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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母亲回来了。

    她跟著楚娣到码头上去接船。照例她舅舅家闔家都去了,这次又加上几个女婿,都是姑妈一手介绍的。

    自从那次她笔下把卞家形容得不堪,没再见过面。在码头上,他们仍旧亲热的与楚娣招呼,对九莉也照常,不过脸上都流露出一种快心的神气。现在可以告她一状了。当然信上也早已把之雍的事一本拜上。

    “那天我在马路上看见你二叔,穿著蓝布大褂。胖了些。”一个表姐微笑着告诉她。

    她们现在都是时髦太太,也都有孩子,不过没带来。

    在拥挤的船舱里,九莉靠后站著。依旧由她舅舅一家人做隔离器。最后轮到她走上前两步,微笑轻声叫了声二一婶。

    蕊秋应了声“唔”只掸眼看了她一眼,脸色很严厉。

    大家挤在狭小的舱房里说笑得很热闹,但是空气中有一种悄然,因为蕊秋老了。

    人老了有皱纹没关係,但是如果脸的轮廓消蚀掉一块,改变了眼睛与嘴的部位,就像换了个人一样。在热带住了几年,晒黑了,当然也更显瘦。

    下了船大家一同到卞家去。还是蕊秋从前替他们设计的客室,墙壁粉刷成“豆沙色”不深不浅的紫褐色,不落套。云志嫌这顏色不起眼,连九莉也觉得环堵萧然,像舞台布景的贫民窟。

    他们姐弟素来亲密,云志不禁笑道:“你怎麼变成老太婆了嚜!我看你是这副牙齿装坏了。”

    这话只有他能说。室内似乎有一阵轻微的笑声,但是大家脸上至多微笑。

    蕊秋没有笑,但是随即很自然的答道:“你没看见人家比来比去,费了多少工夫。他自己说的,这是特别加工的得意之作。”

    九莉想道:“她是说这牙医生爱她。”

    九莉跟个表姐坐在一张沙发上,那表姐便告诉她:“表弟那次来说想找事,别处替他想办法又不凑巧,未了还是在自己行里。找的这事马马虎虎,不过现在调到杭州去待遇好多了。表弟倒好,也没别的嗜好,就是吃个小馆于”末句拖得很长,彷彿不决定要不要讲下去。再讲下去,大概就是劝他积两个钱,给他介绍女朋友结婚的话了,似乎不宜与他声名狼藉的姐姐讨论。

    当然九莉也听见说她表姐替九林介绍职业,九林自己也提过一声。表姐也是因为表姐夫是蕊秋介绍的,自然应当帮忙。告诉九莉,也是说她没良心,舅舅家不记恨,还提拔她弟弟。一来也更对照她自己做姐姐的凉薄。

    那天蕊秋谈到夜深才走,楚娣九莉先回去。十七件行李先送了来了,表姐夫派人押了来。大家都笑怎麼会有这麼多。

    九莉心里想,其实上次走的时候路过香港,也有一二十件行李,不过那时候就仿彿是应当的,没有人笑。

    楚娣背后又窃笑道:“二婶好像预备回来做老太太了。”

    不知道是否说她面色严厉。

    又有一次楚娣忍不住轻声向九莉道:“行动锁抽屉,倒像是住到贼窝里来了。”

    其实这时候那德国房客早走了,蕊秋住著他从前的房间,有自己的浴室,很清静。

    楚娣又道:“你以后少到我房间里来。”

    九莉微笑道:“我知道。”

    她也怕被蕊秋撞见她们背后议论她,所以不但躲著蕊秋,也避免与楚娣单独在一起,整个她这人似有如无起来。

    蕊秋在饭桌上讲些别后的经歷,在印度一度做过尼赫鲁的两个姐妹的社交秘书。“喝!那是架子大得不得了,长公主似的。”

    那时候总不会像现在这样不注重修饰,总是一件小花布连衫裙,一双长统黑马靴,再不然就是一双白色短袜,配上半高跟鞋,也觉不伦不类。

    “为什麼穿短袜子?”楚娣说。

    “在马来亚都是这样。”

    不知道是不是英国人怕生湿气,长统靴是怕蛇咬。

    她在普纳一个痲疯病院住了很久“全印度最卫生的地方。”

    九莉后来听见楚娣说她有个恋人是个英国医生,大概这时候就在这痲疯病院任职,在马来亚也许也是跟他在一起。

    “英国人在印度是了不起的。”

    “现在还是这样?”九莉问,没提印度独立的话。

    “就连现在。”

    有一次九莉听见她向楚娣发牢骚道:“一个女人年纪大了些,人家对你反正就光是性。”末一个字用英文。

    九莉对她这样严阵以待,她便态度和软得多。这天饭后刚巧旁边没人,便閒閒的问道:“那邵之雍,你还在等他吗?”

