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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丝毫不能增其柔媚,反倒让他显得更加骠悍。
肩胛望向他时,目光中就微露亲切。
——那是平山伯,他那把斧头的力道看来还不减当年。
只见辅公袥的儿子辅胤这时走上前一步,朗声说道:“先季乱世,正当隋末。隋主失德,屡伐高丽,扰动天下,民不聊生。王薄世伯引领‘知世郎’,天下首义,开倾覆隋祚之先声。余德不衰,至今为人敬仰。”
说着他冲平山伯一拱手:“草野之内,共敬长白山‘斩平堂’的义气风慨。小子辅胤,薄先父遗德,怀杀父之恨久矣。如今天下平靖,那提马山河,重继父业之事就再休提了。不过父仇不报,非君子也。小子虽生性怯懦,尚不敢使天下英雄笑我。这次不远千里,请诸位长白山的好汉出面,就是为正大光明的要为先父报此大仇。”
说着,他伸手一招,身后已有人抱出一个玉雪可爱的小孩儿来。
只见那小孩儿还不过四、五岁,除了一件红肚兜,全身上下什么都没穿。这时他并不能理解身边情势,还笑嘻嘻的,把一根指头含在嘴里,口角边略略流出一小滩涎水。他颈下挂着一把金锁,那场中的火光与诸人手中的松明火把照在他身上,只映得他全身上下,团圆如月。
辅胤一把接过那孩子,纠着他后颈上肥嫩的一块肉,就把他举了起来。那小儿这下吃疼,张嘴欲哭。却见辅胤缓步绕场一圈,将那小儿示之于众,口里恨声道:“这就是杜伏威的孙儿。小子无能,当时年幼,只见亡父与杜伏威情同兄弟,对他还一直敬仰。谁想他最终出卖家父,叛变归唐!令家父恨死于九泉之下。如此大仇,没齿难忘。我辅门上下,早已发誓,此生必要以杜伏威的骨血祭奠先父之亡灵。”
“今日,我就要杀了这孩儿,以为先父血食!”
说着,只听他身后二十多人暴喝了一声,那么多粗豪的嗓子一齐吼起来,当真声动山谷。
——看来他辅门上下,果然以杜家为血海深仇了。
自上岭后,却奴就见肩胛神情与平时迥异。
这时见到这么多强悍的人,还要杀一个小孩儿,他惊心之下,不敢直接动问,口里喃喃自语般道:“杜伏威?那又是谁?为什么有这么多人恨他,恨得都要杀掉他的孙儿?”
却见肩胛把身子靠在身后的树干上,口气中隐有伤撼:“杜伏威,那是我从前的朋友。”
小却一听说是肩胛的朋友,不由猛地提起兴致来。
只听肩胛道:“短短不过十数年,从武德七年至今,说起来并不算远吧,这天下,当真大多数人已记不得杜伏威是谁了。”
却奴觉得他口气颇为怪异。肩胛于平时于人于事,一向很少有情感表露。可这时,却奴觉得,他的口气中、像是大有伤憾。
只听肩胛如复习给自己听般地道:“杜伏威,本是齐州章丘人。少年时即生性豪荡,跳脱骠悍,不冶生业。正值隋末失政之际,与乡人辅公袥为总角之交。辅公袥当时也是一个贫儿,那时还在为姑家牧羊。据说公袥曾多次偷盗姑家的羊肉给杜伏威吃。县里为他姑家所请,捕盗甚急,他们两个遂相与亡命。那时杜伏威年纪不过十六,辅公袥大他几岁。杜伏威为人狡谲多算,渐渐身边聚集了数十盗贼,他善于营护众人,聚众剽掠,但用其计,无不奏效。出则为先导,退则为殿后,所以党羽归心,共推为主。”
