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喝风?”
我笑道:“姐姐知道的,横竖是嫁不出去了,在府里,或是出去喝风,都是一样荒废光阴。出去还能见些世情冷暖、人间疾苦,自然比在府里好。对不对?”
玉枢忍不住嗤的一笑,这才转过身来斥道:“你以为我不知道,你拿着太皇太后的含光剑出去游山玩水,四处管闲事。你的荒唐事,京城里传得街知巷闻。”说着一指头戳在我的眉心,“你怎么就这样不让母亲省心。”
我硬着脖子受了她这一戳,生疼。玉枢见我不避,终是收了大半的力气。我对镜揉着发红的眉心,淡淡道:“‘君子之道,或出或处,期于为善而已’[24]。”
玉枢瞪起眼睛,口气像是训斥女儿:“仗着读过两句书,整日强词夺理!还是这样涎皮赖脸的。”
直到此刻,我方与她对面而坐。玉枢花貌如昨,一身水绿长衫似碧水淌过,温婉之余,更添平静与沉稳。我这才拉起她的手,淡淡问道:“这些年姐姐过得好么?”
玉枢道:“你也瞧见了,便这样吧。”
我笑道:“姐姐还是和当年一样美,看上去不像真阳和寿阳的母亲,倒像是她们的大姐姐。”
玉枢这才抬眸细细打量我,目中闪过讶异与痛惜:“你却……有些与往年不同了。”
我笑道:“寿阳是姐姐最小的女儿,如今都快七岁了。玉机也是近三十的人了,怎能不老。”
玉枢叹道:“我知道你整日风尘仆仆,只是你也太不爱惜自己了。御药院有许多养颜的方子,我拿些给你,你回府去调理两个月,便能恢复旧日容貌。”
当年她怨我,也痛恨自己。自从我在听雪楼被赶出来,便再也没去瞧过玉枢。与其用千言万语去劝说,倒不如用漫长的时光令她忘记与醒悟。醒悟了,自然就忘记了。我甚是欣慰,微笑道:“我的容貌美不美有什么要紧?姐姐和从前一样美,才是最要紧的。”
真阳和寿阳沐浴后,我和玉枢一道给孩子们梳头。奈何我手笨,把寿阳扯痛了,梳好的半个发髻也歪歪倒倒、毛毛糙糙。玉枢笑道:“小孩子的头发细软,你的手艺只怕是不行。还是在一旁坐着等我。”坐了一会儿,眼见天都黑了,高晅才刚刚从浴桶中爬出来,又扭来扭去不肯好好穿衣裳,乳母手忙脚乱地哄了半日。两个女孩子又为一朵小小的宫花争得不可开交。霎时间,听雪楼乱成一团,玉枢上楼又下楼,哄了这个又劝那个,出了一身热汗。
我坐在楼下呆看着,不知要不要上楼去看高晅,更不知如何调和真阳和寿阳。两姐妹也甚是知趣,不论如何争吵不休,也不寻我来评理。我干脆充耳不闻,命绿萼拿出随身携带的书,坐在灯下读了起来。玉枢下楼来,见两个女儿几乎要把宫花撕扯成两半,我却事不关己地坐着,顿时有些气急败坏:“她两个都要打起来了,你却像个没事人一般。”
我微微愕然:“小孩子的事情,由他们自己商议。小时候我们两个吵闹,母亲也是不理的。”
玉枢气得脸都白了:“你也不看看现在是什么时候?!”她恼怒得几乎要把发髻上歪斜的一大团牡丹花摘下扔在我的脸上,我下意识地举袖遮脸。玉枢颓丧道:“罢了罢了!你也不必在这里坐着了,先去延秀宫吧。若我当真迟了,也好代我谢罪。”说罢背过身去,一把夺过寿阳手中的宫花,为真阳戴上,又教训寿阳,“姐姐年长,要尊重姐姐。”眼见寿阳扁一扁嘴要哭,又拣了一朵更大更娇艳的花塞在她的手中,“不许哭!”
