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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柳枝忽然无风自动,孟珏缓步而出,视线落在云歌身后,笑若朗月入怀,作揖行了一礼,“公子何时到的?”
男子看孟珏没有丝毫介意的神色,顿感无趣,一下放开了云歌。
云歌反手就要甩他一个巴掌,他挥手间化去了云歌的攻势,随手一握一推,云歌的身子栽向孟珏,孟珏忙伸手相扶,云歌正好跌在了孟珏怀中。
不同于身后男子身上混杂着脂粉香的檀木味,孟珏身上只一股极清爽的味道,如雨后青木。
云歌心跳加速,从脸到耳朵都是绯红。
男子似乎觉得十分有趣,拊掌大笑。
云歌几时受过这样的委屈?
又羞又怒,眼泪已经到了眼眶,又被她硬生生地逼了回去。
知道自己打不过这个男子,实不必再自取其辱。
她想挣脱孟珏的怀抱,孟珏犹豫了一瞬,放开了云歌,任由云歌跑着离开。
孟珏目送云歌身影消失,才又笑看向面前的男子,“公子还没有在长安玩够吗?”
男子笑睨着孟珏,“美人在怀,滋味如何?你如何谢我?”
孟珏笑得没有半丝烟火气息,“你若想用那丫头激怒我,就别再费功夫了。”
“既然是不会动怒的人,那就无关紧要了。既然无关紧要,那怎么为了她滞留长安?你若肯稍假辞色,想要什么样的女人没有?看她的样子,今天晚上你竟然是第一次抱到她。孟狐狸,你所说和所行很是不符。你究竟打的什么算盘?”
孟珏微微笑着,没有解释。
男子勾了勾唇角,大笑起来,语声却仍是低沉,“既然如此,那么我对她做什么,你也不用多管了。”
孟珏不置可否地笑着,“云歌不是你挑逗过的闺阁千金,也不是你游戏过的风尘女子,吃了亏不要埋怨我没有劝诫过你。”
“想采花就手脚麻利些,否则……喏!看到那个花圃了没有?晚一步,就会被人捷足先登。听闻她对一个叫什么刘病已的人很不一般……”
男子赶到孟珏身侧,欲伸手搭到孟珏肩上,孟珏身形看着没有动,可男子的手已落了空。
男子无趣地叹了口气,“和你说话真是费力气,我觉得我越少见你,越利于我身体的健康。”他双手捂着肚子,一脸痛苦,“哎呀!我要饿死了,听说你们今晚有不少好吃的,真是来得早不如来得巧。”
刘病已和许平君看到孟珏身侧的男子都站了起来,云歌却是毫不理会,低着头自顾吃菜。
孟珏笑道:“我的朋友突然来访,望两位不要介意。他恰好也是姓刘,兄弟中行大,所以我们都称他大公子。”
大公子随意向刘病已和许平君拱了拱手,在与刘病已的视线一错而过时,神色一惊,待看清楚相貌,又神情懈怠下来,恢复如常。
刘病已、许平君正向大公子弯腰行礼,云歌根本懒得搭理大公子。
三人都未留意到大公子的神情变化。
看见的孟珏微扬了下眉,面上只微微而笑。
大公子未等刘病已和许平君行完礼,已经大大咧咧地占据了本该孟珏坐的主位,吸了吸鼻子,“嗯……好香!”
闻到香气是从一个盖子半开的瓦罐中传出,立即不客气地动手盛了一碗。
云歌板着脸从大公子手中夺回瓦罐,给自己盛了一碗,低头小抿了一口。
大公子看到云歌喝了汤,他忙一面吹着气,一面喝汤,不一会儿工夫,一碗汤已经喝完,满脸惊叹,“好鲜美的滋味,竟是平生未尝!入口只觉香而滑润,好汤!好汤!”
云歌笑吟吟地看着他,一面勺子轻拨着碗中的汤,一面细声慢语地说:“用小火煨肉芽,使其尽化于汤中。肉芽本就细嫩润滑,熬出的汤也是香而润滑。”
大公子看到云歌的笑,再看到孟珏含笑的眼睛,只觉一股冷气从脚底腾起。
正在盛汤的手缩了回来,“什么是肉芽?我自小到大也吃过不少山珍海味,却从没听过肉芽这种东西。”
云歌徐徐地说:“用上好猪腿肉放于阴地,不过几日,其上生出乳白色的肉蛆,其体软糯,其肉嫩滑,就是最好的乳猪肉也难抵万一,是肉中精华,所以称其为肉芽,将这些乳白色,一蠕一蠕的肉芽……”
大公子一个闪身,人已经跑到一边呕吐起来。
云歌抿着嘴直笑,许平君忍笑忍到现在,再难忍耐,一边揉着肚子,一边大笑起来,刘病已也是摇头直笑。
又是茶水漱口,又是净手,大公子扰攘了半日,才又回来。
隔了一段距离站着,远远地看着云歌和满桌菜肴,嘴角已再无先前的不羁魅惑,“倒是难为你能吃得下,我实在敬佩。孟珏,我也够敬佩你,这么个宝贝,你怎么想的?”
