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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专心喝酒。

    这一天,是方觉浅的“忌日”。

    在这一天里,如果没有看着王轻侯,他可能会直接喝到死为止。

    所以每年这天,白执书都会帮忙看着他。

    这天他提着酒,刚准备坐下,就听到王轻侯说:“走吧,别来烦我。”

    “小公子……”

    “滚。”

    他的语气里有些不耐烦,白执书却也知道,他只会对亲近的人才不耐烦,对于外人,他总是客气有礼。

    白执书不得已,只好离开,远远儿地站着,免得王轻侯喝得醉死了,坠进湖中没人救。

    王轻侯恼火的是,白执书扰了他的梦,梦里他正跟阿浅在一起。

    以前他说过,他想见阿浅,阿浅自会入他梦来。

    但不知道为什么,这几年,他拼了命地想见阿浅,阿浅却鲜少入他梦。

    太过份了方觉浅!

    你太过份了!

    不就是以前负过你欺过你吗,你连个梦都不肯给我?

    不就是害你吃过几回刀子伤过几次心吗,你居然连一面都不让我见?

    不就是我混帐了一点薄情了一点自私了一点吗,你连酒都不让我喝醉?

    他觉得,方觉浅这个女人,实在太可恨了。走了这么多年,一点音讯没有不说,还让他疼得夜夜不能入睡,日日难以成眠,疼得骨头都像是要碎掉,就算是看杂书,看到“方觉浅”这三个字中的任何一个字,都要立

    时窒息,心脏抽搐,疼得伏案难起。

    有一天夜里他又睡不着,起来看着外面的星空,突然觉得好害怕,害怕真的要孤独终老,无人共他再看星辰。

    明明身边的人也挺多,阿谀奉承的,心怀不轨的,忠心耿耿的,不离不弃的,可他还是觉得好孤独。他认真地受着自己的报应,认真地尝着自己种的业果,一滴不剩地咽下所有的苦水,妄图用这样的方式,减少一些心底连绵不息,一发作就是四五年的疼痛,却发现,并

    无用处。

    伤口日益地深,深不见底,好像要在他心口钻出一个无底深渊来。他曾带王慕浅去过一次祭神台,如今的祭神台早以不再用生人祭祀上天,王轻侯说起过往这里的惨状时,王慕浅怜悯地叹息:“这实在太可怕了,那些人面对死亡的时候,

    得多害怕啊。”

    王轻候却笑:“不,死亡并不是最可怕的。”

    王慕浅不解,疑惑地问他:“比死亡更可怕的是什么?”

    王轻候看向远方,那里是神殿的废址,他轻声说:“活。”

    活着,才是最可怕的。

    王慕浅不能理解他的话,只是觉得,她温和儒雅的义父,在那一刻,萧索枯寂得如个活死人,没有灵魂。

    她无数次想问一问王轻候,那个他深爱的女子,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有什么特殊之处吗,才叫像义父这样的男子也魂牵梦萦,难以忘怀。

    但她不敢问。

    只是,有时候她会觉得,当她义父眼中含笑凝望她的时候,更像是透过她,看着另一个人。

    有一次义父教她念书,握着她的手写字,写了一句诗,“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

    只写到“觉浅”二字时,义父便停了下来,握着她手指的掌心,太过用力,箍得她发疼。

    她看着纸上的字,看到一滴眼泪滴在洁白的宣纸上。

    “义父……”她吓坏了,颤着声音喊了一声。

    “嗯。”她义父应了一声,就看到一滴血,也落在了宣纸上。

    “义父!”

    王慕浅吓得扔了笔,转过身扶住王轻候。

    但王轻侯,只是温柔地,轻轻地,慢慢地抚过她眼角的那颗泪痣,然后松开手,步子蹒跚地离开。

    那时他的背影,像一个形将朽木,垂垂将死的老人。

    阿浅啊,阿浅,没有人像你,就算是再怎么相似,也不是你,你啊你,惩罚我都这么久了,是不是该出现了,是不是该来找我了,是不是该原谅我了?

    你在哪里啊,阿浅,天下这么大,你要让我怎么找你?你把我丢在这里,我该怎么办?

    我还欠你一场婚嫁之礼,我可没收你的休书呢,你还是我的妻子,你想躲到什么时候才来与我完婚?

    早年间的旧人都说我王轻侯忘恩负义,于是我说我独爱你的薄情寡义。

    我收回这句话好不好,我错了好不好,你回来好不好?

    我不要一个人独孤终老,不要一个人死去,我要你。

    你看啊,如今天下大定,神殿不存,巫族永逝,伦理常兴,什么都好起来了,我都快要完成我的夙愿了,你怎么能成为了我此生最大的遗憾呢。

    我这么自私的人,喜欢圆满,喜欢利己,喜欢你,你来成全我吧,好不好?

