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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忽听任九重叹道:“陛下这番话,真令我怅然若失。任某再说一遍:我绝非为江湖守什么体面。尤其见了今日这等场面,更令我不屑为之了。陛下信也好,不信也罢,我再不自辩了。”

    朱棣又添新火,强撑起身道:“你不为此事,莫非故意犯上邀誉?你手上有刀,尽管做来!朕听说这口刀大有名头,人都叫它‘傲君刀’。君父也是可以傲的么?你索性换个招牌,叫它‘弑君刀’好了!”众人听了这话,无不大抖起来,骤感自家命悬一线,今夜已是死期!

    只听朱棣又道:“你与朕打擂二十年,却不说到底为了什么。朕问问旁人,看他们是否懂你的贞心烈志。智贤,你说他究竟为了什么!”智贤低宣佛号,合掌道:“我佛家只讲三步功夫:一曰看破,二曰放下,三曰自在。陛下所问,恕老衲愚钝不知。”

    朱棣冷笑道:“世人耗费钱财,只为尔等身居广厦,龟缩避世么?朕一定要你说!”

    智贤佛号又起,神情肃穆道:“陛下一定要老衲讲,老衲又怎敢不说?其实陛下也知道原因的,何必非让老衲说出来?”

    朱棣见他竟敢出言顶撞,拍榻道:“你快说!朕急欲知之!”

    智贤忽露庄严之情,说道:“所谓侠者,以锄强扶弱为己任,以热血悲心为胸怀。其人可向世间一切弱小低头,独不能向任何强权、强力屈膝。如反其道而行之,则万古侠光尽灭,江湖永世黑暗,无复光明。老衲虽然迂拙,青灯古佛之下,也渐渐明白何为真正的侠义精神。果真侠真义者,不啻世间行动之佛,我释家子弟,也远不及他的。”此一番话说出,众人无不动容,眼眶尽都潮湿。

    朱棣似乎愣住了,半晌睛眸不转,既而双眉渐聚,森声道:“照你说来,朕为四海共主,强中领袖,侠者必欲除朕了?任九重,朕将死之躯,送给你博此虚名如何?”

    智贤叹道:“陛下英明,当知任施主绝无此心。所谓一灯可照万古黑。任施主这些年来,不过存此真侠真义在心,为江湖守一盏明灯罢了。”话未说完,众皆大悲,殿内一片呜咽。

    正这时,忽听朱棣冷笑道:“朕倒要看此真侠真义,究竟能有多真?玄一,你不是说他入殿之后,即刻便要毒发么?朕可等着他献上那把傲君刀呢!”玄一闻言战栗,膝行而出,颤声道:“陛下恕罪。任先生内功高深,实超乎想象。其实已已该发作了。”众人听此对话,皆目瞪口呆。

    此时任九重已觉体内不祥,却望向玄一道:“道长果有手段!我想知道你怎样下的毒。天底下的毒物,没几样能害得了任某。我知道决不是那坛酒。”玄一羞愧无地,只冲他磕头不止,却不敢道出真相。

    朱棣笑道:“你告诉他就是了。”玄一头也抬不起来,吞吞吐吐道:“半月前陛下坠了马,抬回帐中时,便下了道旨意:叫贫道无论如何,也要逼任先生入宫献刀,且要各派人物都在场。贫道率弟子从蒙边赶回来,先哄任先生喝了那坛酒,因知任何毒物你都能察觉,所以那酒只是个毒引子。后来抓了令师弟,任先生入狱”刚说至此,任九重忽道:“不用再说,我知道了!”一刹那,心中懊悔不已:“原来他们斩断伯生手足,只为激我神狂意乱!怪不得我触摸伯生身体时,初觉有一丝凉意入掌,那必是另一种毒引子了?两者均无毒,只一相遇,便成奇毒之物!难怪那伙人在牢外纠缠不休,原来是怕我察觉中毒,不肯赶来此殿!”

    突听众人齐声骇叫,旋见任九重七窍之中,各有血线蹿出。这毒端地霸道无比,发作得越缓,蓄势也就越强!众人见那血线竟喷出一丈开外,都惊得魂飞魄散。玄一大哭上前,抱住任九重道:“任先生莫怕,这里有解药的!你快向陛下跪一跪,把刀献上,这时还来得及!”

    众人都知凶险万分,皆跪地大哭道:“魁首!你便献上此刀,大伙一样敬你爱你!千万别耽搁啊!”说话间,只见他七窍已非血线蹿出,竟如喷泉一般,殿内一片血雾!

    众人见他满脸都是血,却无屈膝之意,都扑到龙榻之前,哭喊道:“陛下,求您先让魁首服了解药吧!我等必劝他伏首献刀,决不敢违陛下之意!”

    朱棣大露得色道:“朕待此刻已二十余载,决不许有人打折扣。你们都去劝他吧!”玄一吓得神魂失据,扑于榻前道:“陛下,贫道冒死恳求:能否不让任先生下跪,只将刀交与陛下如何?”

    朱棣见任九重仍不来跪,大怒道:“朕不见他泥首呈刀,死不瞑目!谁敢再劝,即刻赐死!”说时须发飞张,状极可怖。

    他晚年本有狂疾,十数年间,已杖毙宫女阉人数千。这一怒大有雷霆之威,宫殿震颤。众人不敢开口,都死命叩头,放声大哭。玄一更是前额尽烂,鼻中都流出血来。

    忽听任九重叹息道:“我守了这么多年,就为了看你们这个样子么!”言罢两手攥刀,忽拼尽所余之力,竟将那刀连着刀鞘,猛地折为两段!

