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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也请他们不到。相传当年她就曾在前隋杨素府里,多少杨素的政敌仇家,都是死在她的手里。
鲁晋与邓远公、谢衣此聚本为“消寒之会”他一时不由犹疑:如果现在就去,未免被他二人笑自己禁不住那“汲镂”王家的声势货利之诱。
可犹疑之下,他毕竟是有一大摊家业要养的,一定心神,朗声笑向邓远公二人道:“我倒要去看看,‘太原王’还会有什么事要托求于我?”
说着一拍那箱子“砰”地合上了锁,仿佛不屑地向门口大笑行去。
他消失在门外,那老媪还在用拐杖顿着地,仿佛想对谢衣与邓远公两人说些什么。那两人却只顾推杯碰酒,看都不看,对她略不一顾。
那老媪等了会儿,叹一声,才踽踽地向回转。
直到她与那两个下人都走出门外,邓远公才冲谢衣笑道:“鲁晋拍箱子就走了。”谢衣微微一笑,正要说话,却见此老忽一眯眼“箱子拍得可痛快!可钥匙还在他手里。”
谢衣被他逗得也忍不住朗声一笑。可说笑之余,两人还是忍不住耸耳细听那门外的形势。
只听到鲁晋出了门,上了车,在车上略坐了不过一刻,就大笑酬别,又下了车。下车后顿了下,似在考虑要不要再进来,却终于未再进屋,吩咐了声什么,即长驱而去。
一时只见适才抬箱的两名壮汉走了进来,要抬那箱子。
邓远公斜瞥一眼,随口问了句:“他不要?”
那壮汉闷声道:“不,小的们这就给鲁堡主送去。”说着,抬着箱子出了门。
邓远公望着他们背影,一笑之下,与谢衣又碰了一杯,口中叹道:“潘十老最近可谓昏聩,连鲁晋这样的人居然也招进了消寒会里。”说着含笑道“不过是一箱宝货,加上汲镂王家的声势,再加上卜老姬这样的人物也不过如此如此”
他手持一杯酒,似想借这酒消消适才沾染的满身浊气。
谢衣却含笑道:“我看他们是谋定后动。”说着,他笑看向邓远公“估计图谋的该不只是鲁堡主而已。”
邓远公听着也笑了:“谢兄弟,我老了,年轻时可能还不敢说什么是不热衷的,但现在,行将就木,难道,这世上还有什么东西能打动我的?”
却听一声清脆脆的童声道:“那这个如何?”
门帘一掀,一个人影闪了进来。进来的却是个十三四岁的小童。那童儿生得伶俐至极,白齿红唇,笑嘻嘻的。他虽一身小厮装扮,却大大方方。一进来,连店中客人都觉得眼前一亮:哪儿找的这么好看的小孩儿去!
只见他身段快捷,不知怎么一晃,已在邓远公桌上放了张单子,然后人就敛手而退,直退到离桌边五尺远处敛手候着。
他奉上的是一张礼单,那单上列的不过几行字,多是古人字画真迹。
谢衣瞟了一眼,含笑道:“顾恺之的都在里面,看得我都心动了。”
邓远公冷眼瞟着,面色未变,可脸上也忍不住露出一点喜意。好半晌道:“好是好,可惜我老眼昏花,要之也无宜。”说着一推那单子。
那小僮一笑,从靴掖子里又掏出一张礼单来,身形一晃,送到桌上。
这张礼单却只一行字。
谢衣“咦”了一声,奇道:“这是什么?”
邓远公看了不由也是一愕,脸色却变得肃穆起来,怀疑似的连连以指叩桌,喃喃道:“这本书自先祖遗落之后,就未再见。当时是在西晋末年,那时,王家似乎有人在洛阳为令,也真有可能落在他们手里。”
他说着冲谢衣一叹:“这是我远祖邓艾的手书真迹蜀道干戈志。此书世人不晓,仅供家传,可惜在我们祖辈手上,就遗失久矣。”
谢衣不由沉静下来。他担心地看着邓远公:“看来,他们所谋不小。”
邓远公微微一笑:“谢兄可是担心老朽这把年纪还看不开,耽于外物,为此赔进一条老命去?”
他似也很难割舍,强忍着,把眼睛再都不肯看一眼那单子,轻轻推开,勉力自控地笑道:“回去告诉你家主人,邓远公虽性耽于此,又是远祖手迹,本该尽力收回。可惜,我现在已有一把年纪”
他又一推那单子,甚是坚决:“失物复得,固然堪喜。但丧乱以来,家门不幸,姓邓的除了老朽,再无多余一个子弟。哪怕得了,却又传与谁去?就算是随珠和璧,到如今,也于我这垂死之人无益了。”
说到后来,他一头白发萧然,口气里满是悲怆之意。
谢衣自与邓远公相识以来,一直只见此老潇洒脱略,没想今日口气会如此衰飒。他心中想到——邓门一族,也曾鼎盛一时,数百年烽火后,当真仅余此老?
