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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面土墙。
一张幡子。
那幡子上只有两个字:“羊癫”
其实这儿都不能算是个馆子,只是个小小饭摊儿。
那饭摊夹在一条小巷间,巷子极荒凉,一面墙壁凹进去半间斗室,守摊儿人就操持在那里面。
而饭摊儿就在露天,沿着墙放着一溜桌子,几张长凳对着墙放着,吃羊杂面时尽可以抬起头来欣赏那墙泥里掺着的草梗。空气里有羊肉的鲜味夹杂着膻气。
守摊人在昏暗的凹室里笼着火,炭气里鲜炙着孜然的气息。那守摊的看着年纪也好老了,模样像一只羊——弓着背时只见他下颏上的胡须抖抖地在动,像只年老的山羊;而一抬起脸,脸上也是绵羊般的纯良。
一个戴大檐帽的客人就对着那条桌坐着,她穿的是男人的衣衫,这时正侧过脸望着那幡上的字。田笑一到,看见她就不由有些发窘。更窘的却是她下面的话:“怎么,不偷马了?改顺手牵羊了?”
田笑不觉脸红了红。那女子拿眼看着他,田笑只好抬头去看那幡上的字。天已擦黑,幡上的字迹已经模糊了。却听那女子道:“那是他写的。”
——谁?
田笑一怔,接着明白,她嘴里的他,当然只能是古杉了。
“他在咸阳城没什么朋友。”铁萼瑛慢悠悠地说。
“我在这个城市里查找过他所有的交游踪迹,我查了好久,才发现,他原来没什么朋友,一向也很少来咸阳。”铁萼瑛慢慢地说着。
“如果说他还有什么朋友,那就只有他了。”她轮廓太过硬朗的下颏指向那个在凹室里操持着的老人,只听她笑道:“你看不出他其实只有三十岁吧!”
“可他看着却像一个六七十岁的老人。听说六七年前,曾经有一伙堕民图谋暴动,他就是其中之一。可他把他们出卖了。所以,现在,只剩他在咸阳城守着这么个摊子。而那三十多人,该杀的杀,该流放的流放。宁古塔是个很偏远的地方,想来也死的死,痨瘵的痨瘵了吧。”
田笑的心不由沉了下来——暴动?出卖?堕民?他不由猛地想起剧秦。那天他听说古杉与那剧秦曾经是朋友,如今,这个年轻的老头儿也是堕民?他与古杉又是什么关系?
铁萼瑛忽微微一笑:“你看他长得像头羊,却每天宰杀好羊肉卖给过往的行人,是不是觉得和这故事之间是有着什么关联呢。”然后她看着田笑“现在,你不窘了?”
田笑已缓过劲儿来,他大咧咧地往铁萼瑛身边一坐:“你一个大姑娘家喜欢上个男人,都敢直来直去的说话;我一个大男人喜欢上一个小姑娘,又有什么好窘的?”
他脸上又绽开他那没皮没脸的笑,已把古杉的事儿抛在一边了。管她心里想谁呢,不管怎么说,现在他不是坐在她的身边吗?
他还从没和铁萼瑛距离这么近过,这时看到她的侧面,只见微弱的光中她侧边的脸上绒着一层少女的绒毛,让她显出一种从没见过的静好。
田笑心里微动了动。
铁萼瑛却庄容道:“你救的人呢?”
“谁?”
“小白鞋呀!”
