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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但能够漂橹,血流可以载舟,可以覆舟,可以成城,可以倾城。
他方欲收回满目血红的视线,忽闻耳畔有细细的啼哭声,数日来他首次听到的天真的哭声。他放眼望去,正在城下,一个大约三四岁的孩童,衣冠洁净,立于一地死者当中,在不知所措地哭泣。不知道他足边横躺的男男女女,是他的父母兄姐,还是与他毫无相干的路人。
他抬了抬手指,似是想召唤什么人,吩咐什么事。然而他手尚未举起,口尚未开启,一骑仿佛从地底蹿起的鬼魅暗影,已经踏过了仍尚站立的幼小生者。
很难说是无意,还是诚心,这是乱世,一切都没有解释,一切都无须解释,一切都合理,一切都合情。也许无理取闹的,只有那惶恐的、不甘的、依恋的、戛然而止的细细啼哭声。
他望着城下适才啼泣的那一堆血肉白骨,伸手似想去牵引施救,却惊觉救赎与被救赎之间,阻隔的不只是空间。
他突然撕心裂肺地喊了一声:“萧泽阿元!”
尚在引弓的军卒诧异万分,发现他们为之舍生忘死,不惜屠戮同胞、残杀手足的君王,已经颓然倚坐在了冰冷湿透的石墙上,君主应有的镇静、威严与仪表,在雨水中荡然无存。那一瞬,他们何其破灭,何其失望。
他倚着冰冷的石墙,直到全身都被冰冷的血雨腥风浸透。连续两日的雨不知何时停了,乌云既散,眼前的城楼上,浮现出一轮巨大的血红色的圆月,如暗青色的苍穹睁开了一只因恨因怒而血红的天目。
被他无心遗忘的岁月,重新被他记起。今日是十二,太阴即趋圆满。他只是从未想过,他心心念念想看到的,居然是这样一轮散发着沉重铜锈气、惨白血红的月亮。
他懒懒地想,最后自己还是误了。至宝必有瑕秽,此语原来未非。这座江山并不完美,它的瑕秽,就来自这轮残酷的红月,以及肉食者的无耻,和它所养育的人民的深沉苦难。它并非从来慷慨,它的怒目的面孔也可如此狰狞。
他从来并非不明,有因方有果。若想收割,这就是自己必须要种下的种子,必须要灌溉的代价。这不是开始,亦绝不是收煞,他要收割,必须不断播种,不断灌溉;他要维持,还是必须不断播种,不断灌溉。这不是开始,亦绝不是收煞,它一样也会随着日月流逝,春种秋收,永无休止。如同被他杀害那人所言,这是他的无间地狱,他当如何求解脱。
被他刻意忽略的景象,重新被他记起。一路走来,多少良田毁弃,生满离离野草;多少村舍冷落,不见依依炊烟;多少他永不可进入却永远要被他影响的人生,为了他萧氏一姓的大业而匮乏,而残缺,而敢怒不敢言。
有因方有果,以鲜血灌溉出的权势,最终会收获什么样的结果?他自己的一生就是活生生的例证。
透过那轮即将圆满的红月,他看见了他的人民,从长州到京师的一路上,扶老携幼,站立于为鲜血滋荣的土地;他看见了他的人民,千秋万世,轮回转生,站立于为鲜血摧残的土地;他看见了他的人民,别无选择,永不得解放地站立于为鲜血玷污的土地。这是他们的无间地狱,他们当如何求解脱?他们的面目闪烁无定,不断变幻,永恒不变的,是同样一双双望向他的盈盈的泪眼,“吾王不返。”
吾土。
吾民……
兵戈声不知何时止息,眼前天空由墨转灰继而转青,只有那轮血色圆月,却始终坚定地倔强地占据着长天一隅,直到最终的最终,无可奈何,为东升的白日取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