却听下面那小僮叹道:“怪道我家小姐说,光凭这些,只怕还求不到邓爷爷赏脸的。”说着,他伶俐俐地靠近前,收起那两张单子捅到靴子里,微笑道:“可是,还有我呢?您老一直都不肯看我,难道全记不得我是谁了?”
邓远公终于扭脸向他望了一眼。然后,他脸色猛地一愕:“你是”
那小童笑道:“不错——三年前,许昌”
邓远公眼神一时悠远。
没错,三年前,许昌,他是见过这孩儿一面。 当时就觉得他特别像谁,现在想来,可能是像他亡妻的一个侄子,但那侄子在那烽火中最后也丧了性命。这倒还罢了,世上如此多人,两人相像,也不足怪。可奇的是他当时一眼就觉得这孩子的根骨气质,竟极合他的脾气。
邓远公出身邓氏,所学的却是莫干一门的心法。他们这一门,收徒之时“眼缘”极为重要。所以当时一见这孩子,就起了心动之意。
要知道,他久经丧乱,亲友已凋零殆尽。邓家本是渊源极远的一户大族,他师门莫干一派也是立世数百年的名门。可丧乱以来,家门师门俱都零落,同姓族人,同门师弟,几乎一个不剩。他垂老之年,也一直没碰到投他缘法的后辈可收为徒弟。好容易遇到,大喜之下,怎容错过?
可惜,当时虽跟着那孩子,那孩子也不过十来岁,但却极为乖觉,发觉了自己的跟踪,竟能借着闹世之地,趁自己一不小心,逃了开去。
正因为是跟丢了的,所以邓远公越加高看那孩子一眼,也越加地在心里丢他不下。
只听那孩子笑道:“那天我甩脱老爷爷后,一路狂奔回家,跟小姐描述了您的相貌。小姐开始还猜不准您是谁,后来忽然想起,用手摸了会儿我的头,又掐了半天我全身骨头,就说:‘没错,那是邓远公。你这一身根骨,如果不修习莫干心法,就算不是你的损失,也是他莫干一门的损失。良师难求,佳徒却也更难得的。’”
他笑嘻嘻的,口气里全无一丝自夸的意思,倒像为他家小姐得意。
邓远公更不说话,一把把这孩子拉到自己身前,伸出一双筋骨支离的手,在他身上从头到脚摸下去。
越摸下来,他脸上越是忍不住一丝喜意。甚至不惜弯下身子,去扣那孩子的踝骨。然后,一直身,猛地扣住那孩子的手腕,探他的脉息,脸上诧异之色越来越浓。
只听那孩子笑道:“老爷爷你不用惊奇。我家小姐从那天后,没教我练寻常的入门功法,从家中藏书中找到贴近莫干一门的吐纳之法练了下去。这一练,也好有两三年了”他笑看向邓远公:“不知我家小姐所教的,倒底对也不对?”
邓远公猛然收手,废然一叹:“你家小姐确是解人。”
犹豫了片刻,他猛然站起,携了那孩子的手,就向门口走去。
谢衣在背后低叫了声:“远公”
他叫罢之后,望着邓远公身形,那凄凉老态中的暮色,与那暮色中的一点喜气,不由急急收口。
却听邓远公一声长叹道:“谢小兄弟,没错,我行将就木之人,本当再无奢欲。可这世上有些欲望,哪怕墓木已拱,就算要我从坟里探出半个身子来,也要抓住的。
“毕竟,人总还想留点什么、将之流传下去”
他自觉这垂老的狂喜也近闹剧,更不想多解释什么,拨步就走。
谢衣答不出话了。他熟识此老,自然知道他的身世。见到远公如此举动,他心里不由一时苍凉,一时也不由替他欢喜。
他细听着声音,邓远公与那孩子出门以后,即上了车。在车上呆了有一刻,却忽下了车。
下车时,他不是一个人,分明携了那孩子。两人的脚步声越去越远。
——这旅肆本在新丰镇边上,只听得邓远公行到郊外,忽控制不住,纵声发出一声长啸。
那啸声在他是很久没有过了,苍凉中带着一点老梅着花的喜意。
客店里一时冷清起来。谢衣独自一个人斟起了一杯冷酒。
门外的车子响起垂帘的声音,似乎也打算走了。可突然之间,车子一停,一个人跳下来。紧跟着,门帘一掀,走进一个女子。
那女子柳眉细口,腰肢细弱,个子虽高,却如弱柳夭桃,娇挺艳丽。
店中人一见她眉眼,直觉她该就是那小姐了。因为那份气度,就是大家闺秀,也有所不及的。
可那女子入了门,却站得远远的,冲谢衣冷眼看了会儿,好半晌,才冲他道:“你该都知道了?”