    突然间,大殿内哭声皆止,出奇地安静,众人呼息都仿佛停止了。

    却见朱棣呆了眼神,似乎全然无法相信,随之一声大叫,猛喷出数口黑血来,身子一歪,险些栽下龙榻。

    众人惊呆,仿如木雕泥塑,一动不动。

    也不知过了多久,朱棣血复归经,又急喘了几口,忽仰天叹道:“侠之大真大痴,朕总算是知道了!”一语说罢,目中全是灰烬,半点光亮也无。及见任九重囟门都被那毒顶开来,又复长叹道:“朕非庸主,只怕死后也要遭些骂名;卿本英豪,可惜亦不能再返江湖。我二人同日辞世,真可谓素契缘深了!朕还是有些不甘,想与你再赌一局:你若未死之前,能离开朕的皇宫,走到承天门外,朕必以国士之礼葬你,并告子孙万世,决不再管江湖之事。若你走不出去,江湖还要向朝廷伏首,断不许自逞侠名,乱朕国典。你看这样如何?”

    任九重不答,擦去眼前的污血,默默向外走去。众人悲不自胜,皆洒泪呼唤。

    朱棣虽仅剩下一口气,仍死死盯住他不放,直至他走出殿去。

    任九重出了大殿,蓦觉一股极重的杀气逼来,身子一晃,险些又跌回殿内。他头上血涌不断,什么都看不真切,只觉迎面立了数十人,无不杀气腾腾,每挪一步,都极感艰难。

    原来朱棣将亡,随征诸将俱在殿外守护。众人皆百战之身,既知皇上与此人赌誓,恨不能将之剁碎,以悦圣心。

    任九重心神恍惚,遍体无力,也不知过了多久,才走出了大院。感觉四外全无光亮,遂用手捂住囟门,跌跌撞撞地向前走来。

    此时神宫寂寂,半个人影也不见,天上更如泼墨一般,黑惨得吓人。不觉耳鼻中血都不流了,全身麻木起来,想是热血将尽,感觉出奇地冷。

    又不知过了多久,手足渐渐僵硬,自己也知道走不动了,唯心间一个念头驱使着,仍向前挪蹭。还好道路宽敞,未走入迷宫般的小径,脑海中模模糊糊,只是想:“那承天门是紫禁城的正门,该是在南面吧?我只挑大道走,可南面又在哪儿呢?”一路如此想着,又走了百尺之遥,忽觉脚下软绵绵的,跟着脑袋里呼隆隆打转,迷迷糊糊地昏了过去。

    也不知是天公垂怜,还是冷风太劲,竟又将他弄醒,只觉眼中已能辨些物影了,奈何却再难起身。放眼望去,才发觉独在群宇之中,四面茫无路径,尽是高殿广厦。一瞬间,忽觉这黑沉沉的紫禁城,竟仿佛一张无形的天网,将自家罩得动也难动,不由绝望欲泣,又欲纵声狂笑。

    便在这时,忽听得身后极远处,几声丧钟响起,跟着死一样沉寂的四周,也发出郁闷的悲音。随闻神宫之内,每一处都有丧钟响起,交响合鸣,越听越觉得滑稽。

    他长长地吐了口气,也不知哪儿来的力气,竟又站了起来,只觉身子清爽了许多,眼内狰狞的楼殿也忽然变小了,内心涌动一份喜悦,只认准一个方向,摇晃着向那里走去。

    尚未行远,忽觉乌黑的天空,好像露出一抹青色,隐约有微星闪动。不知不觉中,渐感天色发灰,转而又变成惨白。蓦地里几道青亮亮的东西射下来,晃得他眼花缭乱。一忽儿间,更有奇光自云端飞下,仿佛已射入其躯,顿觉周身爽泰,快活得恍若登仙。看四周时,哪还有什么宫殿?尽变得矮矮平平,且如冰消雪化,渐趋于无。

    看那前面,原来水草丰美,歌声缥缈,正是自家久爱的江湖!狂喜之际,复见侠者纵马而来,都绕着他欢呼大笑。一时猛志激荡,身子居然飘了起来,千山飞度,万里云回,好不畅心快意。正欢喜间,但听不远处有人呼唤。移目看去,只见父母妻儿走来,却又停下脚步,望其微笑。恰这时,忽见那庙中的女子袅袅婷婷地掠过,前胸却都是血迹,一闪便不见了。正自放心不下,猝见一片奇花丛中,那小女孩手拿糖果,嬉笑着跑近,口中喊些什么,却听不到了。蓦然间一生精华,在脑海中一闪而过,随之中心如醉,陶然欲睡

    承天门外守门的军士,眼见一人摇晃而出,旋即仰面摔倒,忙都围上前来。及见这人浑身是血,面目难辨,均想:“这畜生是谁?怎死的这般难看!”二人拖手拽足,将他弃于角落。

    不一刻,忽有几只小鸟飞来。一只许是累了,竟落在任九重脸上。另几只也要落下,先一只却猛地飞起,好像感觉到了什么,引那几只飞在半空,叽叽喳喳直叫,旋即都向高天飞去

    至次日,一代雄主终不负约,以国士之礼葬九重,并释其妻孥。是夜临终之际,已命锦衣卫逮玄一以下十七人,均赐死。后此事由某宫人传出,海内为之哗然。后人感九重之烈志,曾作诗悼之曰:

    自古奇儿几人同?王土难绝烈侠踪。

    高天不遂成祖愿,一羽凌霄自有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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