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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默默地为他鼓劲。然而,他再也没有说什么。一直到死之前,他再也没有说过和这次类似的话!
或许,人类的自尊都是那么脆弱而敏感的吧?
拥有权力地位如他,和冷漠无情如她,更加如此。
这次,两颗心第一次擦肩而过。
后来的两年多时间里,这样的情况不止一次地出现,两个同样骄傲优秀的人,因为各自的顾虑和误解,一次次在冷漠和僵持中错过了真情流露的机会;而在这样复杂微妙的关系中,隔阂一天天地累积起来,横亘在两颗心之间。
我想,可能我是世上最了解主人的了,她那样从小遭受不幸的女子,对于“幸福”“爱情”之类的东西,实在是不信任得很。她习惯了孤独,习惯了一个人,如果忽然让她的生命出现另一个相关的灵魂,要两个人相互信任、至死不渝,我知道,主人是不会习惯的。
她还是不能信任任何人,绝对不会把自己的生死和情感托付在另外一只手上。
“我不想为任何人哭。”
只崇敬力量、只追随最强者的她曾经那样说。我明白,那是因为她害怕自己会哭而已,她害怕这世界上会有另一种东西令自己变得软弱,重新回到童年时的那场噩梦里去。
可怜的主人……我要如何才能告诉她:只有会哭的人,才真正懂得去爱,才能拥有真正的幸福,这是我从老主人一生的经历中领悟出来的,可惜,我无法告诉她。更加无法让她知道,就是她号称“血魔”的父亲,也是会哭的。
可我只是一把不能说话的兵器,一把不祥的凶器而已。
主人是武林中的奇女子,也是出名的心狠手辣。在三年的时间里,我喝的血就要比在老主人手里十几年的都多!多到我自己都不寒而栗。
主人她……太狠心了。她甚至没有把那些人当作同类。
很多很多次,主人和楼主一起征战四方,在沙场中并驾驰骋,腥风血雨中,我的清光和夕影刀的华丽交织在一起,刀剑相逢的瞬间,互放出的光芒令天下所有人目眩神迷。
那几乎是完美的杀人艺术,死亡散发出前所未有的魅力和吸引力,几乎让所有人为之不顾生死!
似乎和对方比试着速度,主人经常在杀场上和楼主进行残酷的杀人比赛。
然而,每一次,在我进入对方心脏的时候,都发现那夕影刀已经在那里等我了……然后,和刀在敌人体内相触的时候,我都可以看见主人失望和不平的神情。
这么多年过去了,她还是不能击败他!
“嗨,你知道不?我家的公子,他很喜欢你的主人呢……”在短短相遇的时刻,我听见刀这样对我说,在另外一个人的心脏里。
我只有苦笑。我想,主人也是喜欢楼主的吧?但是,却相互戒备伤害得那么深,而我们这些不会说话的兵器,又能够做什么呢?
“为什么要我放了她?”那一天,萧忆情指着另一个人,责问我主人,“你不是说过,宁可放过六十岁老人也不能放过十六岁孩子的吗?”
那是一个才十二岁的女孩子,名字叫石明烟,因为父母所在的崆峒派被听雪楼所灭而落到了楼主手里。她缩在角落里,瘦小的身体微微发抖,然而眼神却是冷漠而尖锐的,带着恨意,用黑白分明的眼睛死死盯着面前那两个给她家族带来死亡的魔鬼。
那个时候,我根本没有预料到,那样一个孤女,将会毁灭整个听雪楼!
“因为她像以前的我。”主人淡淡回答,“她不会哭。”
“哈……奇怪的借口。”楼主怔了一下,失笑,“阿靖,不能给我一个有说服力的理由吗?”
“我希望她能比我幸福。”许久,主人终于低着头,似乎是不经意地说了这么一句。在说这一句话的时候,我觉得主人的心震动了。
听到那一句话,楼主的眼神也变了。本来就带着妖异女气、美丽不可方物的眼睛里,忽然也闪着有些类似于叹息般的光,低声问:“是吗?……阿靖,原来你一直不幸福吗?为什么从来没听你说起过?”
