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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国有利,而没有人替惠施说话。魏惠王果然听信张仪的,而认为惠施的意见不可行。攻打齐国、楚国的事情已经确定了,惠施进见魏王。魏王说:“您不要再说了!攻打齐国、楚国的事确实有利,全国人都认为这样是对的。”惠施于是劝说道:“不能不仔细考察啊。攻打齐国、楚国如果确实能得到好处,全国人都认为有利,为什么聪明的人这样多?攻打齐国、楚国确实不能得到好处,全国人都认一为有利,为什么愚蠢的人这样多?之所以要商议一件事,是因为有疑难。有疑难的事,确实是令人疑惑,认为可行的有一半,认为不可行的有一半。现在全国人都认为可行,这说明大王丧失了另一半人的意见。左右君主的人本来就是使大王丧失另一半人意见的人。”
【原文】
江乙①为魏王使荆,谓荆王曰:“臣入王之境内,闻王之国俗曰:‘君子不蔽人之美,不言人之恶。’诚有之乎?”王曰:“有之。”“然则若白公之乱,得庶无危乎?诚得如此,臣免死罪矣。”
卫嗣君②重如耳③,爱世姬④,而恐其皆因其爱重以壅己也,乃贵薄疑⑤以敌如耳,尊魏姬⑥以耦世姬,曰:“以是相参也。”嗣君知欲无壅,而未得其术也。夫不使贱议贵,下必坐⑦上,而必待势重之钧⑧也,而后敢相议,则是益树壅塞之臣也。嗣君之壅乃始。
【注释】
①江乙:战国时魏国人,后为楚国大臣。 ②卫嗣君:即卫嗣公,战国时卫国君主。 ③如耳:战国时魏国人,曾为卫国大臣。 ④世姬:卫嗣君宠爱的妃子。⑤薄疑:战国时赵国人,曾为卫国大臣。 ⑥魏姬:卫嗣君的妃子。耦(ǒu):并列,【译文】江乙作为魏王的使者来到楚国,他对楚王说:“我进入大王的国境内,听到大王国内的风俗是说:‘君子不隐瞒别人的优点,也不谈论别人的缺点。’确实有这样的风俗吗?”楚王说:“确实有。”江乙说:“如果这样,那么像白公胜发动政变的事便无人揭发,不是很危险吗?如果确实是这样,臣子们都可以免除死罪了。”
卫嗣公重用如耳,宠爱世姬,但又担心两人倚仗受到的重用和宠爱而蒙蔽自己,于是就提高薄疑的地位来与如耳匹敌,用宠爱魏姬来与世姬抗衡,说:“我用这种办法使他们相互牵制。”卫嗣公虽然知道要使自己不受蒙蔽,但没有掌握好的方法。如果不使卑贱的人议论尊贵的人,不使隐瞒上级官吏的罪行的人肯定与上级同罪连坐,而一定要等他们权势相等才敢相互议论,那么这是更多地培植欺瞒君主的臣子了。卫嗣公的被蒙蔽就是从这时开始的。
【原文】
夫矢来有乡①,则积铁以备一乡;矢来无乡,则为铁室以尽备之。备之则体不伤。故彼以尽备之不伤,此②以尽敌之无奸也。
庞恭与太子质于邯郸③,谓魏王曰:“今一人言市④有虎,王信之乎?”曰:“不信。”“二人言市有虎,王信之乎?”曰:“不信。”“三人言市有虎,王信之乎?”王曰:“寡人信之。”庞恭曰:“夫市之无虎也明矣,然而三人言而成虎。今邯郸之去魏也远于市,议臣者过于三人,愿王察之。”庞恭从邯郸反,竟不得见。
【注释】