这句话几乎又把田笑打入了地狱,他张了张口——她不会把自己当作那小白鞋的恩客吧?他可实实在在是清白的!他急得脑门子上筋一暴,接着却一笑,因为回想起今天下午的局面来。
——在兴福寺后园,最后,在小白鞋终于吃不住那魏大姑的攻势,眼看就要失手受死时,田笑终于还是忍不住出手了。
因为他看到了小白鞋脸上那薄薄的笑。那是讥诮的,也是伤惨的,虽说只薄薄的一层,但让田笑觉得不能就这么袖手不管。他突然出手,带了小白鞋从魏大姑手底下逃走。可逃时才发现,魏大姑并不是一个人来的。
她们这次清理行动想来策划得很周详“列女传”中的人物就来了好几个。
这批女人,不好惹呀不好惹!到现在,田笑想起她们还忍不住要直吐舌头,杀鸡抹脖子。他自己的功夫虽说不错,但也只勉强才算得上近于二流,可他的“隙驹步”非同小可。可就是仗着这曾经让邪帝都惊诧过的“隙驹步”因为带上了一个人,他竟怎么也冲不出“列女传”中几个人的包抄之势。
田笑那时可真的急了——魏大姑、郝婆婆、三九姨、大妗子田笑认出了这几个人,他不知这些该死的几乎让所有江湖人物都头疼的婆娘今天怎么凑了个齐!
她们一连声地骂田笑与小白鞋是“奸夫淫妇”要在平时,田笑保证会被骂得要笑得忍不住咧开嘴来,说不定还要回句口——“你们这些正派女子怎么但凡见了个男人和女人在一起,马上就要想起‘奸‘呀’淫的?”
可当时他真的急了,魏大姑的攻势强悍得和一流男性好手都有一拼;三九姨不愧姓封,她的封杀让田笑空有好多次机会都无法得隙逃走;至于郝婆婆,天啊,她那一脸的皱纹像渔网一样,网的就是他这条自寻烦恼的鱼;还有那个大妗子田笑一回想起来头都大了。
小白鞋已身受数创,血染白鞋。在咸阳城西的那偏荒巷子的屋顶,田笑与她就这么狼奔豕突着。
小白鞋忽然开口:“放开我!”田笑诧异这女子原来也并非全无义气,冷哼了哼,依旧一手拖着小白鞋,好让她跟得上自己的隙驹步。
小白鞋忽把嘴凑到他耳边说:“你这么卖命救我,我已伤成这样,好了后也不见得有力气陪你睡了”
田笑恨不得回手抽她一耳光。一岔神之下,几乎被魏大姑一招肘底锤打中胸口。他闪了闪,勉强避开,后面还是沾了一下三九姨的裙里腿,屁股上一片热辣辣地疼。接着才发现,小白鞋原来已陷入伤重力疲后的神志不清。
田笑又急又怒,耳中却听神志恍惚的小白鞋突然开口唱了起来:“想亲亲想得我心花花那个软啊哈嘿;煮饺子下了一锅山药药那个蛋啊哈嘿,哟嘿”
田笑乍听之下,几乎呆了。只觉那声音全脱小白鞋平日的矫揉造作,像是她平生头一次用略带喑哑的本声唱出来,而不是假假的逼尖了喉咙唱的。
那歌儿本是西北民歌,田笑自己也会。他喜欢这歌,因为那词儿,每听一次都让他开心得跟什么似的。可这时一闻之下,只觉心头伤惨至极。
田笑躲闪间犹忍不住回望了下小白鞋的脸。只见她气喘吁吁,脸上脂粉已尽被汗水冲落,头发粘在额头上,露出了她额头太薄与发际太高的缺点。田笑没想到她脂粉冲荡渐尽后还会有如此一歌,这时只觉救她也不冤了。
可眼下,到处都是该死的跃也跃不完的灰瓦乌檐。田笑心底大怒,拨不开心底的闷郁,忍了一刻,突然敞着嗓子贴着小白鞋尾声落处唱了起来:“第一次瞄妹妹你不那个在啊哈嘿;你妈妈劈头打我两锅锅那个盖啊哈嘿,哟嘿!”
这一声,却把小白鞋一个人脱力尽处的低喃唱出了没拘没管的泼野,把魏大姑几个一时听到有些呆了。她们心头茫然,隐有所感。只见在她们强攻之下的屋脊上的这对“情侣”那疯傻的势头,当真是她们平生所未曾见。
可小白鞋的眼忽望向不远处,直直的,呆呆的,像突然发现了什么人。
然后只听她喃喃道:“啊是你我说怎么有人来救我,原来是你派来的”田笑听得晕头晕脑,回头看了小白鞋一眼,只见她眼中全是欢喜。
她脸上的容光跟回光返照似的,田笑只当她迷疯了,怕糊涂了,可顺她眼光望去,却猛地见到一条人影飘然而来。那人影几乎是虚的,全看不清他的形容身段。只是看似缓缓,但其实极快地就已掠到田笑身边。伸手一兜,已把小白鞋抱入怀里,还得暇冲田笑耳边道:“分头走,我绕迷她们,晚上羊癫子胡同见。”
说着,他抱着小白鞋,竟长身破围而去!
