“解剑!”
城门洞口内,忽闪出了一个人影。那人一身侍卫装扮,开口即冲李浅墨喝道。李浅墨愣了愣。还没等他反应过来,那人一伸手,已向他臂上扣了过来。
李浅墨不由一怒,解腕手一托一避,已让开那人攻势,左手一托,架住那来人胳膊,只要伸手一扭,怕不就要将那人手臂拧得脱臼。
他凝目望向许灞,眼中满是怒意。却见许灞沉吟了下,望着自己,静静地道:“解剑。”
李浅墨心下一沉,连他也这么说!
眼见同伴受制,转眼间,城门内又冒出十余名侍卫,他们排成个雁阵形,拖着刀,山一般向李浅墨压来。
李浅墨忽然哈哈大笑,不知怎么,他忽然想起了罗黑黑,得“亲近天颜”者,轻则解剑,重则去势,天颜果然虎威难犯。可这把剑,是肩胛的!当年,肩胛曾手持此剑,一路飞腾,连过十数道宫墙,直逼李世民于明德堂内,就是为了解救自己。自己再不成材,怎甘于束手解剑,然后屏着双手,一步一步,朝拜般地踏着台阶,去拜会那个曾杀父囚母的仇人?
这么想着,他身形慢慢地退后。
跟上前来的那十余名侍卫他并不放在眼里,可许灞那渊渟岳峙的气度却不能不让他心惊。当日,两人于西州募之会上也曾交手,李浅墨对许灞的功力至今犹思之心惊。
果然,许灞的一双虎目已盯上了自己。李浅墨忽一声长笑,身子一跃而起。他舍城门而不入,仗着羽门的绝世轻功,竟要在外围城墙上强渡。许灞哼了一声,一伸手,已向李浅墨抓来。
可今日之李浅墨,已非当日西州募时初出茅庐的李浅墨。只见吟者剑光芒一闪,许灞大意之下,也不得不收招暂避,只觉抓出的五指俱都在李浅墨吟者剑的锋芒之下 。却见李浅墨身形腾起,捷如猿猱般向城头蹿去。
宫城城墙虽结构严谨,但也做不到平滑如镜,终有砖石缝隙处可以借力。李浅墨手指如钩,兼之以足蹬踏,上此城楼,却也如履平地。那城高数丈,待离城头不过丈许之地,李浅墨腿上加劲,仗着硬练来的腰腿之劲,身形一弹,已如弹丸般飞跃而起,直上城楼。
城堞里忽然冒起一片刀光。李浅墨早就有见于此,腾身之时,已抽得吟者剑入手,只听得一阵叮当细碎之声,他已破刀网而出,直向城头落去。他还未落地,就见城头上的侍卫们第二波攻击已经准备好。却听得城楼上忽传来一个声音:“随他带剑吧。”
——“朕也颇想一见那吟者剑的风采。”
李浅墨一扬头,却见城楼顶上,那盏红灯之侧,端凝地立着一个身影。夜的黑色更加重了他身形的厚实,这是李浅墨第二次见到李世民,可也是第二次强烈地感到所谓“龙凤之姿、天日之表”并非一般谀圣的虚文。
他身形一弹,再度向城门楼上跃去。
“龙生九子,九子各不同。”
城楼上那人望着立在城门楼一角的李浅墨,沉吟道。
只见李浅墨一身长衫,修竹般静立,气宇凝宁,风神清朗。
“你不像建成的儿子。”
观望良久,李世民终于开口评判道。
——不像最好。李浅墨再次感到,自己并不想做什么皇族李家的人。可不知怎么,每次面对这个叔父时,他心中都觉得五味杂陈,总忍不住泛起那种又堂皇、又荒唐的感觉:四顾天下,海晏河清,有叔如此,可谓堂皇。可他偏又是自己杀父囚母的仇人,一念及此,却忍不住深觉荒唐。
却见李世民俯视城下,喃喃道:“你可还在为朕杀你父恨朕?”说着,他似乎在对自己解释道“所有人都会犯错,那是朕不得不犯的一个错误,千百年后”他笑了笑“自有天下悠悠之口代尔父复仇。哪怕朕功业彪炳青史,却再也洗不去这一个污点。”
李浅墨摇了摇头。
他对自己的生父只存有一个名字式的概念,可以说全没什么感情。他时常在想,即使生父活着,他又何尝一定会在意自己?就算他还活着,到如今,恐怕早已不再在意云韶。反而倒是张五郎,那个抚养他长大的人,倒时常让李浅墨心头挂念,如果真有什么阴阳两界的话,他在那一界,终可与谈容娘过得安稳幸福了么?