“大业九年,他与辅伯同入长白山,结识了知世郎。也就是在那里认识他的。我那时还年纪幼小,是跟师傅一起经过长白山。他天生爱关爱人的脾气,只要是身边认识的人,无论老弱,都极为维护。他这人什么都不在乎,无论何时,脸上总带着笑。其实那时他也不过十七、八岁的少年,在寨里他呵爱部众,可在外面,他杀人溅血,不顾性命。每回到营中,他总还是那么开心的笑。我那时十一岁吧?常羡慕他那样跳脱激越的生命。有什么办法,那样的乱世,杀人就是常事,不杀人就是被杀。我是羽门弟子,不可轻开杀戒。平时我恨血,可我不恨他溅血。他就像该活在那个乱世。像他那样的人,杀人好像也没什么血腥气,因为他从小就是在苦恶血腥里泡过来的。这世上,我只见两个人杀人没什么血腥气,一个是他,一个就是秦王李世民。其实我觉得,一直到武德七年,他死时,都三十出头了,可哪怕他活了一辈子,从始至终,他都还只是个少年。”
说着,肩胛的神情像微笑起来。“他在血泊中泡大,可他的心智依旧健全。他从不无谓杀人。那攻攻杀杀的乱局本是人世间铁定的游戏,他不过是这游戏中长大的少年。后来他离开长白山,回到江东,见苗海潮摧众残暴,就派辅公袥以一言谕之:‘天下共苦隋,豪杰相与起义。惜力弱势分,不相统御。若能合则势强,可破隋矣!公能为主,我且从;不然,一战以决。’——这是他的口气。苗海潮惊惧之下,就此降服于他。此后他又败隋将宋颢,将宋颢军入葭榛泽,顺风纵火,一时杀之。再斗海陵贼赵破阵,只身引亲卫十人,持牛肉酒水往见赵破阵于其中军营帐中。帐外赵破阵贼兵数千,伏威随身卫士仅十人,可他于酒席间突斩赵破阵,收服其军。此后又连破隋右御卫将军陈棱,吴王李子通,自号江南总管,东南道大总管,楚王,一时势压大江南北。”
“可惜,就是从那时起,他当年交同刎颈的好兄弟辅公袥,却与他心生猜忌。”
他望着左游仙:“这世上,总有那么一些人,自己创建不了什么,可一旦见到别人事成,即心痒难熬,就会在其中制造裂缝,好让自己像蛆一样的钻进去,活在那里、烂在那里。”
“杜伏威与辅公袥大致就是为了权势,加上小人挑拨,才从此心有芥蒂的。其实我知道,终他一生,何曾在乎过什么权势!我们在一起时,我最喜欢的是,他杀敌破阵后归来的样子,哪怕现时已统御千军万马,背着人来,还不过似当时的一个偷羊小贼的。”
肩胛微微笑了下:“这辈子,他什么都干过,从偷羊小贼,到无赖少年,到义师首领,到称王做帅,甚至差点当了皇帝。哪怕后来归唐,也算位极人臣,做了太子少保。可这些,他从来略不当意。他一直就不是个恋栈之人,可他太爱这场生命了。爱得有如视之为游戏。这辈子的游戏他都玩得很好,好到后来,他一切突然厌倦了。秦王势起后,他知道战之难胜,不想多杀伤人命,竟自归唐求和。他只身入长安,抛却万事,封太子少保后,闭门锁居,烧丹练汞,苦求成仙。旁人有笑他傻的,有觉得他聪明、这样做是为了自保的。其实,不过是那漫天烽火地走过来,他实在厌倦了。也许,他知道那种追求永恒的早夭反而更适合当时的形势也更适合他的脾气。最后,武德七年,他是笑着喝了丹药,中云母之毒死的。”
“他走时已无牵挂。因为他归唐时,辅公袥为左游仙挑唆,即起兵反唐。他留在江南的旧日部众,尽为辅公袥所夺,他的心爱部下王雄诞,为辅公袥所杀。他与辅公袥,只怕都觉得对方背叛了自己。两人之间的恩怨,由来以久,说来烦难。但两家的深仇,却是种于那时。”
却奴还是头一次听人详详细细给他讲解一代豪杰的一生。
可在肩胛的口气里,那豪杰却似始终似个贪玩不过的少年。却奴只敏感到肩胛那轻松的口气里似压抑着一种极深的情感。却奴朦朦胧胧地想:杜伏威之于肩胛,是不是就像肩胛之于自己?
