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丝温暖就这样悄悄浮上心头,二十多年未曾有过的温暖,此刻再次感受到了,于是,丰兰息轻笑,笑容真实而清浅,温柔如水。
“是可以吃的。”
他在桌前坐下,拾起筷子,开始吃这碗热热的面条。
凤栖梧绞着的手终于松开,也在桌旁坐下,静静地看着丰兰息吃面,看着他吃完青菜,看着他吃完鸡蛋,再看着他喝完面汤……这刻,暖兰阁是如此的温暖馨香,这一刻是如此的静谧悠长,仿佛时光可以就此停止,停止在这微微幸福、微微酸楚的时刻。
叮!筷子搁在碗上发出清脆的响声,面终于吃完了。
凤栖梧伸手,默默收拾着。
丰兰息静静看着她的动作,看着碗筷收进盒内,看着盒盖轻轻盖上,他微微闭目,微带叹息地道:“这些年,除了从钟离、钟园手中递过的东西,几乎未吃过别人的。”他唇际浮起一丝浅笑,与其说是嘲讽,不如说是凄凉。
凤栖梧闻言手一颤,抬眸看他,那一抹笑看入眼中,顿如银针刺心,微微地,却长长久久地痛着。
“以前……很多试食的都死了,后来便只吃钟离、钟园做的,那样才没死人了。”平淡的近乎无温的语气,冷然得近乎无情的神色,丰兰息侧首,目光落向墙上的雪兰图,“母后死后,寝食无安呢。”
凤栖梧只觉得眼前蓦然模糊,有什么从脸上流过,冰凉凉的,她赶紧低头,将棉布一层一层包回食盒,有什么滴落在布上,晕开一圈一圈的水印。
“暗箭周藏,举步维艰。”丰兰息以手支着脸颊,偏头看着雪兰中的点点殷红,墨黑的发丝泻下肩膀,遮住了容颜,看不清神情,模糊了声音,“每年的今天都在提醒着我,只是……这样的面却是第一次吃到。”他移眸,目光温柔地看着对面垂首的佳人,“栖梧,这是我在母后死后吃到的第一碗面。”
凤栖梧抬头,容颜如雪,眸中却闪着温热的水光,唇际扯出一抹极浅绝艳的笑容,“栖梧很幸运。”
“栖梧,”丰兰息长长叹息,伸手,轻触眼前的人儿,指尖拂去她眼角的泪珠,寒夜中炙热如火,“栖梧……”他轻轻唤着她,无限感慨地唤着她。
他自知她对他有情,却不知她用情至此。这个外表清冷,骨子里极度自尊高傲的女子,却愿意跟随着他。召唤时,为他弹一曲琵琶,唱一曲清歌;没有召唤,便静静地站在她的角落里,没有任何要求,也没有任何怨悔……这一生啊,第一次有这样对他的人,便是……也不曾如此。
这一刻,任是寡情如丰兰息也是深深感动,墨黑无底的眼眸中,此时真真切切的蕴着温柔,那样怜惜的柔光是从未见过的。
凤栖梧看着那双墨黑瞳眸,一瞬间无限的满足。无须前因后果,无须前情后事,只是此刻,便足已!
“栖梧……”丰兰息看着凤栖梧面容上显露的神情,心头顿时又柔又软,他伸手轻轻握住她的手,从未曾有过的念头便这样轻声道出,“栖梧愿不愿意成为……”
那一语即要脱口之时,一缕琴音隐隐传来,令阁中的两人一震,丰兰息霍地起身,疾步走至窗前,推开了窗,那琴音便清晰传入。
当听清楚琴曲之时,丰兰息的双目猛然睁大,黑眸里霎时波起涛涌,目光灼灼地看着夜空,似穿越那茫茫黑夜望到琴音的另一头。
“这是……清平调!”他的声音微微发着颤,似怕惊吓了琴音,那样的小心翼翼,那样的犹疑不敢置信。
清平调?那是什么曲子?能让他有如此反应?
凤栖梧看着窗边呆立的丰兰息,看着他脸上闪过的复杂得无以言喻的表情,心头五味杂陈,是谁在这深夜弹琴?是谁能如此撩动他的情绪?
“清平调……原来……她没有忘啊!”丰兰息的叹息似从心底最深处吐出,那般的悠长绵远,余音缭绕,如丝如蔓,在暖阁中飘荡一圈,和着夜风溢出窗外,悠悠地飘向远方。
那一刻,凤栖梧忽然明白了。这世间能让他如此的人,除了青王风惜云还能是谁?
看着丰兰息脸上闪过各种情绪,迷茫、忧伤、欣喜、无奈……那样的复杂,可这样的他,何曾见过。这一刻,酸楚与快乐同结于心,半为自己半为他。
她提起食盒,无声地离去。
窗边的丰兰息转身,看着她,那双总是黑不见底的眼眸此刻却是明澈如湖,可清晰地看到里面流动的光芒,“栖梧,这碗面,兰息终生不忘。”
“嗯。”凤栖梧微笑点头,轻轻开门,没有任何犹疑地跨门而出,然后再轻轻合上。
门里门外,两个世界。
门里明亮,温暖如春;门外漆黑,天寒地冻。
门里门外,两个人。
门里的人激动、喜悦甚至幸福;门外的人酸楚、凄然却又欣慰。
琴音还在继续,低回婉转,清和如风。
门外的凤栖梧抬首望一眼夜空,寒星泛着微光,她将还温热的食盒抱紧在胸前,绽开一抹浅笑,微涩却又释然,“愿苍天佑福。”
门里的丰兰息抬手遮目,却是全身心的放松,唇边绽开一抹微笑,温暖而又伤感,“苍天未弃息吗?”