云歌施施然地给许平君盛了一碗汤,许平君朝大公子笑了一下,喝了一口。
大公子不能相信地瞪着许平君,居然在亲耳听到云歌刚说过的话后,还有人能喝下这个蛆做的汤?
难道他太久没来长安,长安城的人都已经变异?
原本风流的红尘浪荡子变成了一只呆头鹅。
云歌看着大公子一脸的呆相,不屑地撇撇嘴,“你今年多大了?可行了冠礼?”
大公子只觉莫名其妙,指着自己没好气地说:“开玩笑!你没长眼睛吗?小珏要叫我大哥。”
“哦……”云歌拖着长音,笑眯眯地说,“倒不是我眼睛不好,只是有人听话听一半,而且别人说什么他就信什么,脑子如三岁小儿。”
大公子脸色难看地指着云歌,“你什么意思?”
云歌笑说:“我刚才的话还没有说完,你就莫名其妙地跑了,难道不是听话听一半?我是想说,肉芽熬出来的汤固然是天下极味,却少有人敢喝,所以我的汤味道堪比肉芽,材料却都很普通,豆腐、蛋清、猪脑而已,只是做法有些特殊,你这么一个‘做着大哥的大男人’,至于反应那么激烈吗?”
大公子怔在当地,一瞬后瞪向孟珏。
他这个整天在女人堆中打滚的人居然被一个黄毛丫头戏弄了?
什么风姿、什么气度,这下全没有了!
孟珏笑摊摊手,一副“你现在该知道招惹她的后果”的样子。
云歌不再理会大公子,自和平君低声笑语,一面饮酒,一面吃菜。
刘病已也和孟珏谈笑晏晏。
大公子看席上四人吃得都很是开心,大声笑着坐回席上,又恢复了先前的不羁,“今日我舍命陪姑娘,看看姑娘还能有什么花招,我就不信这一桌子菜你们都吃得,我吃不得。”
大公子话是说得豪气,可行动却很是谨慎,孟珏夹哪盘子菜,他夹哪盘子菜,一筷不错。
云歌笑给大家斟酒,大公子立即掩住了自己的酒杯,“不劳驾你了,我自己会倒。”
一壶酒还没有喝完,只看大公子脸涨得通红,跳起身,急促地问:“小珏,茅……茅房在哪里?”
孟珏强忍着笑,指了指方向。
大公子皮笑肉不笑地对云歌说:“好手段!”
话音刚落,人已去远。
许平君笑得被酒呛住,一面掩着嘴咳嗽,一面问:“云歌,你在哪盘菜里下了药?怎么我们都没有事情?”
“我夹菜时,给每盘都下了。不过我倒的酒里又给了解药,他不肯喝,我有什么办法?”云歌眼睛忽闪忽闪,一副善良无害的样子。
许平君大笑:“云歌,真是服了你了,他到底怎么得罪你了?”
云歌低下了头,瘪着嘴,“没什么。”
今天应该起一卦,究竟是什么日子?黑云压顶?还是桃花满天?
从小到大,除了父亲、哥哥、陵哥哥,再没有被人抱过,可今日一天,居然就被三个男人抱了。
许平君是喜欢凑热闹的人,忙说:“云歌,你还有其他整大公子的法子吗?我和你一起玩……”
刘病已看大公子举止虽然散漫不羁,可举手投足间都透着贵气,不想云歌和他结怨,打断了许平君的话,“云歌,如果气已经消了,就算了。这次算是警诫,他要还敢再闹你,那你下次做什么都不为过。”
云歌抬起头,对刘病已一笑,“好,听大哥的。”
朦胧月色下,云歌的破颜一笑,盈盈间如春花绽放。
刘病已眼中有困惑,但转瞬间已尽去,惯常懒洋洋的微笑中倒是难得地透了一丝暖意。
孟珏笑回着许平君关于大公子的问题,谈笑如常。
手中握着的酒杯中的酒,原本平如镜面,此时却是涟漪阵阵。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行道迟迟,载渴载饥。我心伤悲,莫知我哀……”
简单的曲调中隐着淡淡哀婉。
云歌本就睡不着,此时听到曲子,心有所感,推门而出,漫行在月光下。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
虽然是从小就听惯的曲调,但直到今日才真正懂得了几分曲中的意思。
今与昔,往与来,时光匆匆变换,记忆中还是杨柳依依,入眼处却已是雨雪霏霏。
时光催老了容颜,催裂了情义,催散了故人。
季节转换间,有了生离,有了死别。
一句“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应该是人世间永恒的感慨。
物非人也非,大概就是如此了!