只是他们年纪更相近些,其间亲密,却不是自己这小孩儿所能知的吧?
却听底下忽传来一片嘈杂之声,那是那堆被伐之松上砍下来的枝柯这时已熊熊地燃了。辅胤抓着那孩子,冲南方先跪地一拜,哽声长叫道:“爹,孩儿今日来为你复仇了。”
说着他再拜站起,拎着那孩子就向火堆上送去,口里高叫道:“爹,你英灵不远,儿送血食,哀哉尚飨!”
那小儿这才惊觉到危险,挣扎着嫩藕样的小胳膊小腿,用力哭了起来。
却奴大惊,身子向前一探,几乎忍不住要跳下去。
他只觉身边的肩胛也神色耸动。却听远远的忽有人暴喝了一声:
“慢!”
话音未落,只见几个人风驰电掣的,在密密的松林间,手执火把,劈开一首火光,飞奔而来。
那几人落入场中,为首一人见孩子还在辅胤手中,没有落入火堆,不见抬袖擦了擦一脑门的汗。
那来人生得浓眉大眼,步履庄重,隐隐有官家气慨。
一见他来,就听辅胤怪笑了一声:“你终于还是赶来了。我以为杜家人没了胆子,再不敢来的。我说姓杜的李唐官人,我今日烧杀你的儿子,以报尔父背叛我父之大仇,你心里痛也不痛?”
那来人急得满头大汗,口里急道:“你我父辈,自少年起约为刎颈之交,就算后来小有杯葛,又与这小儿何干?你且放了他。有种,就冲我来!”
辅胤笑道:“说什么‘与他何干?’呵呵,不过几年,算是天下平定了,你我这些草野龙蛇的遗种,难道就已把咱们当年的草野规矩全忘了。杀你?有什么意思?这小孩儿还太小,不能明白丧父之痛。等他大了,花天酒地的事儿多了,只怕也没工夫为这十几年前的事再痛上一痛的。我还是杀他的好,起码可以见到你这归朝顺臣急得满头大汗的样子。听说,你们早与杜如晦家连了宗,有人杀你儿子,你怎么不叫他家人来帮你救这孩子?”
那来人只急得嘴角直颤,胸口起伏不定,一时竟答不出话来。
却听辅胤厉声道:“杜宾客!我实话告诉你,今天,你容我杀你一子,以为先父辅伯在天之灵的血食,你我辅、杜两门就从此恩仇两讫。否则,我辅姓合族子弟,只要还有一人活着,就纠缠得你们不得一天安生。”
然后,他猛喝了一声:“这孩子,你舍还是不舍?”
杜宾客急得汗如雨下,转眼望向身著红罗的“斩平堂”堂主平山伯,目光中略显求助。
平山伯只是咳了一声:“杜贤侄,老汉我此次前来,只为做证。你知道‘斩平堂’的规矩,先主在世时,为天下豪杰所尊,一向允为仲裁公证之人,故立斩平堂以为天下证。今日,你们杜、辅二门,是战是和,我只能当个中间人证。辅家开出的条件就是:杀此小儿,从此两家恩仇两讫。你同意也罢,不同意也罢,我现在都无法参预其中。只不过和约若成,以后如有人违约,我才说得上话的。”
杜宾客立在那里思如潮涌。他深知辅家人物的褊狭。如今,他杜家在朝,他们辅门在野,所谓赤脚的不怕穿鞋的,自己是明,人家是暗,如要救这小儿,一是未见得救得下来,且无论救不救得下来,都会面对此后辅家永无休无止的报怨纠缠。
他的身子不停地颤抖,因为他深知,这不是他自己一人之事,而是杜家老幼近百口的事。杜门自入朝廷,已去草野习气渐远。真要争斗起来,一是要累及自己满门子弟在朝中的形势,二来也实是怕自己杜姓这久安之门,再斗辅家那江湖草莽不过了。
可
——难道要舍此娇儿?