①乡(鄉):通“向”(嚮)。 ②此:指君主。 ③庞恭:人名,生平不详。质:抵押,这里指充当人质。邯郸:赵国都城,今河北邯郸市西南。 ④市:集市。
【译文】
箭射来假如有一定的方向,那就堆一个铁墙来防备这个方向;箭射来没有一定的方向,那就制造一个铁屋从各个方向来防备它。有了防备身体就不受伤害。所以那防箭的人靠全面防备就不伤身体,君主全面地防备臣子,就不会出现奸臣。
庞恭与魏国太子一起去邯郸作人质,庞恭对魏王说:“现在有一个人说集市上有老虎,大王您相信吗?”魏王说:“不相信。”庞恭说:“那么有两个人说集市上有老虎,大王您相信吗?”魏王说:“仍不相信。”庞恭说:“那么有三个人说集市上有老虎,大王您相信吗?”魏王说:“那我就相信了。”庞恭说:“集市上没有老虎是明摆着的,可是有三个人说有就变成真有老虎了。现在邯郸离魏国比集市要远得多,说我坏话的人又不止三个人,希望大王仔细考察他们的话。”但庞恭从邯郸回国,最终还是没能见到魏王。
【原文】
殷之法,刑弃灰于街者。子贡以为重,问之仲尼。仲尼曰:“知治之道也。夫弃灰于街必掩人,掩人,人必怒,怒则斗,斗必三族相残也。此残三族之道也,虽刑之可也。且夫重罚者,人之所恶也;而无弃灰,人之所易也。使人行之所易,而无离所恶①,此治之道。”
一曰:殷之法,弃灰于公道者断其手。子贡曰:“弃灰之罪轻,断手之罚重,古人何太毅②也?”曰:“无弃灰,所易也;断手,所恶也。行所易,不关所恶③,古人以为易,故行之。”
【注释】
①离:通“罹”,遭受。 ②毅:严酷。 ③关:陷入,触犯。
【译文】
殷商的法律规定,对在大路上倒灰的人要处以刑罚。子贡认为这种刑法太重了,向孔子问这件事。孔子说:“这是懂得治国的办法啊。把灰土倒在街上,一定会因尘土飞扬而扑面迷眼,扑面迷眼,人就一定会生气,生气就会争斗,争斗一定导致众多的家庭互相残杀。倒灰土在路上导致众多的家庭互相残杀,所以对这种行为处以刑罚是可以的。何况严重的惩罚,是人们所厌恶的;而不往路上倒灰土,是人们容易做到的。让人们去做容易做到的,而不去陷入所厌恶的酷刑,这就是治国的方法。”
这个故事的另一种说法是:殷商的法令规定,把灰烬倒在大路上的人,要砍掉他的手。子贡说:“倒灰的罪行很轻,砍掉手的刑罚太重了,古代的人为什么这样残酷呢?”孔子说:“不在大路上倒灰烬,是容易做到的,砍断手,是人们厌恶的。做所容易做到的事,而可以不触犯厌恶的酷刑,在古人看来是很容易的,所以实行它。”
【原文】
鲁人烧积泽①。天北风,火南倚②,恐烧国③。哀公惧,自将众趣救火④。左右无人,尽逐兽而火不救,乃召问仲尼。仲尼曰:“夫逐兽者乐而无罚,救火者苦而无赏,此火之所以无救也。”哀公曰:“善。”仲尼曰:“事急,不及以赏;救火者尽赏之,则国不足以赏于人。请徒行罚。”哀公曰:“善。”于是仲尼乃下令曰,“不救火者,比降北之罪⑤;逐兽者,比入禁⑥之罪。”令下未遍而火已救矣。
【注释】
①积泽:曰久而成的沼泽,此处似指一个大芦荡。 ②倚:此处指延伸。 ③国:国都。 ④将:率领。趣(cù):通“促”,急忙。 ⑤比:比照。降北:投降败逃。⑥入禁:擅入禁地。
【译文】
