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佳丽尽关情。
风流最有名。
约黄能效月,
裁金巧作星。
一阵低低的歌声,就响自距那道观还有里许路的一片密林内。
李浅墨潜行至此,耳中听到那娇软的歌声,不由略微怔了怔。
他幼读诗文,听到这几句,觉得很像是齐梁时代的宫体诗。他读书时还在跟随肩胛。肩胛一向为人清简,虽从不因自己的兴趣禁止他看什么书,可李浅墨因为尊重肩胛为人,自然对齐梁体的诗歌就略有排斥。
可这时听到那个女声低低地唱来,自己心中也忍不住怦然一动佳丽尽关情,风流最有名一时不由觉得,原来,那样的艳体,也自有它的一段风流佳美处。
他听得动心,忍不住就向那林内悄悄潜去。月光滤入林内,透过那些高大的乔木,已变得有些微黄了。可那黄也黄不过林间女子的一袭黄衫。那女子穿了件杏黄色的长衫,腰间系着一条丝绦,那丝绦却是葱绿色,这两样颜色撞在一起,看在眼里只让人觉得舒服。
却见那女子独处林间,自以为不为人知,低声轻轻地唱道:“粉光胜玉靓,衫薄疑蝉轻。朱颜已半醉,微笑隐香屏”她这么一边唱着,一边就向林密如屏处走去。只见她步步娇柔,声声莺啭,让人无端地悬想起她的正面该又是怎样的玉靥朱唇。
李浅墨这时也好有十六七岁了,这些日子以来,正是情怀萌动之际,没来由地,不由对那女子添了分好奇。
却见那女子方要走入密林深处,那边却有人鼓掌道:“阿妃,你的声音却是越来越好听了。”
那女子闻声笑道:“啊,南子,你也来了你不也越长越漂亮了?”
李浅墨听到她两个女子低声笑语,宛如情话,心中不由暗道:不知这可是那庵中的人?自己却要看看她们到底是何行径,为何要掳走铁灞姑。
却见说话的那个女子这时并没有现出身形,只在树影遮挡间露出一角石榴色的红裙。远远观之,但见一人长衫杏黄,一人裙展榴红,两人同立在苍松翠柏间,那情景当真如诗如画。
李浅墨趁机靠近,适才他只见到那黄衫女子的一个背影,这时靠近了,又换了个角度,却才看清了她两个人的脸。
可他一见之下,几乎忍不住失惊得要脱口叫出声来!
却见那杏黄衫子的女子,身材娉婷,声音娇软,可她那张脸,居然只有半张可看。只见她的半张脸上瑶鼻秀口,意态天然,可另半张上,却奇诡地露出了一根獠牙,那牙还不是一般地长,露出嘴唇的部分,长达数分。且她这半边脸颊上面,还生了好大一颗痣,更可怖的是,那颗痣上,却还长了一丛汗毛。那丛汗毛配上那根獠牙,若生在别的丑怪人物的脸上,倒也罢了,可她偏偏有一半边脸还是那么美,对比之下,更觉可怖。
而另外一个石榴裙的女子,容貌却生得甜美,可怕的是,让李浅墨再想不到,她那甜美的脸下面,脖子上竟生了好大一个瘿子,这还不说,她的腰本就细,可胯部却出奇地宽大,肥肿得惊人,足有寻常女子两三个那么大。
他本道要见到的是月明林下,美人相对,哪承想却是这般榴红杏黄,诡艳之至!一时只觉得,造化弄人,当真是造化弄人!
却听那个穿石榴裙的南子笑道:“阿妃,我真羡慕你这身材,越看越觉得娉婷得可怜。”
说着,她一伸手,就向那阿妃脸上摸去,口中微笑道:“只是这撮毛,怎么看怎么像越长越密了?”
那黄衫女子轻轻一闪,口里轻笑道:“南子,你这臀,不也越长越大了?反衬得这张脸越是可怜见的。真让人一见之下,就不忍心再挪开眼,再往别处去看。”
她两人虽还是言笑晏晏,李浅墨却从她们的笑语里,听出一股寒气来。
却听那南子笑道:“多年不见,不知那本姽婳书你修习得怎么样了?想来是功力日进,单看你这身娉婷的身材,也就可想而知。”
那边阿妃却叹了口气道:“彼此彼此,你想来何尝不是如此?”