——可这孩子才不过五岁。
杜宾客的眼中忽有泪下。却奴在树上遥遥看见,已觉得魂夺魄动。
这时见到杜宾客泪下,直觉不好。
那泪里分明是痛惜,也许兼怀有忏悔之意。
可无论如何,却奴知道:不管怎么说,哭都暗示着一种放弃。
只见辅胤的脸上挂起一丝笑。
“舍此小儿,你我两门从此停战!”
杜宾客脸色煞白,噤口不语。
良久,他才发出一声长叹。
辅胤伸手慢慢的把那孩子向那火光上送去,脸上那丝笑已慢慢变成了嘲笑:“当年秦王小子破王世充后,你父亲就已经怕了。他说,之所以归唐,是为天下之德已归,他不想为了一己之位再增帐下同袍舍生殒命之苦,不想再增江东百姓战祸流离之苦——说得堂皇!他却舍得我那雄心未灭的先父,舍得将家父的性命白白喂给李唐,以消弥什么战祸之苦!”
“你即是他的儿子,当然有他的肝胆!今日,我就要你尝尝这舍得的‘舍’字又是什么滋味!”
——杜宾客只是废然长叹!
辅胤故意缓缓地把那孩子向火上送去。
那小儿感受到皮肤的灼热,终于不再吮指,眼望着他爹,手足上下地乱蹬起来。
杜宾客眼睁睁地看着,身子跃跃欲动,却又挣扎不定。
辅胤只是带笑看。似是满足于杜宾客那挣扎犹豫的神态。可终于,杜宾客吞下了一口长叹,慢慢地闭上了眼。
辅胤似不愿这游戏的折磨就此结束,把手里的孩子猛地向下一跌,却又马上向上提起,才待发言再度挑逗,猛地听到两个声音先后道:“你父亲死,就要杀杜总管的孙儿以谢。”
“那我们的父亲死,又该怎么跟你辅家清算?”
杜宾客猛地睁开眼,面上喜色一露:
“大将军、小将军家的世兄也来了?”
却奴已看得心里怦怦直跳。他猜想肩胛不会袖手不管,可又真猜不清他的主意。他只想极力把肩胛扯进眼前的局势里来,怕他神思一逸,思绪又不知跑出去几千里外,故意低声问道:“大将军、小将军又是什么人?”
肩胛倦倦答道:“杜伏威爱救人,当时收养的养子共有三十余人,人人都为他呵护养大,所以人人用命。这三十人中,以阚棱和王雄诞最为有名。阚棱善用两刃刀,一把刀长及一丈,草野龙蛇呼之为‘拍刀’。每临战阵,一挥就杀数人,江东无人可挡。王雄诞则膂力绝人,军中将士十万,无人可当其一推。两人俱为伏威爱将。当时‘上募军’中,呼他们二人为大将军、小将军。”
那来的两人并未现身,只是隐身在树丛间。
只见辅胤一愣,长叫道:“姓阚的,当年你爹即是为唐朝小儿卖命,征讨我父,害得我父亲惨死于丹杨。我未找你复仇尚可,你还敢来找我?”
树后那人朗声笑道:“青山之战,我父与尔父裨将陈正通相遇,我父不过脱下兜鍪,问了声当年旗子弟,‘不识我邪?何敢战!’拍刀未动,陈正通麾下兵士已经逃散,这也能怪却我父?”
说着他一咬牙:“可惜,辅公袥临死临死,还反口诬我父与其同谋,让家父落在与之不睦的李孝恭手中,冤枉蒙死!你我之间,这恩仇又怎生算?”
辅胤猛见对方势强,也只能哼了一声道:“敌我俱死,也算扯平,就这么算!”
却听树后另有一人声音道:“那我父亲呢?”
这人想来是王雄诞的子弟。
王雄诞当初在江东军中,慷慨方正,极得军心。杜伏威入唐时,以全军之权归属雄诞,曾对他说:“我走后,唐如待我尚好,即万勿举兵。”
可惜后来辅公袥欺之以方,伪造杜伏威信件骗其军权。王雄诞发觉受骗后,为不肯从其举兵,辅公袥即遣左游仙行刺,将他缢死于府中[奇qisuu书]。此事后来令辅公袥于江东子弟中大失人心。
辅胤没想到大、小二将军的后人也会赶来。迟疑了下,一咬牙,喝声道:“此儿我必杀之,以为亡父血食!你们姓王的姓阚的帐,杀此儿后,我也自杀以谢,何如?”