谢衣不答。
只听那女子冷笑道:“知道了居然还坐得住?我看你分明心存不良,只怕此时还正暗中欢喜!”
谢衣垂头斟酒,依旧默然无语。
那女子恨恨地看了他一眼,忽然道:“我家小姐叫我告诉你:她对你很生气!不是一般的生气,是很生气很生气!”
她加重了语气,仿佛觉得那语气还不够压人似的,又瞪了谢衣一眼。
她仿佛恨得都不想说话,又忍不住道:“该怎么做你自己看着办吧。”
说着,她即转身。可她到门口边时,却忽回眸一笑:“不过,她既借我传话,看来还没生气到理都不想理你。”
她这回眸一笑,意态嫣然。店中的散客,连同那个炙牛筋的小伙计一时都被她笑得呆在了那里。
那女子一笑即回头,可口中忽“咦”了一声,再度扭头一看,似发觉了什么。接着,她又向门口又走了一步,却忽止步,再度扭头。
众人都不知她在看什么。
那小店伙也没注意她是在看自己,以为她盯的只是自己手底的炭笼子。
可那女子先是看着炭火,然后一路向上看,一眼一眼,直盯着那小店伙,似要看到这个人的骨髓里去。
小店伙被她看得脸上一红。
那女子却略无顾忌,这么看了半天还看不够,忽折回身来,向那小伙计走近。走到很近的跟前,高挑的身材几乎压在那弯腰烤东西的小店伙身上了,小店伙都闻得到她衣服上的香气。
那香气直触到他鼻子上来,让他几乎忍不住要后退一步。
那女子快贴到他手下烧得滚烫的铁丝上。她摇摇头,又点点头;点点头,又摇摇头。
小店伙受不了她这咄咄逼视,半天憋出了一句:“姑娘,你衣服”
那女子这才回过神来,门外忽然叫了一声:“枇杷,该走了吧?”
她闻声笑道:“来了。”
说着拍拍衣服,转过头,犹自一步三回头地出了门去。
傍晚时分,客店中已然安静了。那小店伙已开始收拾他炙牛筋的家伙。到处都是炭末,他被火烤了一天,浑身是汗。
外面天阴阴的,店中光照很是不足。没有客人的傍晚,店中只点了一盏昏昏的小油灯。街上忽有车声传来,小店伙忙着,也没在意。
及至听到那车声就停在自己门口,小店伙才惊觉有客来了。
——奇的是那车声,似是过午时才经过的那辆。
他还没来得及细想,只见门帘一掀,已有一个丽人走了进来。
其实光暗暗的,那盏油灯昏昏的只照得清柜台前的数尺之地。可他一眼望去,只觉得进来的就是一个丽人。
昏麻麻的小店里,一切家什的轮廓在大雪天里都冻得蜷缩了,连光线也是。门口那一点天光在门帘打开时迎上了店内蜷曲零乱的灯,显得店里的光都有一点油哈了的气息。
小店伙有些不好意思,觉得身边一切零乱,不好让来人“贵脚踏贱地”似的。
——他很少对人产生这样的感觉,可进来的人,也着实少有的明丽。
帘开时他看到那丽人身后朱红的车轮。那笨重的棉布帘子,在她的手下,都飘出了一点宛转飞扬。
其实也看不清什么眉眼,一眼望去,只见得到身段。那身段是有颜色的,一袭银红,像雪意里不期而至的霞彩,那银红的衫全不似时下式样,质料轻软,里面露出石青的裙来。
昏暗中只见她发髻高耸,也不是时下的样式。两个耳珠微微折射着光,一枚暗幽幽的孔雀石垂在她的鬓边,那是由钗上垂下来的——那身段袅袅婷婷,像花的茎。
小店伙怔怔地望着她,只觉迷迷蒙蒙,像面对一片看不清的美丽。
那人一身银红的衫上,暗镂着细密的折枝图案,看久了,让人心神都为之迷离。她袅然行近,到小店伙身前三尺之处,忽然一语未发地,冲着他,就着那脏污的地面,敛衽屈膝,就是一拜。
她竟一拜拜了下去!店里的地在她脚下被衬成一片泥沼。
她却不顾不惜,扎扎实实,单膝触地。
她一拜犹不住手,竟一拜再拜——再拜而三拜!
足足地拜了三拜后,她更无一言,转身而去。
直把一个小店伙怔在那里,眼前恍惚只觉得那下拜的银红光影犹在,那残存的色彩里,那人已曳着一幅石青的裙底,行出门去。
直到车声再响,小店伙犹觉得自己像是在梦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