他用苍白修长的手轻轻覆上了主人的手,然而,这一次主人没有闪避。我感觉到她心里漾满了苦涩和酸楚,似乎缺乏和平日一样的坚毅。
“说了有用吗?”她似乎也梦呓般地回答,“我知道今日的你可以给予别人一切:权势、地位、金钱,但是,你能给我幸福吗?楼主。”
“不能。”楼主的手颤抖了一下,然后,我看见他用迷离的眼神看着远方,淡淡回答:“连自己都没有的东西,我怎么能给你呢?”
他又默然良久,才低低道:“阿靖,幸福,不是任何人能给予你的,要你自己去寻找才行。”
“可能吗?”主人惨淡地笑了,笑中仰起脸看着楼主,问,“三年了,我手底下杀过多少人?流过多少血?背负着这样深重的罪孽,还能谈得上什么幸福吗?”
那是悲哀、宿命的笑容,那一刹那,我几乎以为主人会哭……会违背她以前意愿地哭出来。我想,如果那一刻主人哭泣的话,楼主是会拥抱她的,是会用那淡蓝色的手帕温柔地拭去她的泪水,将她拥入怀里,告诉她无论幸与不幸他都会永远在她身边的。
那么,两个人的幸福,都会在刹那间来到他们身边。
人类所谓幸福,原来并不是遥不可及的啊。
然而,她还是没有。她只是悲哀而又冷漠地看着他,眼睛里有清澈的光。仿佛悬崖上的野蔷薇,用骄傲的刺来维护着脆弱的花蕊。
她是不会哭的。
于是,他伸出去拥抱她的手,就停在了那里。
“所以,我不许你伤害她!”主人伸手,护住了那个衣衫褴褛的小女孩,面纱后的眼睛闪动着不多见的决绝,“其他人随便你怎么处置,但是绝对不许碰她!”
我看见楼主双眉轻轻皱了一下,然后冷淡地说:“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我必须把它连根拔起!或者废了她,我才放心,你莫忘了,当年你放走的雷楚云,今天对于听雪楼是怎样的一个威胁!”
那个名字令主人微微震了一下。
是的,雷楚云,这个名字,是他们两人之间永远的忌讳。
“不可以。”主人毫不退让,冷冷道,“我会保护她。我要她完整、幸福地过完人生。”
不顾楼主的反对,主人拉起那个孩子走了,把她带回了自己住的绯衣楼。
或许人和人之间的确有着某种说不出的缘分吧?主人那样温柔细心地对待那个陌生的孩子,叫她妹妹,虽然那个孩子丝毫不领情,她一生都没有对别人那么好过。
我知道,她是把这个怀着仇恨的孩子当成了童年时的自己,她想扭转这个孩子的生命轨迹,不愿意看到她成为另一个自己。
“我不想为任何人哭。”
“所有的付出都是必须要有回报为前提的,没有人会无条件对另一个人好……他只是想让我死心塌地为他所用、去征服武林而已。为了这个目的他不惜动用一切手段,包括他的感情。”
“如果有一天我失去了武功,成为了对于他没有利用价值的人,那么,现在说过那么动听的话的人,就会弃我如敝履。甚至,他手里的刀就会割断我的咽喉。”
“自小就不会有人在意我……我也不需要任何人。也能活得很好,我不需要任何人……”
很多很多次,我都听见主人反复地在心里这样说,本来稍有动摇的心,在一次次反复的自我暗示后重新变得生硬如铁。
从那个时候,我就隐约有绝望的感觉,仿佛预见到了某种不祥的结局,为什么我是一个哑巴呢?为什么我不能说话!
我的主人啊……为什么你不伸手抓住面前近在咫尺的幸福呢?
在和夕影刀相击的刹那,我忍不住发出了痛苦的呻吟,我受伤了。
他的血再一次流淌在我身上。
而主人的血也从他的刀尖上滴落。
夕影刀淡淡的青色锋芒里,闪着血洗过后的明澈。然而,由于方才那剧烈的撞击,那把号称天下第一的刀刃上,也如同我一样,留下一道长长的缺口,宛如撕裂的伤。它在空气里微微震动着,我也听见它在呻吟,然而,我们相对而视的时候,忽然都忍不住苦笑。当然,那是无声的苦笑。
愚蠢的人类啊,相爱的人们,为什么总是要自相残杀?
“怎么,我主人的血……温暖吗?”我苦笑着问它。
“就像我主人的血一样。”夕影刀微微喘息着,大概从来没有受过这样严重的伤,它说的话有些不连贯,“哎,我说,怎么样,先动手的还是你的主人吧?”