他这么一说,只见满场噤口。
——孩子现在他手中,人人皆知,以辅胤的功夫,平白抢是抢他不来的。
如果小孩儿救不得,反惹下此后绵延不绝的后患,那到底,还该不该救。
过了良久,树后两人不由也一声轻叹。
这一叹,让却奴一时觉得绝望已极!
他向火光边望去,只见辅胤也面色惨淡。
却奴低声道:“这么杀来杀去,究竟又有何益处?”
肩胛的手抚到了他的肩上,喟然道:“确实毫无益处。可仇恨最能蒙住人的眼睛。在那刚过去的满眼杀伐与遍地烽火的年代,正是这些——所谓血性、所谓义气、所谓恩与仇,是支持人活下去的惟一支柱。可是时代变了,但有些人,会永远活在过去战乱的记忆里,他们不能接受忘却,不能改变自己生命的支柱。而人活着的信念,不以繁文缛节消耗,就要以死为祭。他们不甘于承认那过往的时代,过往的壮烈,过往的生命都已经死了。这些,都是当年烽火留下来的余韵。”
事已决绝,辅胤再没有心情去逗弄杜宾客了。
只见他回顾了身后辅家子弟一眼,一咬牙,疾快地把那孩子就向火堆上送去。
却有一个妇人的哭声响起,可那哭声并不柔弱,而是挟带着愤怒!
只听她怒喝道:“不要!”
肩胛长身而起,在那起身的一瞬间,他已听到那妇人的哭声与怒气,看到一个妇人疾向火堆扑去。
他的心中忽升起一点释然:总是还有妇人,总是在最后,还有一个妇人会喊上这一句。那是王娘娘——当初他们都喊她王娘娘。她本为杜伏威副将西门君仪之妻,为人果决。当年杜伏威为李子通所败,身负重创,身遭千军万马的追杀,身边仅有王雄诞赶来守护。就是这王娘娘,她一人背负着杜负威,杀出重围,救了杜伏威一命。
现在,她又来救杜伏威的孙儿了。
肩胛心中想着,动作却并未减慢,他相距远较王娘娘为远,又是后发,却犹先至!却奴只觉得身边的风声忽起,那是肩胛扯了他一条臂膀,带着他疾扑而出,电也似地掠向那火光。
却奴只来得及见到那小儿正从辅胤手中坠落,然后就见到肩胛已抄住那小儿的腰,略不一顿,已带着自己从那火光上疾掠而过。
却奴只觉得身上一烫,衣服下襟上已沾了火。肩胛的身上想来也着了火,那火猛地一炙,然后就被他们疾掠而生的风所扑灭,可火苗舔到的地方,犹是辣辣地一痛。
却奴却只一咧嘴,心中无比开心起来——肩胛、这个他仰慕的人从来不会让他失望——他出手了,最终还是出手了!
肩胛在风中疾掠,他之所以迟迟出手,是为了,那林间场中,俱是他故人及故人子弟。
他只想好好地看看他们,能久一点就久一点的看看他们,虽说他并不愿与他们面对面相见。
他也不明白自己这种心情是为了什么。那场血与火的过去本来该不值得回想,可那是浸透了他、伏威、与当年彼此交游过所有人的青春岁月、努力与挣扎、血性与热望的过去。哪怕时至今天,一切平定,一切平淡得自己的骨头都冷了,也还是会忍不住伸手向那曾烫着了自己的往日烽火取暖。人生,往往是苦痛于斯却即此快意于斯的。那样的烽火,即经历过,就总无法再忍受此生余烬般的灰黯。
他在疾掠中想起过去的那些面孔:辅公袥、知世郎、平山伯、王娘娘、阚棱、王雄诞甚至包括左游仙,但最多划过的还是杜伏威的脸,那轻笑着的、仿佛一切不经意的、一切热血都成游戏的、那永远少年、在血与火中还那么健康、神气,视危险有如儿戏的脸
风呼呼地在身边吹。却奴在离开火光时及时地回头看了一眼。只看到满场人等都来不及反应,只那个羽衣高冠之士——左游仙却反应最为快速,他即时而起,双袖搏风,直尾随肩胛、直追上来!