“你吹的是什么曲子啊?蛮好听的。”
“清平调,以前母……母亲每年的今天都弹给我听。”
“以前?她现在不弹了?”
“她……不在了。”
“呃?也没关系啊,反正你都会吹了嘛,要不这样啊,你把你的烤鸡给我吃,以后我弹给你听吧。”
……
极天宫窗前伫立的人,凤影宫琴旁静坐的人,脑中忽然都响起了这样的对话,眼前都浮起记忆里最初的画面。
那个年少初遇的岁末寒夜,老桃树下,篝火旁边,俊雅沉静的少年,清俊爱笑的少女,那一夜他们相依取暖,那一夜他们相谈甚欢……
那时候他们年少纯真,彼此是初遇投缘的陌生人,他博学温雅,真实无欺,她灵慧机敏,好吃贪玩。那时候的他们没有日后的分歧,没有今日的利害得失,他们惺惺相惜、心心相近……
曲已终,琴已止,幽幽深宫重归于寂,窗边的人依然痴立,琴旁的人茫然失神。
为什么会记得?为什么会在今夜弹出?彼此都不知道,又或是彼此都知道却不愿承认?
颓然伏于琴上,埋首于臂弯,深深地藏起,却无法按住心底涌出的悲哀。
昔日无论多么美好,已不可能再回,今后无论艰辛坦顺,已不可能同步,便是那些刻骨的回忆,今日的你我已不能再拥有,只能埋葬或……丢弃!
同样的夜晚,同样的时刻,隔着山山水水,隔着城池甲胄,砚城也有彻夜不寐的人。
嗒!笔轻轻搁在笔架上,手顺势落回铺着玉帛纸的桌面,那手仿以最好的白玉精心雕琢而成,修长洁净,散发着柔和温润的玉泽,完美却不真实。
“终于完成了。”玉无缘长舒一口气。起身走至窗前,推开窗,一股冷风拂来,侵入温暖的室内,但也注入清新的空气。
闭目,深深吸一口沁凉清冽的空气,神思顿时清爽,抬首睁开眼睛,漆黑的天幕仿如最上等的墨绸,星子如棋,争相辉映,映射着大地,山林屋宇,影影绰绰。
“星辰已近,命定的相会将要开始。”他语气轻忽悠长,眸子明澈如镜,“又或是一切的结束?”唇边浮一抹缥缈难逐的浅笑,负手而立,仿如一座白玉雕像,静静伫立,淡看天上星辰变幻。
“无缘。”低而沉稳的嗓音响起,转首,却看到皇朝走了过来。
“怎么还没睡?”玉无缘问他。
“睡下了,只是睡不着。”皇朝推门而入,他仅在睡袍外披了一件长袍,显然是才从床上起来的。
“伤又复发了?”玉无缘眉心一拢。那一次的箭伤伤及心肺,本应好好调养,但皇朝忙于征战,以致伤势反反复复,一直未能彻底痊愈。
“没有。”皇朝答道,走近桌旁,目光被桌上墨迹未干的墨卷吸引。
“皇朝,江山之外偶尔也要想想自己的身体。”玉无缘忧心地看着他。
但显然,他的劝告皇朝未曾入耳,他的心思已完全沉入墨卷之中。
玉无缘无声地叹息,移眸望向天宇,那墨海星辰,浩渺无垠,世事变幻,尽在其中,天地万物万生,真的只能沿着命运的轨迹而行?无论怎样的努力,都无法人定胜天吗?
帝星已应天而生,将星也应运而聚,那些星辰的升腾与陨落,都只为苍茫山顶的那局棋吗?他们号为天人的玉家,在这个风云变幻的乱世到底是一个什么样角色?手不沾血的修罗?救生创世的仁者?这些都只是命定的吗?
命定?
想此这两字,玉无缘那张无波无绪的脸上浮起一丝嘲讽而略带苦涩的笑容。眼眸无力地闭上,任身心都沉入那无边无垠的虚无。所有的这些不都是世人向玉家人求解的吗?而玉家人既被称为天人,那自是最清楚这所有的一切的,只是,命运……却是他们玉家人最痛恨的!
“或许你才是真正的天下之主!”静寂的房中猛然响起皇朝沉稳有力的嗓音,那双明亮的金眸此时正灼灼地注视着窗前的人,“‘慧绝天下的玉家人’果然慧绝天下,若玉家的人要这个天下,便如探囊取物,轻而易举!”
玉无缘回首看向他,皇朝手中是他刚刚写完的卷帛。
“这份‘皇朝初典’在你登基之日便可昭告天下。”他淡淡开口,转身走回桌前,取过卷帛仔细收好,“新的王朝建立时,你可照典而行……”他话音微顿,然后接着说道,“或许……你就作参考罢了。”
“我想这世上再不会有比你所写更完美的,即便是青王、雍王也不可能。”皇朝接过玉无缘递与他的卷帛感慨道。
玉无缘却恍如未闻,走回窗前,目光穿透茫茫夜空,“新的一年已开始了,不知苍茫山顶上的雪何时会融化?”
“登上苍茫山便可知了。”皇朝走至窗前与他并肩而立。
“苍茫山……苍茫棋局吗?”玉无缘的声音低低地洒入风中,“或许留为残局更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