    九莉笑道:“他走了。他走了当然完了。”

    之雍的信都是寄到比比家里转。

    蕊秋点了点头,显然相信了。大概是因为看见燕山来过一两次,又听见她打电话,尽管她电话上总是三言两语就掛断了。

    蕊秋刚回来,所以没看过燕山的戏,不认识他,但是他够引人注目的,瘦长条子,甜净的方圆脸,浓眉大眼长睫毛,头髮有个小花尖。

    九莉认识他,还是在吃西柚汁度日的时候。这家影片公司考虑改编她的一篇小说,老板派车子来接她去商议。是她战后第一次到任何集会去。虽然瘦,究竟还年青,打起精神来,也看不大出来,又骨架子窄,瘦不露骨。穿的一件喇叭袖洋服本来是楚娣一条夹被的古董被面,很少见的象牙色薄绸印著黑凤凰,夹杂著暗紫羽毛。肩上髮梢缀著一朵旧式髮髻上插的绒花,是个淡白条纹大紫蝴蝶,像落花似的快要掉下来。

    老板家里大厅上人很多,一个也不认识,除了有些演员看着眼熟,老板给她介绍了几个,内中有燕山。后来她坐在一边,燕山见了,含笑走来在她旁边坐下,动作的幅度太大了些,带点夸张。她不禁想起电车上的荀樺,觉得来意不善,近于“乐得白捡个便宜”的态度,便淡笑着望到别处去了。他也觉得了,默然抱著胳膊坐著,穿著件毛烘烘的浅色爱尔兰花格子呢上衣,彷彿没穿惯这一类的衣服,稚嫩得使人诧异。

    她刚回上海的时候写过剧评。有一次到后台去,是燕山第一次主演的“金碧霞”看见他下楼梯,低著头,逼紧了两臂,疾趋而过,穿著长袍,没化妆,一脸戒备的神气,一溜烟走了,使她立刻想起回上海的时候上船,珍珠港后的日本船,很小,在船阑干边狭窄的过道里遇见一行人,眾星捧月般的围著个中年男子迎面走来,这人高个子,白净的方脸,细细的两撇小鬍子,西装虽然合身,像借来的,倒像化装逃命似的,一副避人的神气,彷彿深恐被人佔了便宜去,尽管前呼后拥有人护送,内中还有日本官员与船长之类穿制服的。她不由得注意他,后来才听见说梅兰芳在船上。不然她会告诉燕山:“我在‘金碧霞’后台看见你,你下了台还在演那角色,像极了。”但是当然不提了。他也始终默然,直到有个名导演来了,有人来请她过去相见。

    九莉想道:“没对白可唸,你只好不开口。”

    但是他的沉默震撼了她。

    此后一直也没见面,他三个月后才跟一个朋友一同来找过她一次。那时候她已经好多了,几乎用不著他来,只需要一丝恋梦拂在脸上,就彷彿还是身在人间。

    蕊秋叫了个裁缝来做旗袍。她一向很少穿旗袍。

    裁缝来了,九莉见她站在穿衣镜前试旗袍,不知道为什麼满面怒容。再也没想到是因为没给她介绍燕山,以为是觉得她穿得太坏,见不得人。

    这次燕山来了,忽然客室的门訇然推开了,又砰的一声关上。九莉背对著门,与燕山坐得很远,回过头来恍惚瞥见是她母亲带上了门。

    “像个马来人。”燕山很恐怖的低声说。

    她洗澡也是浴室的门訇然开了,蕊秋气烘烘的衝进来,狠狠的钉了她一眼,打开镜子背后的小橱,拿了点什麼东西走了,又砰上门。九莉又惊又气,正“出浴”站在浴缸里,不禁低下头去约咯检视了一下,心里想“你看好了,有什麼可看的?”

    她还是九年前在这公寓里同住的时候的身段,但是去接船那天穿著件车毯大衣,毯子太厚重,那洋裁偏又手艺高强,无中生有,穿著一时忘了用力往下拉扯,就会胸部坟起。蕊秋那天挥眼看了她一眼的时候,她也就知道是看见了这现象。

    既然需要“窥浴”显然楚娣没说出她跟之雍的关係。本来九莉以为楚娣有现成的话,尽可以说实话:“九莉主意很大,劝也不会听的,徒然伤厌情。”否则怎麼样交代?推不知道?“你是死人哪!会不知道。”还是“你自己问她去”?也不能想像。

    她始终没问楚娣。

    自从检查过体格,抽查过她与燕山的关係,蕊秋大概不信外面那些谣言,气平了些,又改用怀柔政策,买了一隻别针给她,一隻白色珐蓝跑狗,像小女学生戴的。

    九莉笑道:“我不戴别针,因为把衣裳戳破了。二婶在哪里买的,我能不能去换个什麼?”