鲁国人放火烧一个大芦荡。天刮起北风,火头往南延伸,恐怕要烧到国都了。鲁哀公惧怕,亲自带领人赶忙奔去救火。但他身边没有人,他带来的人都去追赶野兽了而火势未被制止。哀公于是把孔子召来询问。孔子说:“追赶野兽的人快乐而且不受到处罚,救火的人辛苦而不受赏赐,这就是火势控制不了的原因。”鲁哀公说:“说得对。”孔子说:“事情紧急,来不及论功行赏;如果救火的人都给予赏赐,那么国家的所有财富却不够赏赐。请只用刑罚。”鲁哀公说:“好。”于是孔子就下令说:“不救火的,与打仗时投降败逃的人一样处罚;追赶野兽的,和擅自进人禁地的人一样处罚。”命令下达还没传遍,火就被扑灭了。
【原文】
成欢谓齐王①曰:“王太仁,太不忍人。”王曰:“太仁,太不忍人,非善名邪?”②对曰:“此人臣之善也,非人主之所行也。夫人臣必仁而后可与谋,不忍人而后可近也;不仁则不可与谋,忍人则不可近也。”王曰:“然则寡人安所太仁?安不忍人?”对曰:“王太仁于薛公③,而太不忍于诸田④。太仁薛公,则大臣无重⑤;太不忍诸田,则父兄犯法。大臣无重,则兵弱于外;父兄犯法,则政乱于内。兵弱于外,政乱于内,此亡国之本也。”
【注释】
①成欢:人名,生平不详。齐王:当指齐滑王。 ②邪(yé):同“耶”。 ③薛公:指田婴,齐国的相,滑王三年封于薛,称薛公。 ④诸田:指男氏宗族,即齐王的宗族。 ⑤重:权势。
【译文】
成欢对齐王说:“您太仁慈,对人太不狠心了。”齐王说:“太仁慈,对人太不狠心,不是好名声吗?”成欢回答说:“这是做臣子的美好品德,而不是君主所奉行的道德标准。臣子一定要仁慈然后才可以和他谋划国家大事,对人不狠毒然后才可以和他接近;不仁慈就不可以和他商量事情,对人狠毒就不可与他接近。”齐王说:“那么我什么地方太仁慈?什么地方对人不狠心呢?”成欢回答说:“您对薛公田婴太仁慈,对田氏宗族太不狠心。对薛公太仁慈,大臣们就没有权势;对田氏宗族不狠心,大王的叔伯和兄弟就违法犯罪。大臣没有权势,就无法指挥调动军队;您本家的叔伯和兄弟违法犯罪,国家内政就会混乱。对外军力削弱,国内政治混乱,这是亡国的本质表现啊。”
【原文】
魏惠王谓卜皮①曰:“子闻寡人之声闻②亦何如焉?”对曰:“臣闻王之慈惠也。”王欣然喜曰:“然则功且安至?”对曰:“王之功至于亡。”王曰:“慈惠,行善也。行之而亡,何也?”卜皮对曰:“夫慈者不忍,而惠者好与③也。不忍则不诛有过,好予则不待有功而赏。有过不罪,无功受赏,虽亡,不亦可乎?”
【注释】
①卜皮:人名,生平不详。 ②声闻:名声,声望。 ③好与:即下文的“好予”,喜欢施舍。
【译文】
魏惠王对卜皮说:“你听说我的名声怎样啊?”卜皮回答说:“我听说大王仁慈、贤惠。”魏惠王听了很高兴,他说:“既然这样,那我的功业会达到什么样的地步呢?”卜皮回答说:“大王的功业会导致亡国。”惠王说:“仁慈、多惠,是美好的德行。这样做却要导致亡国,是什么原因呢?”卜皮说:“仁慈就不狠心,多惠就喜欢施舍。不狠心就不会严厉处罚犯罪的人,喜欢施舍就会不等到臣子立功而奖赏。有了罪过不被处罚,没有功劳就受到赏赐,这样的君主即使亡国,不也是应该的吗?”