她略作沉吟,接着道:“只是如今照我想来,那本书,咱们却是修习错了。咱们那死鬼师父生前一直不肯传给咱们,最终却肯把它传承下来,留给咱们三个,未尝不是安了极坏的心眼。”
她对面南子就眼中一笑。
她一笑时,双眼弯弯,如不看她身上别处,单那眼中之笑倒也娇媚得妩媚天然。
只听她道:“什么坏心眼,你倒说来听听。”说着,她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
“要知道,我从来就没有你聪明,这些年来,为了练那三分之一本姽婳经,练得越来越不爱动脑子了,怕一想起来就头疼。头若疼起来,那可是要长皱纹的。要知,我可比不得你。如今,就只剩下这张脸了。”说着,她轻轻一叹,伸手抚摸向自己的脸,竟似自己对之也爱惜至极般。
她这叹息的神情并没停留多久,一时,却又痴痴地笑了起来,说道:“告诉你不得,我最近有个好玩的事,倒是碰上一点艳遇了。这些年,那书我练得极为辛苦,别说,还真有些门道,你看我这张脸,可是比你上次见到我时还好看了些吧?前几个月,我练功完毕,出关后,一直住在余杭。我租住了一个白墙黑瓦的小跨院,隔壁却有个年轻小伙儿,人长得还不错,人品也不错。我常常找个由头,夜半三更趴在那墙头,借着桂影扶疏,只露出这张脸,痴痴地看他,最后竟把他迷得个五迷三道儿。”
她笑眯眯地说着,阿妃也就在旁边笑吟吟地在听,听罢笑道:“恭喜恭喜,这么说,咱们门中,终于有人可以破了那死鬼师父立下的规矩,得以嫁人了。那可还是咱们门中数十年来的头一份儿,到时,我可得随个大礼。”
却听南子笑道:“我何尝不想”说着一叹,拍拍自己脖子上的肿瘿,又拍拍自己的臀,郁郁道“可我怕等那小伙儿进了洞房,却发现,哪怕他心中的美人容貌如花,可那花下,却结了两个偌大的南瓜,这么一想,心也就灰了。”
她说是心灰,可脸上笑得更欢畅起来。
“可我又不甘心,那小伙子人不错,长得也真不错,难得还迷上了我,总不成这么放过.让他去娶别的女子吧?”
阿妃笑道:“那你作何计较?”
南子叹道:“我”她低垂下眼,脸上居然划过了一抹娇羞“当然如了他的意。”
这句话,她说得如此温柔旖旎,连未谙世事的李浅默都听得心中一荡,忍不住暗地里脸上一红。
却见那南子微微抬起脸来,望向天边道:“他既爱我是个美人儿,我当然要让他心中可以一直这样下去。如此,这世上,多少还有个人把我当作个十足的美人看待了。哪怕我不能嫁他,哪怕彼此就此孤独一世,那我这心里,却也心甘了。”
李浅墨一时听着,不由想着造物不公,平白让她身罹怪疾,却也替她难过起来。
没想她接着说道:“所以,最后,我想来想去,一天半夜,悄悄潜入他房中,用针把他眼睛给刺瞎了。这样,终他一生一世,我都是他所见过的最美丽的。古人不是说:不识南子之美者,盲也;可识了我南子之美的,也终于只有盲也。”
说罢,她一抬头:“你说,我这个法子可好?”
李浅墨断料不到她说到如此情迷意软处,居然下手还是如此狠辣,心中不由一惊,后脊梁都炸出一片冷汗来。:
却听那阿妃道:“很好很好啊!这才是我们南子的作为!难怪咱们那死鬼师父说什么你天性狠毒,一直不肯把那本姽画书全本传与你。我以前只道,你虽狠毒,只为恨着那些让你狠毒的人,所以狠毒下他们也是应该的。断没想你的狠毒,竟狠毒到爱着你的人身上。光说这一点,咱们那死鬼师父倒真还有点先见之明。”
那边南子听着,不以为忤,反似颇为受用一般。
可接着,阿妃忽脸色一变,微微冷笑道:“可咱们,再怎么狠毒,又哪里狠毒得过她?”
对面的南子一抬眼:“这话怎么说?”