“但是误会却是由两个人一起累积起来的啊……”我喃喃地说。
因为戒备和冷淡,从不交流内心想法的他们,多年来心中的疑惑也越来越深,有太多的事情无法彼此谅解,无法彼此沟通,才导致了今天这样兵刃相见的惨剧吧?
“萧忆情!拿命来!”
本来是在密室等候她来议事和商量东扩计划的,然而,等来的却是夺命的一剑!
在出鞘之时,我就感觉到了主人内心令人震惊的愤怒和悲哀,就像是十五年前,看见父亲自刎倒在血泊里的感觉!出手时是那样快速狠毒,那一击,几乎达到了她武术的巅峰!
“我要杀了他,我要杀了他!”
一刹那,我听见主人内心的呐喊声,同时,也看见了等待的楼主震惊的目光。在听雪楼最安全的密室里,他轻袍缓带,因为病弱畏冷手上还捧着一个紫金手炉,看来丝毫没有料想到这个朝夕相处的得力助手会向他刺来夺命的一剑!
像此前的千百次一样,我准确无误地刺入了他的心口。血流出来,温暖的血。
然而,我却感到了彻骨的寒冷。
“叮!”在到达他心脏的千钧一发之际,我猛受重击,从胸膛里弹了开来。我看见有一片淡淡的青色寒芒从楼主的衣袖中流淌了出来,带着凄艳而凌厉无比的气势拦腰截住了我。寒芒迅速地在萧忆情身畔展开,宛如初秋零落的雨丝。
“叮、叮、叮……”转瞬之间,一连相击了七次!
每一次的撞击,都激发出绚丽的光芒。
我终于又一次看见了夕影刀。
然而,因为生死旦夕,夕影刀发挥出了极大的力量,毫不留情地杀戮着周围的一切。面对主人近似于疯狂的剑法,楼主出尽了全力。夕影刀几乎快得如同电光,在我每一次欺近他身侧的时候都用极其凌厉而凶狠的招式把我逼了回去。
忽然,主人的手腕一抖,我身子也一震!
骖龙四式的血薇香影!主人终于用出了必杀的一招!如风一般迅速,我在空中挽起三个剑花,然后在虚实三个光圈中如毒蛇一般蓦然吐信!
电光火石之间,楼主居然空手接住了我!
那样修长苍白的手指,就这样硬生生地在瞬间令我静止了,那是什么样的一种手法?那是什么样不可思议的力量!
我穿过了他的掌心,然后就被他的手指在一瞬间牢牢定住。
就在我无法动弹的刹那,夕影刀自下而上,如同挑起红烛下新娘的盖头一般,从主人胸膛中斜斜刺入,又带着血珠轻轻挑出——
我发出了不敢相信的厉声尖叫:“主人!主人!”
“嘶——”刀风过后,我听见主人压抑地哼了一声,然后,我就觉得她的手一震,血如瀑布般顺着手指涌到了我身上!
主人捂胸踉跄后退,终于气力不继,单膝跪倒。我用力支撑着她,让她不至于倒下,但是看见她胸口那致命的一刀后,我忽然失去了力气,软倒在地!失去了支持,身子一软,主人跌落在密室的地面上,再无法站起。
“为什么?阿靖……为什么背叛我!”以手捂着心口涌出的鲜血,楼主不可思议地看着地上垂死的主人,他目光中的悲哀和绝望令我目不忍视,“为什么连你都会背叛我!”
我想,他是太认真了,认真到已经忘了自己曾经对眼前这个女子明白地说过,如果她有杀死他的能力,就把他的所有遗赠给她。
“那……那算是……背叛吗?”奄奄一息的主人吃力地回答了一句,却再也无法继续说下去,刚才他在濒死时自救的那几刀,已经毫不留情地削断了她胸口的血脉。
“知道吗?阿靖,我本来以为……咳咳,这世上至少还有一件东西是可以相信的……”楼主的激愤在最短的时间内平息了,取而代之的是淡淡的苦笑,认命的苦笑。他咳嗽着,目光的萧瑟之意更加浓厚。
然而,他咳出来的,都是黑色的血沫——
是的,我清楚地知道,我刺中了他。刚才主人那样猝及不防的一剑,也已经刺破了他的心脉,引起了他体内那个痼疾的彻底崩溃!