田笑其实也没看清他的脸。但听那身形带起的隐隐如松涛般的风响,心中就不由一凛:是古杉!
接着心下却没来由地一怒,是对小白鞋的一怒。他想起小白鞋刚才的话来:什么叫“原来是你派来的”?自己枉拼了命救她,结果白给古杉赚了个人情!
田笑心头怒骂:妈妈的,都是卑鄙小人,两个都是!
他刚刚才升起的本还欣赏小白鞋的心立时淡了——破女人,算什么人啊,见了个更有来头,更有势力的小白脸,就立马忘了咱这身边的真肝胆。哼,枉我救你一番!
——田笑自己在那儿一时开心一时恼怒地想着,也没答铁萼瑛的话。
他此时心里大憋闷:凭什么告诉她!跟她实说了,不明摆着明明是自己拿命搏来的功劳,要被古杉那小子盗抢去?呸,这世上怎么会有古杉这样的人!他这样的人,不知怎么做作,竟在每个女人心中都完美得像一个王子似的。连小白鞋这种骚浪娘们儿一见他都立马纯情得跟个黄花闺女似的。他还活个啥呀?那还算男人吗?
田笑本来对古杉已经颇生好感的心,登时又变得不以为然起来。
铁萼瑛见他半天没吭声,跟上次见他时饶舌的样子大异,不由微觉奇怪。
她本不是多话的人,也只曼声道:“我远远看到了。但顾于师门,又不明缘由,就没好出手,只远远看你们跑远了。”她微笑了下“我还远远听到你们对歌。呵呵,你们这样的情人,却也真真江湖罕见。”
田笑一听,不由急了起来:“什么情人对歌,什么江湖罕见我跟她全无关系的。”接着他看到铁萼瑛一贯严肃的眼神中有促狭的笑,也就不辩了,咧开大嘴笑道:“你真是小人之心。我田大侠客这次可全是路见不平,拔刀相助!”
“而且,我大丈夫救人不图其色,坐怀不乱。人救下来后,就直接把她塞到她情人手里去了。如此光明磊落,你以后但遇到江湖同道,可要帮我大大宣扬一番。”
说着他不由开心,有一点报复似的快感。猛觉得肚子饿了,正要敞开喉咙叫一碗面,却见环子远远地蹦了过来。
那环子早看到他,正一蹦一蹦地飞过来。一时小巷子里只见到一对冲天辫儿在飞。她一头扎到田笑桌边,跟她田哥哥打了个招呼,蹦去叫了好多好吃的,回过头还没等坐下来,就瞪着眼睛盯着田笑身边的铁萼瑛直看。
铁萼瑛被看得有点呆。
田笑都有点不好意思,正要拿话解趣儿,却听要命的环子猛然开口了:“田哥哥,这个姐姐就是你这些天茶不思饭不想,为她恨古杉恨得满头是包的那个啊!”田笑头马上“嗡”地一声大了——自己今天就不该招呼她来!要不是想起她早上起来滴的那两滴眼泪,突然同情她,怎么会招呼她叫她晚上来见见那个她最渴切的古杉?
谁知这小要命的一来就给他来上这么一句!
田笑只觉得脸上慢慢发红,红得烧起来,再烧下去这条巷子只怕都被照亮了。心里却像失了把火似的,恨不得伸手把环子的嘴给捏起来。
可更要命的却是环子下面这一句:“好啊好啊,这姐姐虽不算好看,但跟你顶配顶配的了。田哥哥,你把这姐姐娶进了门,我就可以依着你原来的话,好跟着你做小了;田哥哥,我这小老婆的事儿你可不许赖;田哥哥”
她下面还要饶舌地往下嚼,田笑只见铁萼瑛面色微微一变。他料知这女人定是最恨这世上男人个个有三妻四妾的打算,只见她哼了一哼,竟什么话没说,一按桌子,甩下钱就走了!
