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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惦记着晋帝的皇位,匆匆南返。但关中若只留偏将,不足以镇固人心,所以将自己十二岁的儿子庐陵王刘义真留在关中,都督雍凉秦三州军事,封雍州刺史。但是刘义真毕竟年少,不能阻止手下大将沈田子、王镇恶与王修的相互残杀。终至人情离骇,无相统一。自己被贼兵所追,仅得身免。刘义真是刘裕最心爱的儿子,总督军政大事,名正言顺,终因威望不足,结局狼狈。可见,皇子的身份虽然贵重,于国事上却什么都不是。”
高曜叹道:“不错。”他转过身,面色转和,依旧坐在灯下。灯光黯淡柔和,像倒映着星光的弥河水,静静地流淌。高曜忽而一笑,“姐姐的故事说得越发好了。”
是呢,离我进宫给他说故事的那一年,已经整整九年。我慨然道:“君父巡狩在外,擐甲持兵,降居幕府,儿臣却高床软枕,把持国器,父子君臣不能相守。扶苏因何被赐死,夷吾、重耳因何出逃?殿下不可不查。”
高曜道:“扶苏与重耳因不在君父身边,为小人所谮,一个自尽,另一个逃亡十九年方才归国为君。”
我微一冷笑:“若得不到监国的实权,又何必慕这个虚名?”
高曜道:“依姐姐当如何是好?”
我笑道:“殿下可听过,‘君行,太子居,以监国也;君行,太子从,以抚军也’[168]。殿下当随陛下亲征,一来,将监国之名让于封、苏两位大人,不使他们缚手缚脚,他们定然感激,此是结两相之心。二来,北周宣帝宇文赟,做太子时向不为武帝所喜,因其巡抚西土与亲征吐谷浑的军功,终不忍废之。殿下若能随军出征,立下战功,不但父子亲密,更得文臣武将之心。待吞并西夏,以殿下独一无二的军功,太子之位非殿下莫属。”
高曜问道:“倘若父皇不愿立我为太子呢?”
我淡淡道:“远有唐太宗废杀太子建成,近有废骁王起兵谋反之事。殿下的弟弟们,都还小呢。”
高曜并无惊诧,更无犹疑:“唐太宗南征北战,广结英雄豪杰,立下赫赫战功,在玄武门杀了太子建成。废骁王因随先帝平定江南,竟也能集结党羽谋反,被父皇用炮轰死在玄武门。人人都道因皇位手足残杀,是最令人不齿的事情,姐姐竟然赞成?”
我笑道:“且不说李世民险些被李建成毒死,逼于无奈才杀了李建成和李元吉,就算他真有取而代之的心,主动发难,那又如何?有军功与人心,取代李建成是定势。殿下若能聚起人心,获得首屈一指的军功,玉机自然为殿下高兴。何况比军功、比人心,总好过比谁的母妃得宠来得好。是不是?”
村居之中,一番笑叹,两杯清茶,再猛烈的腥风血雨都如茶香一般在唇齿间轻轻溜过。高曜笑道:“是。就算是庶人高思谏,当年也颇得人心,只是他败了。”
我叹道:“何况今时不同往日,单靠军功毕竟有限。”
高曜会意道:“姐姐放心,我必定跟随出征,侍奉在父皇左右。只是……”他低一低头,终是目光灼灼地看着我,生怕从我脸上错过了什么,“四弟是姐姐的亲外甥,姐姐竟不为他打算么?”
