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己曾经在课堂的日子。那遥远得像一个梦,然后沙坑便到了面前来。宁宁摩挲着指缝。她不敢用曾经记忆中的姿势写字,只能用拳头握着树枝,一笔一笔地刻。直到艾德里恩想起来来找她的时候,宁宁放下树枝站在那里,感到真切的惶恐不安。她甚至连一篇圣诗也没有涂完,半个下午的时间她只涂完两行字。
但艾德里恩和他的主人一样,检查完她在沙坑上的“作品”后,又用那样温柔和气的目光看着她。
“你做得很好。”宁宁不明白自己究竟哪里做得好。宁宁见多了一言不合就挥舞棍棒,向学徒身上揍去,打断了骨头也只会踢着让起来干活的师傅,即使在教堂厨房不提倡挨揍,别的那些惩罚也多得是。……或许贵族家庭的教导方式是不一样的。
艾德里恩说:“今天就抄到这里为止吧。”
宁宁不安地看着他。她以为要求是“抄完圣诗”。如果达不到要求就会被惩罚,她已经陷于这样的标准太久,不习惯宽容的尺寸。老人和蔼地笑着说:“是我太久没有教人写字,忘了告诉你。以后要平心静气地抄,不能有不端正的字迹。”宁宁之后担心天黑时限的到来,抄得潦草。这种罪大恶极、对神毫不虔诚的错漏,竟然也被轻轻放过,艾德里恩带着她一一检查过这些字,将不合格的擦去,又带着她拿来罩子,将沙盘笼罩,以便下一次的课程。
宁宁仍然惶恐不安。这是一种久违的……真正因为愧疚的,不安。只抄写两行字,难道也是艾德里恩意料之中的进度吗?她小声说:“先生,很抱歉,我没有抄完。”老管家说:“没关系。”
他竟然还检查了宁宁的手,告诉她:“手指痛的时候也不能抄写。”宁宁细嫩的皮肤已经被树枝磨得红肿,起了水泡。老管家说:“无论什么时候,你都应该安静从容。急躁地抄写,对光明神和你,都没有益处。知道了吗?”
宁宁说:“知道了,先生。”其实她不太明白。她还是觉得紧张,觉得惊恐和紧绷,对于自己身在一个这样的环境里,时刻遭受着恐怖的压力的窒息感。……最荒谬的是她还觉得,没有完成作业的,那种天真可笑的自责。
但宁宁竟然觉得,她也许可以弄明白的。
那天晚上宁宁第一次被派马车送出内城。艾瑟尔不常用马车,他的马车也没有撒姆·威登的那么好。坐在底座上颠簸的时候会震得骨头散掉,宁宁缩在马车的角落里,被打开车门检查的时候她就知道为什么艾瑟尔如此安排。利昂骑士扶起了护面板,在风雪里看着她。那双茶色的眼睛冰冷而充满阴鸷。
宁宁是没有心理准备,她不知道自己要不要跪下的时候,骑士已经放下面罩。钢铁的咬齿在碰撞时清脆的一声,马低嘶一声,晃着尾巴轻巧地挪开。车辆继续前行地摇晃着,直到走到一条巷子里,将宁宁放下来。
宁宁跳在雪里,旧的雪已经结了冰,新的雪覆在上面,松软的冷。宁宁小心地站好,送她回来的是一个憨厚的马夫,对她说:“两天后也在这里等。”她拘谨地说:“好的,谢谢,劳尔大叔。”
她道了别,走在雪里。听着身后的马车声远去。走了一会儿她回头看,看不见马车了。它大约已经离开了,回内城去。宁宁回过头,抱着自己,在风雪里走,很冷,但是吃饱的肚子沉甸甸的,很暖。长久饥饿的胃因为突然地饱足,有一种陌生的不适。但尽管如此,宁宁蜷缩着脚趾,小心翼翼地在路上走着,身体还没从马车的状态脱离出来,好像仍在摇晃着,伏在车窗上,车窗不是玻璃而是糊着布帘的木格子,她快乐地看着外面匆匆往来的行人。
风和雪在路上刮着,吹得人要包裹着自己。宁宁在雪里低着头快步走着。
走着走着,她开始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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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之后,事情好像进入一个悬停的轨道。有许多人和事物定格在那里,日复一日模糊地重复。厨房传过短暂的一阵闲话,议论宁宁那天究竟被哪个“伯爵大人”带走。但没人敢来问宁宁,既然她已经安全地回来了,看起来若无其事的样子。丽莱夫人喝止了流言,并把宁宁叫去了一次办公室,对她说:“艾瑟尔大人找过我。”
宁宁不知道应该说什么地低着头。艾瑟尔履行了他的诺言,他对宁宁的要求一一予以满足,而不知宁宁是出于自己怎样的私心和利用。丽莱夫人说:“尼尼,你看我的女儿怎么样?”在宁宁反应过来之前,她又狼狈地笑了笑。“尼尼,也许我很快就要叫你大人了。”她说:“玛丽莱之前污蔑你的事情,是她年纪小不懂事。我已经骂过她了,请……您谅解。”