田笑心里气得几乎没炸了,冲着铁萼瑛背影,张了张口,也不知怎么解释。
他心头大怒——这个铁人好容易有空儿有说有笑地跟自己说上了几句话,他容易吗,还要瞧她心绪,还要瞧古杉没跑出来的空当,还要瞧自己是不是刚好打点出勇气今天好容易刚刚做了件露脸的事,正好给她看到了,可这死环子!
——她是定把自己当成只爱三妻四妾的轻薄人了。
田笑盯着环子,眼神一时恨不得吃了她,看着她正欢喜得左摇右晃的小脑袋,恨不得掐住它就入桌子上磕。对,没错,还要正磕在那桌子的尖角上!
环子怔怔地望着铁萼瑛去远了的身影,一脸无辜地看向田笑:“我又说错话了吗?”田笑看着她那口细碎的小白牙,恨不得把它们一颗颗敲下来,再拿过来按在自己喉咙上,直接用它把自己咬死才好。
那半间凹室里却传出一声轻笑。
田笑满腔怒火,回头一看,却见那凹室里不知什么时候已多出一个人。
那屋里黑透了,点了盏灯。那人就在锅台边上,身影被灯晕涂上层锈色,脸上眉眼在锈锈的光中颇有古意。像黄铜镜子里照出的人影儿,他脸上颇有质感。那个身段,瘦长的衣服裹着肌肤,肌肤包的是骨头,好像专为体现那一身骨头似的。
环子怔怔地看着他,只觉这人给她感觉格外特异,好像小时只爱玩闹的她有一次偶然进了书房,在书房里找到一本书,翻开厚软的旧纸,猛地在册页上看到一枚铜钱般的月。那时节,心里感觉只像时光匆匆地在身边流,这世上的一切都恍惚不见,印在她眼里的只有那颗月了。
她只觉得炉台边那人眉眼锋棱,五官峭挺,乍看似那铜钱样的月,再细看,却似一方字迹深锲的印章。
田笑也还是头一次这么近看到古杉。他静了静,本以为会愤恨,不过下午两人也算同仇敌忾过一次,这时不知怎么心里竟生出些欢喜来。
他拍了拍身边的凳子,古杉就走过来,随意地坐下了。
那摊主就上前,颤巍巍地给这张桌上添了盏灯。
古杉却自带了一瓶酒。酒很清,味儿闻着很醇厚。
田笑认真地望着他,半晌忽口没遮拦地道:“我本以为,你就算名声比我大,功夫就一定比我好?就算功夫也比我好,人就一定比我长得帅?人就算也比我帅,不见得长得还比我高?长得也比我高的话,男人气概上总不如我吧!”
古杉被他逗得忍不住一乐。
环子这时方从古杉脸上收回眼来,刚才田笑那一段绕口令似的话她分神之下没有听清,这时忍不住插口问:“田哥哥,你说什么他不如你?”
田笑见古杉脸上又漾起笑影,知道自己又被人撞着了尴尬处,怒于环子如此不争气,在外人面前净找他的茬,实在忍无可忍,伸手就往她颈上一拍——这却是他的独门手法,比点昏睡穴还来得快且有效。
环子头一沉,嘟囔了一声,趴在桌上,乖乖睡着了。
古杉抿着嘴坐在那里,分明已捡了笑,还要装得十分厚道。
田笑又气又恼,忍不住讥刺道:“怎么,世家子弟也来这样小摊子上喝酒?”
古杉笑着眨了下眼:“田兄一介平民,还不是守着碗里的看着锅里的,小老婆大老婆地扯不清?我世家子弟,大鱼大肉的吃厌了,附带着还要来这小摊子喝酒,又有什么好笑?”
田笑先只见他温谨平和的气度,只道他不会斗嘴,没想到会被反讥。一时找不出话回他,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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