李世民身为天子,自可以一句“不得不”抹干自己手上所有的血迹。可哪怕李浅墨并不在意于他是否杀了自己的生父李建成,也忍不住不忿,他低声道:“那云韶呢?”
他猛地想起云韶宫中,折身俯在云母石地面上的母亲,还有那空相候望一生,却不免悲痛一生的宗令白。那些生命、那些个体的幸福,在他这个叔父看来,都不过细如草芥吧?因为他心里始终装着那个宏大的词:“天下”
天下是只算总账的,历史也是。没有人在意那总账之下,一个个具体生命的亏盈消长。他们都不在“本纪”、“世家”与“列传”之内,李浅墨横眼望去,不由略带鄙视地想:这个“天下”!
李世民低低地叹了口气:“那也是个错误,一个所有男人都会犯的小错误吧。”
李浅墨忽忍不住哈哈地笑了起来。
——如果生母云韶并不那么美丽,也许她连个错误都不算。
李世民道:“你笑什么?”李浅墨笑道:“我在想,多年之后,如果有缘,我会再次在此城楼之上,听谁来给我讲他不得不犯的一个错误:是太子承乾?还是魏王李泰?所有的错误都不会一错即止,它是,有报应的。”
李世民丝毫没有动怒,只是,他眼中的神色沉了下来,静静地看着李浅墨,半晌才道:“好,这也是朕今天找你来的目的。你觉得,朕要怎样,才能免去他们日后手足相残的惨剧?”
说着他叹了口气:“直到今日,朕才明白当日太上皇迁居西内后终日郁郁不乐的原因。有些事,没经历,就不会有所体会。所以,他临终之前,叫朕万勿杀你,除非你扰乱国政,罪大恶极;朕也答应了他,不到万不得已时,必不杀你。
“可朕已令福王承继建成之嗣,名位之份,朕是无法再给你了。”
李浅墨久已知道李世民已命自己的幼子福王承继隐太子建成香火,他淡淡地道:“我并没有朝你要过什么。”
却听李世民微微笑道:“那好。听说,朕不在长安的日子,你与太子和魏王两人俱有交游。那说来听听,你对他二人的感觉究竟是什么样的?觉得,究竟哪个像朕?”
说着,他解释道:“你既出身羽门,可以说,是长安城中少有的跟他们毫无利益相干的人,所以,朕想听听你的评判。”
他分明很郑重地把李浅墨当做一个可与一言的谈者。
李浅墨静静地看着他,哪怕眼前之人手握天下权柄,面对自己两个亲生子之间的争夺,终逃不过这种阿家翁式的犹豫,甚至不惜问道于自己。
想了想,李浅墨道:“太子不合做天子,他并不像你。”
想起李承乾对待自己的情分,李浅墨心中叹了口气。可他并不想说谎,只听他淡淡道:“可他又何必一定要像你。他只是很可怜,连不像你的权利都没有罢了。”
李世民缓缓点头,淡淡道:“有时候我甚或觉得,他有点儿像建成。”说着,他望向李浅墨,笑道“也许这就是所谓报应?我时常觉得,他应该是建成的儿子,而你,应该是朕的儿子。”
说完,他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笑罢一叹:“可惜,皇后死得早,否则他也不至于此。不提他了,那你觉得魏王如何?”
李浅墨沉吟了会儿,方道:“魏王权谋处略似你。”
李世民眼中忍不住喜色一露。
却听李浅墨道:“但大度不似你。他只在意权位之争,无怀抱天下之量。外表看来,我觉得他事事学你,却不过是邯郸学步,终不免有违本心,只恐遗笑天下人。”
李世民的神情不由一黯。
李浅墨脑中却灵光一闪,忽然道:“不过像你又如何?就算像你,能继你之位,你觉得他就一定会是一个好皇帝吗?”