楼主吃力地缓缓走过来,把主人轻轻从地上抱起。她已经无力反抗,头轻轻地垂落在他的胸口,说不出一句话。他低下头,然后,就这样看着她,看着她死灰色眼睛里映出来的自己的影子,苦笑着叹息:“我本来是想信任你的……可是,居然是你来刺杀我!你说,这世上还有什么是可以相信的?”
“我……我本来也想相信你的!”挣扎着,主人用尽所有力气冷冷笑着,讽刺地看着他,“可你……可你到了现在,还在对我演戏!萧忆情……萧忆情……你做了那样的事,还让我怎么相信你!”
我感觉到主人的心跳在渐渐微弱下去,我也渐渐绝望。
然而,我看了看身边的夕影刀,发现它也这样绝望地看着我,我忽然知道,楼主此刻也定然是垂危了。
“我做了什么?竟然让你这样杀我而后快吗?”楼主愕然地问,终于看不得主人嘴角不断流出的殷红的血,解下手腕上的丝巾轻轻为她擦去,目光中,有难以言表的痛苦和茫然。他的手一从心口放下,那里的血就如同喷泉般涌了出来,每一滴,似乎都带走了他的一分生命。
“你……你……为什么……为什么要派人斩断明烟的双足?!太狠了……萧忆情,太狠了!我说过,我不许你这样对她的!”主人的眼里放出了不顾一切的光芒,同样痛心疾首地失声大呼,“真的要斩草除根?对一个孩子也不放过!……我……我说过……不许你……不许你碰她的!”
问一句,就努力吸一口气,这样,她才能坚持着不昏死过去。
“什么?!”楼主苍白的脸色更加苍白了,仿佛被人当胸一击。他喷出了一口血,然后支持着,惊讶地分辩:“我……我不知道……我没有派人做这件事!”
“哈……说谎。”
主人冷漠地笑着,眼睛里的光却渐渐黯淡了,我感觉她握着我的手慢慢松了开来。不要死!主人,不要放开我啊!要知道一旦放开手,我们就永不再见了!
难道,我真的是不祥的吗?
“我没有……真的没有!”楼主有些恼怒地微弱地回答,但是身子已经没有了支持的力量,只好抱着垂死的主人,倚着墙壁坐下。即使坐拥武林的他,此刻也是如此的无助,颓然看着怀中渐渐死去的女子,失去血色的唇中忽然吐出了从未说过的温柔话语:,“我是那么那么的爱你,怎么会对你……说谎?”
“说谎……你说谎……”主人执拗地重复着那句话,但是意识已经渐渐模糊。
“没有……我没有!”楼主也执拗地反驳着,神色渐渐委顿。
血从他们的身体里不停涌出,渐渐汇聚成一处,染红了地面。
“楼主!靖姑娘!你们……”半个时辰过后,按时来参加密室会议的属下惊叫着,想把满身是血的两位掌权者抬出去就医。然而,神智尚清醒的楼主微弱地喝止了他们:“别动!没用了……去,把明烟带过来,我……我要问她话……咳咳……快……”
“嘻嘻……”失去双足的小女孩是被武士们抬过来的,然而,看见密室里鲜血满身的两个人,她忽然诡异地笑了起来,眼睛里闪耀着恶作剧得逞后的兴奋和幸灾乐祸:“嘻嘻……”
“难道……是你自己做的?”看见孩子眼里的光芒,陡然间,萧忆情蓦然想通了什么似的,不可思议地问了一句,“是你?!”
“杀了我爹娘,你们都得死!”明烟诡异地笑着,然后,看着昏迷中的主人,眼里露出恶毒的嘲讽,“杀人凶手!居然叫我‘妹妹’!还说什么让我完整幸福地活着……笨!难道不知道,自从你们杀了我家人以后,我根本无法‘幸福’了吗?
“砍掉自己的一双脚算什么?只要能让她相信是你下的手,就是割下自己的头我也愿意!
“无论如何,看不到你们两个人死,我就无法幸福!”
我忽然间不寒而栗——她的目光,简直和十四年前的主人一模一样!那么小的孩子,却有那样狠的心肠!能狠得下心自残嫁祸,亲手割下自己的双足,这根本不是普通十几岁孩子能做到的啊!