宁宁花了好一会儿才明白丽莱夫人的意思。发髻整洁的女人坐在办公桌后,她看着她,目光定定,带着隐隐的央求。丽莱夫人经历过这么多风雨,她知道有些事情不是跪下来恳求就能有所改变。——宁宁不知道丽莱夫人还会露出这样的神情。但为什么不会?那些她可以任意赶走的厨房的孩子,甚至能参加她望而不得的王宫夜宴。这个世界如此不公,玛丽莱跺着脚,跑到食堂的小房间里关起门来大哭,而叫做丽莱的女孩,大约很多年前就已经消失在那条狭窄的石头走廊里。
她什么都不知道,就算玛丽莱再蠢,她只是爱自己的女儿,尽力为她着想,她仅是为自己的女儿求情。她什么都不知道,宁宁仅是一个连自己的性命都无法保证的人。宁宁说:“……没有关系,丽莱夫人。”她说:“请您让我在这里做到十五岁。”丽莱夫人如释重负地说:“当然、当然。”她拿出了一些铜板,想要递给宁宁。是这个月的工钱。
宁宁低下了头。“如果没什么事的话我出去做事了。”丽莱夫人说:“好,你去吧。”她开门出去,发现玛丽莱在门口,凶狠又畏惧地看着她。艾瑟尔大骑士的话,丽莱夫人谁也不会告诉。玛丽莱知道的,不过和那些厨房的孩子一样多。玛丽莱说:“尼尼!……你这种臭小鬼,我才不会嫁给你呢!”丽莱夫人大怒的在她身后呵斥:“玛丽莱!闭嘴!”宁宁感到一阵可笑。
这个世界如此不公,竟会有玛丽莱这样的人。宁宁知道自己只是因为嫉妒,才会感到鄙夷。
撒姆·威登伯爵果然如之前承诺过的那样,定期上门来看宁宁读书。宁宁不明白他到底想干什么。他好像果真闲得无聊,过来看一会儿宁宁练字,听她背诗,然后出门去和艾瑟尔聊聊人生,再告辞离去。
宁宁感觉面对撒姆先生的压力转移到了艾瑟尔身上。骑士现在不常待在家里了,除了定期等待撒姆先生上门,他恢复了早出晚归的日子。他偶尔也会来看宁宁,不过宁宁在内城门口的马车上和他见面的次数还更多一些。拉开车门检查的有一次变成了他,马车在从前没有停过的位置提前停了,宁宁看着骑士拉起护面板,那双矢车菊的蓝眼仍然温和地望着她。蓝眼说:“你好,尼尼。”宁宁惊慌失措地想爬起来却扑空,在马车里滚了一圈。
她跪在车板上头也不敢抬的说:“艾瑟尔大人!”她得到一个低笑。那天没有下雪,白金的骑士骑在马上,肩甲仿佛绽放光辉。头顶上的声音说:“天晚了,快回去吧。”门被重新合上,忙碌的大骑士去做下一个检查。宁宁呆呆的跪在那里,直到劳尔大叔喊她才醒过来。
宁宁能从撒姆·威登身上找到一些借口,去问异人的事。她是没有资格看地图的,但是好心的艾德里恩先生体谅她对威登伯爵的阴影,会给她讲解一些鲜红峡谷那边的事。宁宁耐着性子听完了异人的国家,他们的种族和威登伯爵的家族,——没错,除了威登伯爵的人类之外,异人还有许多非人的种族。宁宁听着像在听神话,这个世界上还有不是人的人。野兽和侏儒能自成一个种族,和人类一起组成一个国家。
艾德里恩说:“那是公国。公国和公国之间组成松散的联盟,由皇帝管理。”说是皇帝,不过大多数时候,他被叫做魔王。鲜红峡谷的另一边臭名昭著,他们信仰不纯且混乱无度。很久很久以前,传闻他们曾经召唤过深渊恶魔上战场。而消灭邪恶正是光明的职责。宁宁才不关心这个,她只想知道在那儿怎么活下去,怎么谋生,——那儿既然都是野兽变的人,那还需不需要会烤面包的人?宁宁有时候也试图搜寻一些别的知识技能,宁宁只会做面包,但高贵的面包房恐怕是不要她这种小脏鬼的,而低贱的面包房也自有足够的人力,老板一名足以够使,不用要她。
但艾德里恩要做事,不能再给她讲故事了。老艾德里恩每天都要花大量时间来算账。他年纪大了,在寒冷的冬天又难熬,身上开始有了病痛,做事总是有点慢的。
艾德里恩说:“你去写字吧。”为了节省木柴【大骑士家也不是想浪费就浪费的】宁宁现在的抄写场所搬到了艾德里恩的书房里,也就是宁宁第一次进入小楼里,被利昂逮住的那个书房。
宁宁点头应是,艾德里恩俯身去桌上寻找羊皮卷。老人的手有些发抖,没有抓稳,一卷羊皮卷从桌子上滚下来,滚到宁宁脚边。宁宁不知道要不要捡起来,她知道算账的东西绝不能给人看,但是让她的老师弯腰在她脚下捡东西,听起来也说不过去。她无措地站在那里,羊皮纸是卷的,又太短,落在地上,已经摊开一角,宁宁不小心看了一眼,然后她看住了,站在那里。再熟悉不过的知识突然从多年前贴到眼前来,用羊皮纸写着这个世界的数字的,竖式运算。
宁宁愣在那里了一下,艾德里恩看见了。“尼尼,”他问:“……你看得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