李世民只道他在批评自己。他继位以来,可谓心怀天下,也一向颇以自己千古一帝的志愿而自傲,听李浅墨如此说,面色忍不住一怒。
却听李浅墨淡淡道:“我不是说你不是一个好皇帝。我只是想说,所谓时也命也运也,你身边的文武大臣,在你身后,是不是还想要一个跟你一样的皇帝?无论是长孙无忌,还是李世绩,你们君臣之间,所有的关系、感情、默契,是这么多年,这么多事后磨炼出来的。可万一你一旦撒手而去,你真觉得,朝中那些龙虎重臣,会希望再看到另一个英果类你的年少君王?他性格天赋可以似你,但他如何来得及有你那些经历?有如同你当初一样的机缘,来交结、驾驭好这些龙虎重臣?我想,即使他英果类你,无论如何,到时也难免君臣猜忌。”
李世民终于动容。
只听李浅墨淡淡笑道:“你驭臣之道,如朋如友,自无可说。可朋友之忠,仅及于身。你道百年之后,你身边重臣还尽可为储君所用吗?就算忠直如许灞”他望了李世民身后的许灞一眼“就果然会对储君忠诚如同待你?”
许灞忍不住神色微微一变。
李浅墨看到了,却不在意。他只是凭心而论罢了。
这时,他心里想起的却又是他童年时常听到的那首儿歌:“左青龙,右白虎,前朱雀,后玄武”
想着那首歌,看看眼前的一代英主李世民,他忽觉得:这世上,有很多事,就算强势如李世民,也终究难以一手把握的。
眼前的这个叔叔,十八岁起兵,不数年平定天下,未及三十而贵为天子,承隋制而设三省六部,养天下精兵以扫平漠北,真所谓垂拱而治,端拱而居,内服中土,外威四夷,看似天下尽入其掌握。可如今看来,他手里的一切何尝不是摇摇欲坠?有袁天罡与李淳风这两大奇门羽士相侍,这皇帝想来也必知道肩胛曾对自己说过的话:“当今天子,功业彪炳,震烁古今,但观其颜面,恐非寿征。”
他也在担心自己的不能永寿吗?如曹孟德所谓“神龟虽寿,犹有竟时;腾蛇乘雾,终成土灰”?否则,他为何会中夜立于玄武门的城头,不惮向自己问起太子与魏王,可是已在忧心自己手中的一切,或许终有一天,会土崩瓦解,崩溃耗散?
那就是这个号称“天可汗”贵为一代英主的有力者也无能为力的。
却听李世民长叹了一口气:“那当如何?”
“那也无可如何。”李浅墨叹声道。
两人同立于玄武门城楼,眼望着这个长安——兴废数十度,自周以来的历朝故都那烽火戏诸侯的余浪,匹夫一怒、可怜焦土的秦末大火;汉季失权柄,董卓乱纲常以致的长安城废弃,城中生民,百不余一;乃至隋末以来,哪怕曾那么煊煊赫赫,号称万国之都的长安,在隋炀帝这样聪明的人手里终遭破败的影像仿佛历史的余震,一波波不息,传至两人眼前。
这个长安城,其实从来不曾平静。
那一刻这叔侄二人彼此一望,头一次感到彼此竟有心意相和之时。忽听李世民笑道:“盛衰消长,自有其时;参赞造化,不过一尽人力而已。吾又何忧?虬髯客暮年将至,都不免倒行逆施,吾又何忧?李靖托病,魏征已逝,连房、杜子弟都卷入太子与魏王储位之争,吾又何忧?秦二世而亡,却启炎汉四百年国运;隋亦二世而亡,终不成就不能启我李唐数百年国运?生能尽欢,死固何憾!何况我此生,已赚得多了。”
说罢,他笑看向李浅墨:“听说魏王招待你那日,曾有近百王子与会,你却觉得,朕百年之后,东西万里之内,何族足为我嗣君之忧?”
李浅墨想了想,这个问题对于他太大,非他这等见识可下判断的。却听李世民大笑道:“是吐蕃?薛延陀?高丽?还是西突厥?嘿嘿,举朝体统已立,继朕之后,但无大过,国内可以无事。至于外藩之忧,目下我犹当盛年,难不成不能一一征讨平定,与我子嗣一个清朗乾坤?”
说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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