几千个日子过去,那个记忆中的陵哥哥已经彻底消失,现在只有刘大哥了。
云歌第一次好奇起二哥的心事,想知道永远平静温和的二哥究竟有什么样的心事,才会喜弹这首曲子?
二哥,如果你在家,也许我就不会离家出走了。
可如果我不出来,也许我永远都不会听懂这首曲子,我会只是一个需要他开解、呵护的小妹。
虽然从怒而离家到现在不过几月时间,可一路行来,人情冷暖,世事变换,云歌觉得这几个月是她生命中过得最跌宕的日子。
几个月时间,她比以前懂事了许多,长大了许多,也比以前多了很多心事,她不知道这是好是坏,可这也许就是成长的代价。
孟珏正坐于竹下抚琴。
一身黑袍越发衬得人丰神如玉。
这个气度卓越不凡、容颜若美玉的人,老天似乎十分厚待他。
给了他绝世的容颜,给了他非比寻常的富贵,他自己又博学多才,几乎是一个找不到缺憾的人。
但为什么偏爱这首曲子,又会是什么样的心事呢?
孟珏手中的琴曲突换,一曲《负荆请罪》。
云歌原本藏在林木间不想见他,听到他的曲子,倒是不好再躲着。
走到孟珏身侧,盘膝坐下,向孟珏一笑,一切尽在不言中。
待孟珏琴音终了,云歌随手取过琴,断断续续地弹起刚才的曲子。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行道迟迟,载渴载饥。我心伤悲,莫知我哀……”
云歌的手势虽然优美,却时有错音,甚至难以继续,一看就是虽有高人教授,但从未上心练习的结果。
孟珏往云歌身边坐了些,手指轻拂过琴面,放缓节奏,带着云歌弹着曲子。
云歌的鼻端都是孟珏的气息,孟珏的手又若有若无间碰到云歌的手,甚至云歌有了错音时,他会直接握住云歌的手带她几个音。
云歌不禁脸有些烫,心有些慌。
孟珏却好似什么都没有察觉,神色坦然地教着云歌弹琴。
云歌的紧张羞涩渐渐褪去,身心沉入了琴曲中。
云歌跟着孟珏的指点,反复弹着,直到她把曲子全部记住,弹出了完整的一曲《采薇》。
星光下,并肩而坐的两人,一个貌自娟娟,一个气自谦谦。
云歌随手拨弄着琴,此琴虽不是名琴,音色却丝毫不差。
琴身素雅干净,无任何装饰,只琴角雕刻了两朵金银花,展现的是花随风舞的自在写意。
刻者是个懂画意的高手,寥寥几笔已是神韵全具。可简单的线条中透着沉重的哀伤,那花越是美,反倒看得人越是难过,再想到刚才的曲子,云歌不禁伸手轻抚过金银花。
“这琴是谁做的?谁教你的这首曲子?”
“我义父。”孟珏提到义父时,眸子中罕见地有了暖意,唇边的笑也和他往日的笑大不一样。
“你前几日说要离开长安,是要回家看父母吗?”
“我的亲人只有义父。我没有父亲,母亲……母亲在我很小时就去世了。”
云歌本来觉得问错了话,想道歉,可孟珏语气清淡,没有半丝伤感,反倒让云歌不知道该说什么。
沉默了会儿又问:“你……你想你父母吗?”
疏远的人根本不会关心这个问题,稍微亲近的人却从不认为需要问他这种问题。
这是第一次有人问他这个问题,不及提防间,孟珏的眉头微微蹙了起来,黑玛瑙般的眼睛中有一瞬的迷惑,整个人都似乎隐入一层潮湿的雾气中。
孟珏坐得离云歌很近,可云歌却觉得刹那间他已去得很远,仿若隔着天堑。
好半晌后,孟珏才说:“不知道。”
云歌低着头,手无意地滑过琴弦,是不愿想,还是不敢想?