他们足跑了有十余里路,一路只见树影在身边疾闪。
松树尽了,身边早都是些杂树,却奴不时回头望去,只见那个左游仙还在身后不及两丈远处疾追着。
他都可以就着月华清晰地看到左游仙的脸。只见到他那张原本脱尘的脸上满是嫉忌之色,似是他已知道了夺人的是谁,恨的就是这个人!
他是肩胛的仇敌!
猛地肩胛一住身——左游仙,这个与他同为羽门弟子的左游仙!当年,就是他一直唆使,否则不会造成杜伏威与辅公袥之间的嫌隙;如不是他的唆使,想来也未见得有今天这个局面;接着他心中一痛,杜伏威归唐以后,年不过三十许;得知辅公袥起兵再反,由此一意求仙,终至服丹中毒而死,肩胛他知道,那云母之毒,其实就与这左游仙有关!
肩胛一身轻身工夫简直已至极境,于急掠中猛地回身。左游仙疾扑而至,见肩胛停身,一惊之下,并不慌乱,望着肩胛手中拂尘就是一展。
这把拂尘,是玉蚕金丝所吐之线,欺金裂石。
肩胛要的就是这一刹那,他不欲与左游仙那千变万化的幻术多做纠缠。只见他把右手那小孩儿向空中一抛,手肘一翻,已抽出了他那袖中之剑。
肩胛的袖剑几乎从未为人所见。他反手执柄,袖剑一出,就贴着肘后,竟一势倒翻地向左游仙劈去。
两人同为羽门高弟,这一势,比的就是个快!
左游仙喝了一声:“小骨头!”
肩胛怒叫道:“无赖汉!”
——他们虽是同门,却从不曾交手。但两人心中,都曾把对方掂量过千百遍。适才肩胛挟带二童,左游仙却一直未能追近一步,已在轻功上输了半筹。
这时他手下更不容情。却奴只觉天下罩下了一片金针银箭,晃人眼的花灿,肩胛出剑略后,只把头一偏,那一拂尘之击,铁帚留痕一般地扫到了他的颈上、肩上,在他的颊上都留下了一排细密的痕迹。
可肩胛似乎有意让他这样做:他像是有意为伏威留下一点身体上不可消磨的印迹。
这时,他曲肘出剑,剑在拂尘影里劈出,直劈到左游仙的喉间。
左游仙情急之下,一柄拂尘上的金丝银线一时暴涨。
可肩胛剑锋已至!
他剑锋其实未及左游仙喉头半寸,可剑气已至。
左游仙面上的表情一时极为绝望。
可这时,肩胛想起了杜伏威那他想像中的中毒时的眼——那眼笑笑的,依旧是那么笑笑的,那怕眼角细纹已出,可还是那个爱玩爱闹的少年。
那眼笑看着他,似在说:“其实我知道。”
——我知道这丹中会有云母之毒。但这场人生,这场时势,连同那些过往,那些朋友,都已变得不再好玩。
让我在这关于“永恒”的玩笑中死去,这是我能找到的最好的归宿了
杀左游仙、他也不配偿伏威的命于万一啊!
肩胛的剑势一顿。
可那剑气,已劈破了左游仙身上游走的羽门练气的气门。左游仙气息只一顿一岔,心中荒荒一冷,知道自己以后就算再怎么勤练一生,也修补不了今日这剑近喉头, 隔空破体之伤了。
肩胛的眼冷冷地看着左游仙的眼。被抛起的孩子这时落下,他手臂挥起,一把抄住。然后,挟带着一大一小两个童子,身形忽起,直从毫无再战之力的左游仙的头顶上跃过而走了。
——他恨恨的临走也要给左游仙这场侮辱,他要左游仙永远活在这侮辱的影子里,再也爬不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