    “好,你去换吧。”蕊秋找出发票来给她。

    她换了一副球形赤铜蔷薇耳坠子,拿来给蕊秋看。

    “唔。很亮。”

    “露水姻缘”上映了。本来影片公司想改编又作罢了,三个月之后,还是因为燕山希望有个导演的机会,能自编自导自演的题材太难找,所以又旧话重提。蕊秋回国前,片子已经拍完了,在一家影院楼上预演,楚娣九莉都去了。故事内容净化了,但是改得非常牵强。快看完了的时候,九莉低声道:“我们先走吧。”她怕灯一亮,大家还要庆贺,实在受不了。

    燕山没跟她们坐在一起,但是在楼梯上赶上了她们,笑道:“怎麼走了?看不下去?”

    九莉皱眉笑道:“过天再谈吧。”一面仍旧往下走。

    燕山把她拦在楼梯上,苦笑道:“没怎样糟蹋你的东西呀!”他是真急了,平时最谨慎小心的人,竟忘形了,她赤著脚穿著鏤空鞋,他的袴脚痒咝咝的罩在她脚背上,连楚娣在旁边都脸上露出窘态来。

    放映间里有人声,显然片子已经映完了。他怕有人出来,才放她走了。

    正式上演,楚娣九莉陪著蕊秋一同去看,蕊秋竟很满意。

    九莉心里纳罕道:“她也变得跟一般父母一样,对子女的成就很容易满足。”

    蕊秋对她的小说只有一个批评:“没有经验,只靠幻想是不行的。”她自己从前总是说:“人家都说我要是自己写本书就好了。”

    这天下午蕊秋到厨房里去烧水冲散拿吐瑾,刚巧遇见九莉,便道:“到我房里去吃茶。”把这瑞士货奶粉兼补药多冲了一杯,又开冰箱取出一盒小蛋糕来装碟子。

    “噢。我去拿条手绢子。”

    “唔。”

    九莉回到客室里去了一趟,打开自己的抽屉,把二两金子裹在手帕里带了去。蕊秋还没回来她就问了楚娣:“二婶为了我大概一共花了多少钱?”楚娣算了算,道:“照现在这样大概合二两金子。”

    那次去看之雍,旅费花了一两。剩下的一直兑换著用,也用得差不多了,正好还有二两多下来。从前梦想着一打深红的玫瑰花下的钞票,装在长盒子里送给她母亲,现在这两隻小黄鱼简直担心会在指缝里漏掉,就此找不到了。

    在小圆桌边坐著吃蛋糕,蕊秋閒谈了两句,便道:“我看你也还不是那十分丑怪的样子,我只要你答应我一件事,不要把你自己关起来。”

    又自言自语喃喃说道:“从前那时候倒是有不少人,刚巧这时候一个也没有。”

    听上去是想给她介绍朋友。自从看了“露水姻缘”发现燕山是影星,没有可能性。

    九莉想道:“她难道不知道从前几个表姐夫都是有点爱她的,所以联带的对年青的对象也多了几分幻想。”她深信现在绝对没有替她做媒的危险,因此也不用解释她反对介绍婚姻,至少就她而言。

    蕊秋又道:“我因为在一起的时候少,所以见了面总是说你。也是没想到那次一块住了那麼久根本不行的。那时候因为不晓得欧战打得起来打不起来,不然你早走了。”

    九莉乘机取出那二两金子来递了过去,低声笑道:“那时候二婶为我花了那麼些钱,我一直心里过意不去,这是我还二婶的。”

    “我不要。”蕊秋坚决的说。

    九莉想道:“我从前也不是没说过要还钱,也没说过不要。当然,我那时候是空口说白话,当然不理。”

    蕊秋流下泪来。“就算我不过是个待你好过的人,你也不必对我这样。‘虎毒不食儿’噯!”

    九莉十分诧异,她母亲引这南京谚语的时候,竟是余妈碧桃的口吻。

    在沉默中,蕊秋只低著头坐著拭泪。

    她不是没看见她母亲哭过,不过不是对她哭。是不是应当觉得心乱?但是她竭力搜寻,还是一点感觉都没有。

    蕊秋哭道:“我那些事,都是他们逼我的”忽然咽住了没说下去。

    因为人数多了,这话有点滑稽?

    “她完全误会了,”九莉想,心里在叫喊:“我从来不裁判任何人,怎麼会裁判起二婶来?”但是怎麼告诉她她不相信这些?她十五六岁的时候看完了萧伯纳所有的剧本自序,尽管后来发现他有些地方非常幼稚可笑,至少受他的影响,思想上没有圣牛这样东西。正好一开口就给反咬一口:“好!你不在乎?”

    一开口就反胜为败。她向来“夫人不言”言必有失。

    时间一分一秒在过去,从前的事凝成了化石,把她们冻结在里面。九莉可以觉得那灰白色大石头的筋脉,闻得见它粉笔灰的气息。

    她逐渐明白过来了,就这样不也好?就让她以为是因为她浪漫。作为一个身世凄凉的风流罪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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