    你说,奚若洲和江公那两个老王八蛋是不是骗了我啊,你是不是根本早就死了?不然你怎么可能不回来呢?你根本不可能忘记我,对不对?我已经洗心革面,改过自新,不做小人,我没有辜负你,也没有违背你让我立下的誓言,我放过了神殿的信徒和众人,我让神殿自然消亡,慢慢融合,我那么自私我都做

    到这份儿上了,阿浅,你该回来了吧?我们终于不用背负不同的使命,不用走在不同的道路上,不用为了所谓苍生,所谓后世,所谓信仰斗得你死我活,不用考虑战争,不用顾全他人,我们都完成了自己的命

    运,我们已经可以在一起了,你该回来了啊。

    王轻侯戴着一张正常人的皮囊,在剜骨钻心的思念里,日渐痴狂。

    他从来不知道,想念一个人,可以到这样的地步。

    比死都痛。

    朝臣们畏他敬他,百姓们爱他颂他,那位君王容他让他,家中的人顺他从他。

    再没有那么一个人,拔刀向他。

    他真怀念阿浅,怀念那个,任何时候都懂他的阿浅,深得他心,又不识抬举的阿浅。

    他大病了一场,病得无限接近死亡,大夫说他是忧思过多,郁结于心,积累成疾,劝他不要累于案牍,劳于国事。

    王轻侯听着发笑,摆了摆手,让他回去。

    他抱病那段日子,他的大哥每天都派人过来探病,带来一堆又一堆的补品汤药,却不敢亲自过来探望自己。

    再后来,阴艳就回来了。

    阴艳问他,小公子,你夙愿得偿,可是有轻生之念?王轻侯笑笑不说话,病体稍好后,进了趟宫,了了他与王启尧的心结,算了,都算了,这些年他大哥也过得不容易,自己的事儿已经办成了,不用再用愧疚这重枷锁困着

    他大哥了,他欠自己的,还不还也无所谓了。

    当他准备一把火,将昭月居烧得干干净净,把自己也烧尽的时候,阴艳捧了个卦像过来:小公子,去找阿浅小姐姐吧。

    那时阴艳手里提着一个花篮,里面放着的,还是海棠花。

    她将海棠花放在那株已经枯死了的榕树下,笑着说:“我是旧世道的人,来看着小公子你将这个世界带进新世道,你已经做到了,我也就不用看着了。”

    “阴艳?”“这些年我活得不明不白的,时常想起应生,也想起花漫时,想起很多人。小公子,观世者,需入世,入世易,出世难,我爱这红尘,不想再出尘。人有三重境,观山是山,观水是水,观山不是山,观水不是水,观山仍是山,观水仍是水。我停在第二重了,我觉得第二重境挺好的,我见到花开便想起应生,看到云起,也想起应生,我观山

    与水,普罗天地,皆是应生。应生已不可追,我只能随他去,但阿浅小姐姐,是可以追的。”阴艳倚在榕树下坐着,静静地看着王轻侯,她那双温柔的,可以看穿人间悲欢的眼睛,澄澈干净,不含悲欢:“小公子,阿浅小姐姐是天之异数,前神枢奚若洲取我师父的

    修为和性命为她续命,这有违天道,所以,他们都会死,我强窥她的命格,寻得她的踪迹,我也会死。”“但我并不觉得悲伤,也不觉得难过,更不觉得值与不值,我只是在做一件,我想做的事。我一直觉得,我师父对你特别不好,替你不值,也替阿浅小姐姐不值,你们付出

    太多,却什么也得不到,不应该是这样的,至少,你们应该得到彼此,这才公正。”“原谅我现在才将她的行踪告诉你,让你受了这么多年的折磨。可是我的使命是确保小公子你会将这条路,走到最后,走通,走亮,走稳妥,你完成了你的使命,我也完成

    了我的。说真的,这些年,我也很累,糊里糊涂活着,是一件非常累的事情。”

    “好在要谢谢小公子你,这一切都结束了,彻底结束了。”

    “小公子,去找她吧。”

    “我也要去找应生了。”

    她的声音轻轻淡淡的,像是一朵花开时的温柔和平静。

    她靠榕树上,静静地合上了双眼,再未睁开。

    ……

    她醒来时,在一个从未见过的地方,这里有连绵不绝的草原,看不到尽头,她不知道自己叫什么名字,来自何方,有过什么样的过去。

    好像,她是突然出现在这世上的一个异类,前世空白。

    只有在梦里,她时常梦到一张脸,那张脸生得很是好看。

    那是谁呢?

    是她很重要的人吗?

    她不知道,只是在她醒来后的五六年里,她每个晚上,做梦都会梦到他。

    时间久了,也就习惯了有这么个人在梦里陪着她。

    偶尔她坐在悬崖边上,眺望着大海的翻涌,会有一些奇怪的失落感,好像是她弄丢了什么很重要的人或物,所以心里空荡荡的,落不了地。

    会是什么呢?她也不知道。

    直到有一天,她听到轻慢的脚步,听到一个似乎很熟悉的声音,他问自己:“不知姑娘芳名?”就像有什么东西,冲开了她脑海中的封印,洪水猛兽般的记忆奔腾而出,狂浪呼啸掠过她的心口,掀开记忆的面纱,她心底的那些空荡荡,陡然间被澎湃的过去塞满,胀

    得她心底发疼。

    她望着这张,每夜出现在自己梦中的脸,笑着说:“阿浅,你呢?”“王轻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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