好厉害的孩子……仇恨哺育的孩子!
“刷!”周围的属下齐齐拔刀,全部对准了这个孩子。
“住……住手……”微弱地,因流血过多陷入恍惚状态的楼主喝止了属下,苦笑着,对那个十二岁的孩子微微点头,道,“很好……你打败我了……那么,在我死了以后,我把我所有的一切都给你……如何?”
那个孩子本来已经闭上了眼睛等待死亡,忽然惊讶地睁开了,用那早熟而坚韧的目光看着这个武林中传奇人物,有些惊疑不定。
“什么?楼主,她杀了你和靖姑娘,我们怎么能奉她为主!”
“她是杀人凶手!”
“杀了她,为楼主报仇!”
周围的属下群情汹涌,纷纷嚷了起来。
“谁……谁敢不听从我的命令?!反对的,杀无赦!”在用力吸一口气,让自己延长片刻的清醒后,楼主严厉地看着手下,然后,苦笑着,微微咳嗽。
“你们……你们其实都错了……不是她杀的……我们,是被彼此间的不信任和猜忌毁灭的……咳咳,她……她只是利用了这一点而已啊……
“真正错误的……是我们两个人自身,不能怨谁……
“这个小家伙……是个人才……厉害,真的厉害……咳咳,我早就说过,谁能打倒我,就把我所有的一切都给他,请大家尊重我的诺言……我萧某,一生虽然下手……下手不留情……咳咳,但是……却绝不做无耻无信之事!
“三弟,你……你明白么?”
带头而来的三楼主南楚怔了怔,终于不再说什么,只是流着泪点了点头。
等这一切交代完毕,他再也不管属下和女孩呆若木鸡的样子,回过头用极其温柔的语调,对处于弥留之际的主人低声耳语:“看见了吗?阿靖……不是我,不是我做的!这个孩子好生厉害啊,咳咳……我们都被骗了呢……”
“说谎……说谎……”然而,昏迷中,主人只喃喃地重复着那一句话。
“真是的……咳咳……看来,只有到那边,才说得清楚吧……”楼主微微苦笑,然后,伸手握住了主人的手,“一直以来,都有很多很多话……始终没有和你说……去……去那边说个清楚吧……到了那边,我们还有时间很多时间……很多很多的时间。”
然后,我忽然感觉主人的身体一震,有大力传入,刹那间震断了她微弱的心脉!
不要!不要死!我失声惊呼。
然而,我还是从主人无力的手中坠落……在坠落的同时,我看见同时落下的夕影刀。
原来,今天是一切终结的日子。我的又一个主人,死了。
又一个轮回结束了。
我终于确认,我是一柄不祥的魔剑。
虽然一直以来,和我一起的夕影刀总是安慰我,说他们之所以死,完全是因为人类性格中的弱点,和我没有半点的关系。但是,我知道我是不祥的,自始至终,我都明白主人和楼主间的误会和心结,然而,我却偏偏无法说出来!
她是我最喜爱的主人,然而,她却死得比以前任何一任都早。像悬崖上绽放的红蔷薇,她可以在恶劣的环境下倔强地成长,风霜不侵,雨雪不折,然而,却一样在心魔的肆虐下夭折。
幸好,那以后我成了无主之剑。
出于对楼主的崇敬,听雪楼建立了祠堂,把我和夕影刀供在了上面,作为那个恩威兼顾的楼主在听雪楼所有子弟心中地位的见证。在每年的忌日,总有成千上万的楼中子弟前来拜祭,怔怔地看着刀流下泪来。
我知道,虽然楼主以武力强行征服江湖,杀戮无数,但是在下属的心目中,他却是完美得近乎神的化身,可是,那样的人中之龙,却无法直面自己内心深处的矛盾。
听雪楼里的人经常说刀剑阁里经常在半夜传出啸吟之声,是神兵利刃渴血的长吟,然而,他们错了,我和夕影刀,早已经不再有对血的渴望。
每夜每夜,我们只是在叙述过去的往事。
“我家公子,实在是一个很奇怪的人哪……”在深夜里,当万籁俱寂的时候,夕影和我说起了往昔种种,不由流露出由衷的自豪,“当然,他对手下恩威并重,对自己严厉自制,行事有气吞河山的大将之风,这些外面人的赞扬,我都听厌了……但是……谁又知道公子的缺点呢?”