【原文】
吴起为魏武侯西河之守①。秦有小亭②临境,吴起欲攻之。不去,则甚害田者;去之,则不足以征甲兵③。于是乃倚一车辕④于北门之外而令之曰:“有能徙此南门之外者,赐之上田、上宅。”人莫之徙也,及有徙之者,遂赐之如今。俄又置一石赤菽于东门之外而令之曰:“有能徙此于西门之外者,赐之如初。”人争徙之。乃下令曰:“明曰且攻亭,有能先登者,仕之国大夫⑤,赐之上田、上宅。”人争趋之。于是攻亭,一朝而拔之⑥。
【注释】
①西河:黄河以西的地区,今陕西省洛水以东。 ②亭:在边境上的一种建筑,供侦察之用。③甲兵:指军队。不足以征甲兵:不值得征集军队。 ④辕:压在车轴上伸向前面和衡木相连的一根弯木。 ⑤国大夫:官名。
【译文】
吴起当了魏武侯的西河郡守。秦国建有一个小岗亭靠近魏国的边境,吴起想攻取它。不去掉小岗亭,它非常妨碍魏国农民的种地;去掉它,又不值得为这点小事征集军队。于是他在北城门外斜靠着一根车辕,并下令说:“有能把这根车辕搬到南门外的人,赏赐给他上等的土地、上等的住宅。”开始人们谁也不去搬它,等到有人把它搬过去了,便像命令所说的那样赏赐了他。不久又在东门外放一担赤豆子,并下令说:“有能把它移到西门外的,像原来一样赏赐他。”人们都争着去搬它。吴起这才下命令说:“明天将攻击秦国的岗亭,谁最先登上岗亭,任命他为国大夫,赏赐给他上等的土地和住宅。”人们争着前来报名参战。于是攻打秦国的岗亭,只用了一个早晨就攻下了。
【原文】
李悝①为魏文侯上地之守,而欲人之善射也,乃下令曰:“人之有狐疑之讼者,令之射的,中之者胜,不中者负。”令下而人皆疾习射,曰夜不休。及与秦人战,大败之,以人之善射也。
宋崇门之巷人②服丧而毁,甚瘠,上以为慈爱于亲,举以为官师。明年,人之所以毁死者岁十余人。子之服亲丧者,为爱之也,而尚可以赏劝也,况君上之于民乎!
【注释】
①李悝(kuī):战国初期魏国人,法家代表人物,著有《法经》。 ②崇门:宋国都城商丘的东门,巷人:住在里巷的平民。
【译文】
李悝任魏文侯的上党郡守,想要人们都善于射箭,于是下命令说:“人们中有难以决断的诉讼案件,就叫他们射靶子,射中的就胜诉,射不中的就败诉。”命令下达后,人们都急忙练习射箭,曰夜不停。等到与秦国人打仗时,把秦兵打得大败,因为人们都善于作战射箭了。
宋国都城商丘的崇门小巷的一个人为父母服丧而饿坏了身体,十分瘦弱,宋国君主认为他对父母孝顺,提升他作官长。第二年,人们因服丧饿坏身体而死亡的,一年有十多人。儿子为死去的父母服丧,是因为热爱父母,这尚且可以用赏赐来鼓励,何况君主治理百姓呢!
【原文】
越王虑伐吴①,欲人之轻死也,出见怒蛙②,乃为之式③。从者曰;“奚敬于此?”王曰:“为其有气故也。”明年之请以头献王者岁十余人。由此观之,誉之足以杀人矣。
一曰:越王勾践见怒蛙而式之。御者曰:“何为式?”王曰:“蛙有气如此,可无为式乎?”士人闻之曰:“蛙有气,王犹为式,况士人之有勇者乎!”是岁,人有自刭死以其头献者。故越王将复吴而试其教:燔台而鼓之,使民赴火者,赏在火也;临江而鼓之,使人赴水者,赏在水也;临战而使人绝头刳腹而无顾心者④,赏在兵也。又况据法而进贤,其甚此矣。
【注释】
①虑:谋划,考虑。 ②怒蛙:蛙肚鼓胀,似发怒,故称为怒蛙。 ③式:通“轼”,车前横木,此指一种表示敬意的礼节(古人把头靠在车前横木上以表敬意)。④顾心:反顾之心,退后之心。
【译文】