她一边问一边伸手绕着自己的发梢,看着杏黄衫的女子微笑道:“我记得,当年咱们三个,东施、南施、北施,名冠‘异色门’门下诸女的三个妍媸级护法中,可是数你最乖,最会孝顺师父,也最听她的话的。没想今日,却是从你口中,听到这么多对她的怨言。”
那边阿妃已切齿道:“你少来。当日,如果你我不是自伤貌丑身残,怎么会投入这该死的异色门,给那死老太婆当了徒弟?她以为她‘西王母’的名头好大吗?如不是听说她手里有那么本姽婳书,认真修炼下来,可以变丑为美,谁耐烦顺着她那古怪之极的性子,一忍就是十好几年?”
她越说越气,说到后来,都听得到她的切齿之声。
“可谁想,到头来,这死老太婆还算计咱们!她定也知道,当年她虽靠着咱们三个撑起了门户,在大荒山一脉中,无论是‘万壑流’,还是‘地狱变’,无论是‘疯魔岩’,还是‘虎狼种’,甚至包括那老而荒唐的‘畸笏叟’,都不再敢小觑于她,可她依旧全不信任咱们,知道等她死后,那该死的异色门,终究还是留我们不住的。
“她也知道咱们觊觎那本该死的姽婳书,也知道她心爱的弟子必然留它不住,所以才想起这么个恶毒主意,竟把那本书一分为三,叫咱们三个分别拿回去各自参详。学好了,再互相教授,可以有帮有助的。她只管装作个好人,仿佛全然不知,只当咱们三个真跟好姐妹一般,肯互谅互让,再不自珍自秘,把手里的宝贝拿出来给别人分享的。
“可笑我们当时,还满怀高兴。以为多年苦熬,终成正果。谁能想到,那本姽婳书,如不修习全本,虽依旧能让人功力日进,可对于身材容貌,却不过让自己身上美处越美,丑处越丑。我练了这些年,直到前些日子,如不是遭人点破,还只道自己修习得不得法,或是没有修习到最高境界,才让这颗牙和这颗痣,越长越变得不堪的。”
李浅墨听到这儿,方才明白,原来她们就是大荒山一脉,异色门下三大妍媸级护法:号称东施、南施、北施中的两个。那个南子,想来即是所谓南施,而这个阿妃,想来即是所谓北施。
大荒山一脉的源流,他从肩胛口中,也约略听过一二。知道当年异色门中的掌门,人称“西王母”为人乖僻,生性决断。可再没想到,世上居然还有这样的师徒,彼此之间的勾心斗角,阴谋暗算,竟一至于此。
想到这儿,他忽忍不住为身陷其间的铁灞姑捏上了一把汗。:
却听那边南子笑道:“阿妃,没想你今日终于明白了,那姽婳书是断不能分开来修习的。可当日,咱们还没跟异色门闹翻,你我同在门下时,我也曾好言好语地对你说,让你把你的那份书拿出来,我也把我的那份书拿出来,再加上东施的,咱们三个共同修习。可无论好说歹说,你那时为何不干?反偷偷地一跑就跑了老远,叫我们再都找不到你。”
她说起当年旧事,分明提及的是两人当年的杯葛处,可脸上还是笑眯眯的,似已全不在意般。
阿妃脸上也全是笑:“好姐姐,咱们何苦再提那些陈年旧账?当日,你已有心仪之人,好像还是博陵崔家的子弟。我还偷偷地去看过,那小子,长得清皎如月,风仪出群。你我姐妹多年,难道彼此还不清楚,哪一个肯平白让对方得成好事,得偿所愿的?何况我那时孤独一人,正是情况不堪。别说我明知你们虽劝我把书拿出来分享,说你也会把自己那份拿出来的,可我不说,你自己也知道,你自己那份就算拿出来也多半要涂抹掉一些以用来藏私的。说不好,为了我手里那一份姽婳书,最后为你们谋夺,不明不白死在这上面也有可能,我如何敢不逃?何况,就算我猜不透这些,只当你真心实意要与我共享你那份,三人凑在一起以得全璧。我又如何肯孤伶伶的一个人,看着你和东施,个个得嫁与好夫君,个个如愿?”
她们两人之间,哪怕是说到这儿,依旧语气未变,各自是温颜笑语,仿佛回忆起当年彼此的手帕之交如何亲密无间一般。
只听南子笑吟吟地道:“真真是我的好姐妹,我想什么,这世上,没一个男人知道,只有你,最能懂我。怪不得咱们门中古语道是‘姊妹如手足,男子如衣服’,还是你最懂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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