听它说起萧楼主,我也不由地仔细倾听,要知道,对于主人,恐怕没有谁比我们刀剑更了解了。而对于这个在主人生命中如此重要的人,我知道的却并不是很多。
“他生性高傲而专制,一生中以权力武功俯视天下,可惜偏偏缠身的绝症又让他每时每刻面对着死亡……所以,有时候主人的内心是被分裂成两半的。”
“他重权嗜杀,却害怕死亡;他冷淡决绝,为人极重理性,可另一面又非常寂寞和脆弱;他极度重视个人尊严,不让臣服脚下的人有丝毫抬头看他的机会,但是,他却一生都在寻找能让他平等对待的人……这样的他,连和他朝夕不离的我都捉摸不透啊……”
夕影苦笑了起来,月光在它青色的刀锋上流动,宛如泪水。
“但是我很清楚地知道,公子喜欢你的主人,但是,你主人竟然说了那样的话……那一个刹那,你不知道公子心里有多难过。那是他十五岁后唯一的一次哭泣。”
我不想做寡妇。我不想为任何人哭。
我知道,就是这两句话!——我仿佛还能看见说话时,主人眼里恍惚的神色。
一转眼,已经是七年过去了。听雪楼还是统领着武林。
楼主一生英明,到了最后做出的决定,也没有分毫差错。
南楚在代行了五年楼主之职后,带着娇妻秦婉词退隐江湖。如今的楼主,已经是那个坐着轮椅的孩子石明烟,已经是当今武林的主宰者。在她身上,似乎同时兼具了主人的冷漠坚韧和萧楼主的深沉练达。在她井井有条地处理着庞大帮派内部的事务时,没有人能够想象,她是一个女子,而且是一个残废的少女。
可以说,从某种意义上,她也是大度的,面对杀害父母的仇人,她还是同意了在楼里建造供着灵牌和刀剑的祠堂。
甚至,不知道为何,虽然有不共戴天的仇恨,在几次夜深人静的时候,我竟然看见新楼主悄悄地进来,抚摸着我,怔怔地出神。
虽然时隔多年,但是,我还是有些恨她——主人一生都没有对别人那么好过,然而,这个“妹妹”却是用那样狠辣的计划暗算了她和楼主。虽然她有完全的理由,但是,我还是不能原谅!
她今年二十一岁了,已经是一个美丽的少女。但是,因为“听雪楼主人”的显赫身份,武林中几乎没有人意识到她还是一个女子,而且是一个很美丽、孤独的少女。
在看着她发怔的脸时,我忽然觉得她很像我少女时的主人。
如今回想起来,当年萧楼主让她接受自己遗留的所有一切时,恐怕也想到过,给予别人这样巨大的荣耀和地位,同样也是另一种惩罚吧?
无论谁,坐在这个位置上,都会被永恒的寂寞和不安包围。
今天晚上,子时,门悄悄打开。一个推着轮椅的影子从门外进入。奇怪的是,我发现今夜的她居然是一副远行的打扮,身边还带着包裹。
和往昔一样,她来到神龛前伸手取下我,横在膝上,抚着我的剑刃,沉思了许久。不知道为何,这一次我能感觉到她的内心极不平静,仿佛有惊涛骇浪掠过,其中,好几次闪现过我主人的名字。
她的脸上,忽然有复杂的表情。
“妹妹……一定要幸福啊!”
忽然间,在她内心某一处,我仿佛听到了主人在微笑着嘱咐,声音里完全没有在世时的冷漠和孤僻,只是如同一位温柔善良的姐姐。
“幸福?”
在抚摸过我的锋芒时,我听见她哽咽着说了这两个字。
“靖姐姐……靖姐姐!”她低低唤了一声,抱着我,把温暖的脸颊贴在了我冰冷的脊背上。然后,我感觉有什么湿热的东西溅落。
这一次,我知道,那是泪水。
从那一刻起,我是真心地希望她能够找到自己的幸福。
沉默了许久,她想了想,轻轻拿起了我,佩带在了腰边。然后,轻盈地摇着轮椅,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离开了听雪楼。
门外,月华如水。
我的第二十七位主人,不知道为什么,忽然对着朗月微微笑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