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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时,夜已深。
李浅墨抱着膝盖,坐在房顶上。
他喜欢这么抱着膝盖坐着,像自己在贴向自己,像在那一刻,可以自己把自己圈抱起来,无论平生伤损如何,悲切如何,也可在那一刻,把自己怀抱成一隅,怀抱成一个与世隔绝的小小的圆满。
就像那日,他是如何见到自己的娘把她的身体蜷伏到膝盖上,一头长发是她自己的被子,那么漫漫长长地铺了开来,她蜷伏在云韶宫的那片云母石的地面,自己把自己包裹覆盖
他是她的孩子,所以、他也会同样的姿态。
他从入夜坐起,一直坐到凌晨。
启明星在天边闪了,说着又一个夜的结尾。
罗卷与王子婳姐姐现在怎么样了呢?
彼此身边,正有一个人鼻息轻微地睡着那种感觉,却是什么样的?这还是李浅墨平生头一次眷念起一场人事的美好,相处的美好。那有人相伴、有人依偎的感觉总该是好的吧?
他喜欢罗卷可以感受到这种美好。
因为他想起自己师父的此生飘零。
可他忽听到一声轻微的低响。
那是一扇门轻轻开合的声音。然后,他抬头看去,却见不远的后面一排房中,那本该是洞房的门里,突闪出一个人影来。
——那是罗卷。这么早他要上哪里去?
李浅墨不由怔怔地望过去。
却见罗卷从温暖的房中走出来,清冷的破晓之风吹得他薄衣如透,他在风中打了个寒战,接着抖擞了下,似在享受着那晓寒的刺激。
接着,他跃身上房,向远处逸去。
李浅墨忍不住跟了上去。
他们一前一后在新丰市的屋顶上跳跃着。
脚下是黑的瓦,那层层叠叠,如同人世一样,堆叠缠绕,俯仰交扣的瓦。
不一时,罗卷停了下来。
他似乎已知道李浅墨在跟着自己,虽没回头,也似在等待着李浅墨追上前来。
李浅墨追到跟前,站在那里,一时说不出话。
罗卷也很静默。
好半晌,李浅墨才能开声道:“你要走?”
罗卷看着他,似有些惭愧。
停顿了一刻,他才伸手抚在李浅墨肩上。
一个男人的手下,是另一个正在长大的男孩儿硬锐的肩骨。都是兄弟,有些话不用语言似乎就能彼此明白。
罗卷没看李浅墨,却似看向李浅墨身后那是李浅墨这个小兄弟为他们刚刚办过婚礼的院落。
那个院落里,有着绵软的地毯,有水晶的杯子,还有冬天里的花有幸福、有美满,有如花的美眷和似水的流年
那里有刚刚经过的洞房
那居然都是,眼前这个小兄弟帮自己筹划的。
他知道,在这个小兄弟心里,对自己是寄托了什么样的期盼。
可是、他眼色忽然苍凉下来他经历过那个乱世,舔食过自己的热血,舔尝过别人的苦血,有些记忆,是一辈子抛不开、也放不下的。
他的眼睛终于直望向李浅墨。
他面对着李浅墨那充满孩子般疑问的眼,那像是在问:难道这样幸福的一切,还留不住你吗?
罗卷轻轻摇头。
这一场婚礼,他本是为这孩子而来。
可童话能给予一个孩子的美好,毕竟不能长久。而这孩子,总有一天,也会长成一个男人。
而每个男人,都不得不有自己的选择。
罗卷终于望向李浅墨的眼,艰难地开口:“谢谢你。”
他认真地字斟句酌地说着:“谢谢你为我做的一切。只是,不知你现在能不能理解。我和子婳,相互间缺的,并不是这一场婚礼。相互间隔的,也不是这一场婚礼。
“我们都是支离着这一身骨头,还想让它在这尘世里生长的人。我和她、以前也不是没有想过婚事”
他垂下眼来:“但不只是我,也包括她,都会觉得”
他的眼忽然空荒起来,像是望着此生余下的漫漫长路,一定要绑上一个人,才能抵御寒凉吗?他和她,终究还是太过坚强倔强的,那种束缚与约定,竟不是他们所可享用的了。
因为,他们早已不习惯相信什么终点。
“那日,我没有杀那个虎伥。虽说,他是假虎伥。但他还是有一句话打动了我。那就是”罗卷忍不住叹息起来“幸福以后,无路可走。”
——幸福以后,无路可走?
李浅墨在脑中努力地想去理解这句话,却又忍不住本能地排斥它。
他不理解罗卷与王子婳,他们的经历与他们的过去,他们的向往与他们的宿疾。
为什么,幸福以后、无路可走?
难道每个人,如罗卷、如王子婳,想在这场生中活成自己的人,最后都必然成为自己生命中的独行者?
难道,就算爱,就算也会有交汇,可那些、在他们生命中也只能是一错身间的美好、终究错过的怅憾?
只听罗卷轻轻地道:“我和她,其实都很爱这场生命所以,只怕各人就更放不下那本期望属于自己生命的壮阔。对于有些人,两个人实在太多了。我不知你现在是否能够懂得”
他的声音轻轻的。他本是个不善言辞的人,但他头一次、试着用言辞对一个小兄弟解释,想解释清自己最终的选择。
但最终、发现自己还是解释不清楚,他眼中的神色,忍不住就落寞起来。
可他眼神中露出的神色,却似让李浅墨恍然明白过来:那里面,压抑着与渴望着的,铺排着与孤锐着的,竟是“幸福”、“失落”、“追寻”、“放弃”也不能将之束缚的渴望,在那一切神情之后,所呈现出来的,竟是
一片辉煌!
李浅墨心中轰然作响:幸福以后,无路可走?
因为幸福是个圆,自洽而内洽地独自饱和于这尘世之外。
可对于有些人,哪怕它如此地饱和与自洽着,但相对于生命,它还是太小。他们总放不下心里的一份不甘,一种期望。
那只不过是渴望自己生命可以恒久奔腾起来的一场渴望。
所以选择之后,才会猛发觉:
幸福已不是最重要的。
生命中已没有什么是最重要的。因为只有如此,那生命才能变为最渴切与最重要的。
李浅墨隐隐约约像明白了罗卷想说的话。
可那种选择之后,会让人想起:
昨日欢宴会。
一场欢宴罢后,新丰市那个租来的小小院落里,就完全空了。
柘柘找来的,昨天还布置满洞房的花,今日还在。
只是此时,它们已散布一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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