看孟珏正望着天空零落的星子出神,云歌低声说:“在西域月族传说中,天上的星子是亲人的灵魂化成,因为牵挂所以闪耀。”
孟珏侧头看向云歌,唇边泛着笑,声音却冷冽若寒玉,“那么高的天空,它们能知道什么?又能看清什么?”理了理衣袍,站起身,“夜已深,歇息吧!”不过几步,人已消失在花木间。
云歌想提醒他忘记拿琴了,看他已经去远,遂作罢。低着头若有所思地拨弄着琴。
“曲子是用来寻欢作乐的,你们倒好,一个两个都一副死了老子娘的样子。”大公子一手拿着一个大烙饼,一手一陶罐水,跷腿坐到藤萝间,一口白水一口烙饼地吃着,十分香甜的样子。
“你才死了老子娘!”云歌头未抬地哼着说。
“我老子娘是死了呀!要不死,我能这么畅快?”大公子不以为忤,反倒一脸笑意。
云歌哑然,这个人……似乎不是那么正常。
看着他现在的样子,想到他先前风流不羁、富贵的样子,不禁笑出声,“饼子好吃吗?”
“吃多了山珍海味,偶尔也要体会一下民间疾苦,我这是在体察寻常百姓的生活。”
“说得自己和微服私访的大官一样。”
“我本来就是大官中的大官,什么叫说得?这长安城里的官员见了我不跪的还不多。”大公子一脸得意地看着云歌。
“你是什么官?哦!对了,你姓刘,难道是个藩王?民女竟然敢捉弄藩王,实在该死。”云歌笑讽。
“说对了,我就是一个藩王。”大公子吃完最后一口饼子,颇心满意足地叹了口气,“你敢对我无礼,是该死。”
云歌知道他应该出身富贵,可藩王却是没有皇命,绝对不可以私自离开封地进入长安。这是为了防止藩王谋反,自周朝就传下的规矩,天下尽知。
即使真有藩王私自进了长安,也不可能这样毫不避讳地嚷嚷着自己是藩王。
所以虽然大公子说话时,眼神清亮,一副绝无虚言的样子,可云歌却听得只是乐,站起身子给大公子行礼,一副害怕恐惧的样子,拿腔拿调地说:“王上,民女无知,还求王上饶了民女一命。”
大公子笑起来,随意摆了摆手,“你这丫头的脾气!我是藩王,你也不见得怕我,不见得就会不捉弄我,我不是藩王,你也不见得就不尊重。倒是难得的有意思的人,我舍不得杀你。唉!可惜……可惜……是老三要的人……”
他拿眼上下看着云歌,嘴里低声嘟囔着什么,嘴角暧昧不清的笑让云歌十分不自在。
云歌板着脸说:“你……你别打坏主意,你若惹我,下次可不是这么简单就了事的。”
大公子从藤萝间站起,一步步向云歌行去,“本来倒是没有主意,可听你这么一说,我倒是想看看你还能有什么花招。”
云歌心中紧张,但知道此时可不能露了怯意,否则以后定然被这人欺负死。
面上笑吟吟地看着他,“极西极西之地,有一种花,当地人称食蝇花,花的汁液有恶臭,其臭闻者即吐,一旦沾身,年余不去。如果大公子不小心沾染了一两滴,那你的那些美人们只怕是要受苦了,而最终苦的只怕是大公子呢!”
大公子停住脚步,指着云歌笑起来,“你倒仔细说说我受的是什么苦?”
云歌脸颊滚烫,想张口说话,却实在说不出来。
“敢说却不敢解释。”大公子笑坐了回去,“不逗你了。云歌,不如过几日去我府里玩,那里有很多好玩的东西。”
云歌笑皱了皱鼻子,“你除了玩、玩、玩,可还有别的事情?”
大公子表情蓦然郑重起来,似乎很认真地思索了一会儿,嘴角慢慢勾了笑,笑得没心没肺的样子,低沉的语声在夜风中却荡出了苍凉,“没有别的事情了,也最好不要有别的事情,整天玩、玩、玩,不但对我好,对别人也好。”
云歌朝他做了个鬼脸,“赶明我离开长安时,你和我一块儿去玩。论吃喝玩乐,我可也算半个精通之人,我们可以出海去吃海味,躺在甲板上看海鸥,还可以去爬雪山。有一种雪雉,配着雪莲炖了,那个滋味管保让你吃了连姓名都忘记。天山去过吗?天池是赏月色的最好地点,晚上把小舟荡出去,一壶酒,几碟小菜,‘人间仙境’四字绝不为过。世人只知道山顶上看日出,其实海上日出的壮美也是……”
云歌说得开心,大公子听得神往,最后打量着云歌赞叹:“我还一直以为自己才是吃喝玩乐的高手,大半个大汉我都偷偷摸摸地逛完了,结果和你一比,倒变得像是笼子中的金丝雀和大雕吹嘘自己见多识广。黄金的笼子,翡翠的架子又如何?终究是关在笼子里。”
云歌笑吐了吐舌头,起身离去,“去睡觉了,不陪你玩了。记得把琴带给玉之王。”
云歌已走得远了,身后的琴音不成章法地响起,但一曲《负荆请罪》还听得大致分明。
云歌没有回头,只唇边抿起了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