这样直白的询问,不掺杂一点试探的意味,像山野的浓黑的夜,容不下黯淡琐碎的灯光。我亦坦然回答:“一来,论贤论长,四皇子比不上殿下和三皇子,圣上不会选他做太子。二来,即便四皇子真的做了太子,殿下会因为玉机的缘故不顾慎妃娘娘的遗愿么?恐怕到时玉机还要求殿下饶他母子一命呢。”
高曜口角一扬:“姐姐说的是形势。我想知道的是姐姐的心。”
言语和缓,好辞逼人。他今日的咨询,不是问师,不是问友,而是在问臣。我一拂衣裙,郑重拜下。高曜大惊,俯身欲扶。我仰望道:“十四年冬,慎妃娘娘问玉机,倘若有朝一日玉机成了皇妃,也能生下自己的皇子,到那时,玉机的心还能向着殿下么?玉机答道:‘无论玉机身在何处,无论是何身份,无论是不是嫔妃,能不能诞下皇子,我的心,永远向着弘阳郡王殿下。’”
高曜缓缓坐直了身子,忽然眼睛一红:“十四年冬,那是母亲薨逝之前……”
我垂头道:“是。”
高曜叹道:“母亲有托孤之意。”
我沉静道:“是。”
高曜含泪扶我起身,歉然道:“是我不该问姐姐。”
青白色的裙下两片黑灰,甚是刺眼,甚是陌生。刚才屈膝之时,双膝竟有些僵硬。想一想,也有好几个月没有向任何人跪拜了。我微笑道:“殿下这样问,足证殿下矢志不移。玄武门之事,倒是玉机白说了。”
高曜眼泪还没咽下去,就笑了起来:“实不相瞒,杜主簿在京中也是这样说的。”停一停,复又诚恳道,“姐姐随我回京吧。”
我笑道:“回京后,殿下将要让玉机做一个女主簿,以备时时咨询么?”
高曜认真道:“在王府,或是在自己家中,怎样都好。姐姐在青州已有数月,难道不想回京看一看么?婉妃刚刚生下八妹。”
我摇头道:“玉机已经习惯了布衣蔬食,读书耕田的逍遥日子,京城虽繁华,却与玉机不相宜。何况……”我淡淡一笑,“‘时之反侧,间不容息;先之则太过,后之则不逮’[169],当耐心等待才是。”
高曜一怔,会意道:“究竟是我心急了。”
我坐下,笑问道:“请教殿下,宫中都还好么?”
高曜笑道:“宫中人很多,不知姐姐要问谁?”
我笑道:“太后、圣上、昱贵妃、颖妃、婉妃,都好么?”
高曜道:“太后与父皇貌合神离,母子之间冷淡得很。父皇对昌平皇叔太无情,太后至今没有平复。”
我不禁叹息。高曜又道:“父皇忙于国事,整日不得歇息。别的不说,单小书房里堆积如山的奏疏,就令人头痛不已。有人谏言说,干脆撤了小书房,不必再看这些民间的胡言乱语,父皇偏偏不依。初时还亲自阅览,自从生了一场大病,便让颖妃去了小书房。可正月里,颖妃险些小产,只得回宫休养,哪敢让她操劳?亲征在即,父皇调兵遣将,又劳于案牍,脾气越发不好,有一次连简公公也挨打了。不但如此,父皇的身子也大大不如往常了,从入了冬开始,就药不离口。若不是婉妃生了寿阳皇妹,父皇在宫里简直没个高兴的去处。”
我微微出神。他老了,我也是。
高曜觑着我的神色,微微迟疑:“其实,若姐姐思念父皇,可手书一封,我回去转呈给父皇。”
我微笑道:“玉机无话可说,只待陛下与殿下振旅凯旋的一日。是了,才刚听殿下说起杜主簿,他还好么?”
高曜道:“自从王府中的旧人都去了御史台南狱,府中辞官的不少。然而这位杜主簿,分明被免了官,却仍旧不走。我问他为何不另谋高就,他倒也诚实,直说是玉机姐姐让他好好在王府中,不要胡思乱想。”
我笑道:“玉机从未这样说过。”
高曜道:“我明白,是姐姐为我留住了他。姐姐的患难恩情,我永远不会忘记。子曰:‘可与共学,未可与适道;可与适道,未可与立;可与立,未可与权。’[170]我今日才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