一瞥眼,却见绿萼拼命忍着笑。出了济宁宫,暗红宫墙满满迫在眼前,却觉清冷空旷。“许多年没有回来,竟不惯如此吵闹了。”
绿萼哼了一声:“姑娘这话,好像是说从前便很习惯如此吵闹一般。”
我自觉失言:“你越发刁钻了。”
绿萼道:“当年东阳郡王殿下摔断了鼻梁骨,姑娘也不肯进宫来瞧一瞧,着实是狠心。奴婢若是婉太妃,今日便不让姑娘进这个门。”
我叹道:“当年玉枢两次将我赶出听雪楼,我如何还敢去?既然太医都医治妥当了,贞妃也处置得果断——”
绿萼却毫不留情地打断我:“横竖婉太妃也没有怪姑娘,姑娘又何必解释?”说着把双唇抿成薄薄一线,终是没忍住,“倒显得心虚!”
我几乎能感觉到新升未满的明月把我的脸照得变了色,口气不自觉严厉起来:“绿萼,你说什么?”
绿萼低头噤声,却不肯告罪。我俩在长得望不到尽头的宫墙之间冷冷对峙,众人都远远的不敢上前。绿萼咬着唇,忍住不哭。我竟不知道这些年我不在京中,她对我的怨气竟如此之深。这也难怪,我不在,绿萼一个人要应付母亲的抱怨,还要时常入宫代我看望玉枢,自是承受了不少怨气。她背负着我一走了之的惭愧和困惑,必定心力交瘁。我叹道:“你回听雪楼吧,一会儿和姐姐一道去延秀宫。”
绿萼一转身,泪水顿时滚落。青裙如烟,散出一地红尘。她仓皇失落的背影像一抹无力回生的幽灵,无声跳跃着,越来越暗,终于消失在济宁宫的后门。我无奈地想,也许她早该嫁人了,却为我蹉跎至今。终究是我对不住她。
怏怏不乐地来到延秀宫,我勉强撑起笑意。这五年过得太过逍遥率性,牵动唇角,竟微觉生硬。我几乎忘了,整日挂着礼仪与程式的笑容,正是我沉浸半生、习以为常的日子。今夜反倒不惯了。
我本以为我是来得最早的,谁知慧太妃比我更早。
因慧太嫔数年来在济慈宫服侍太皇太后有功,且一直安分守己,于是高曜晋封她为太妃。连月劳累,慧太妃的脸又长又尖,昔日灵动的丹凤眼因着数年的修炼,沉寂如一潭死水,甚至见到我这个仇人,亦兴不起半点波澜。她像我八年前初见时一样,身着银绿色衣衫,既淡雅又不失华贵。我与她彼此客客气气地问了安,便各自落座,相对默然。
不多时,华阳长公主与祁阳长公主来了,后面跟着正四品女典封若水和正六品女校龚佩佩。华阳已是十五岁的娉婷少女,一身海棠红蹙金玫瑰长衣,正是当年陆皇后最喜爱的颜色,又有几分升平长公主的高华气度。她的眉眼有高思谚的英气,口鼻似陆皇后的柔和,虽并不是一等一的美人,却神采飞扬,令人一见倾心。祁阳长公主十三岁,亦身着红衣,只是跟在姐姐的身后,静默无闻。
我连忙站起身,上前见礼。华阳目光明亮如剑光,笑着将我上下打量一遍,仿佛在找寻猎物身上的弱点。当年华阳躲着我也许是因为几分惧怕,如今的华阳,却是无忧无惧了。“原来是玉机姐姐回来了,当真是好。怎不早进宫来?彼此当多走动才是。”
彼此多走动?何等讽刺。
我恭敬道:“微臣游荡江湖,荒疏岁月,恐不谙宫廷礼仪,失礼于各位娘娘与公主。”
华阳笑意明快,“正因许久不回,玉机姐姐才要早些进宫来才是,如此方不至于生分。”
我忙道:“长公主殿下教训得甚是,微臣领旨。”
华阳淡淡一笑,拉着妹妹的手,远远走开,飘然落座。龚佩佩本想上前寒暄两句,因祁阳长公主走开只得作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