越王勾践谋划着要攻打吴国,想使人们都不怕战死,一次出去看见了一只肚子鼓胀似乎是在发怒的青蛙,就在车上低头靠着车前横木向青蛙行礼。随从的人说:“为什么向这样的东西如此恭敬呢?”越王说:“因为它有勇气的缘故啊。”第二年请求把头献给越王的,一年有十多人。由此看来,赞誉足以使人敢于牺牲。
这个故事的另一种说法是:越王勾践看见肚子鼓胀似在发怒的青蛙而低头靠着车前横木敬礼。驾车的说:“为什么要对它低头靠着车前横木表示敬意呢?”越王说:“青蛙象这样有勇气,难道不该低头靠着车前横木向它致敬吗?”武士们听到这件事说:“青蛙有勇气,大王尚且为它低头靠在车横木上致敬,何况有勇气的武士呢!”这一年,有自刎而死把头献给越王的人。因此越王为向吴国复仇而验证他的教育效果:放火焚烧高台,敲击战鼓催人前进,使百姓冲进火海,是因为冲进火里都有赏赐;面对江水,敲击战鼓催人前进,使人们扑进水里,是因为跳进水里有赏;面临战斗,人们不怕断头剖腹而没有后退的想法,是因为作战有赏。更何况依据法律提拔有才德的人,它对人的鼓励作用就更胜过这些了。
【原文】
有相与讼者,子产离之而无使得通辞,倒其言以告而知之。
卫嗣公使人为客过关市,关市①苛难之,因事关市以金,关吏乃舍之。嗣公为关吏曰:“某进有客过而所②,与汝金,而汝因遣之。”关市乃大恐,而以嗣公为明察。
【注释】
①关市:这里指管理关市的小吏。 ②而:通“尔”,你的。
【译文】
有两相互争吵的人,子产把他们隔离开来,不让他们相互说话,然后把他们各自说的话调过来告诉对方,从中知道了真实的情况。
卫嗣公派人假装成客商经过边境上的市场,管理市场的官员故意刁难他,于是他就用金子贿赂这个官员,这个官员才放他过去。过后,卫嗣公对这官吏说:“某天某时,有一客商经过你的市场,给了你金子,你才放他过去。”这官吏于是非常害怕,认为卫嗣公明察秋毫。
内储说下六微
【原文】
赏罚者,利器也。君操之以制臣,臣得之以拥①主。故君先见所赏,则臣鬻②之以为德;君先见所罚,则臣鬻之以为威。故曰:“国之利器,不可以示人。”
【注释】
①拥:通“壅”。壅,蒙蔽。
②鬻:卖。
【译文】
奖赏、惩罚是锐利的武器。君王掌握了它就可以用来控制臣子,臣子掌握了就可以用来蒙蔽君主。所以君主先流露出要奖赏的意图,臣子就会买卖它以作为自己有德行的武器;君主先流露出处罚的意图,臣子就会拿它作使自己威风的武器。所以说:“赏罚是国家锐利的武器,不可以轻易给别人看。”
【原文】
靖郭君①相齐,与故人久语,则故人富。怀左右刷,则左右重。久语怀刷,小资也,犹以成富,况于吏势乎?
【注释】
①靖郭君:战国时齐国贵族田婴的封号。
【译文】
靖郭君是齐国的宰相,与老朋友说话久了,老朋友就富了起来。靖郭君赐给侍从物品,左右侍从的地位就提高了。说话久和赐给物品,都是小的资助,尚且能使人富裕,何况是给官吏权力呢?
【原文】
晋厉公之时,六卿①贵。胥僮、长鱼矫谏曰②:“大臣贵重,敌主争事,外市树党,下乱国法,上以劫主,而国不危者,未尝有也。”公曰:“善。”乃诛三卿。胥僮、长鱼矫又谏曰:“夫同罪之人偏诛而不尽,是怀怨而借之间也。”公曰:“吾一朝而夷三卿,予不忍尽也。”长鱼矫对曰:“公不忍之,彼将忍公。”公不听。居三月,诸卿作难,遂杀厉公而分其地。
【注释】
①六卿:指当时统率晋国军队的六位首领。
②胥僮、长鱼矫:都是晋厉公身边的近侍大臣。
【译文】
晋厉公在位时,六卿很显贵。胥僮、长鱼矫劝谏说:“大臣地位尊贵重要,敌国君主就会拉拢他们,他们会在外面结成党派,对下扰乱国法,对上威胁君主,这样,国家没有不危亡的。”晋厉公说:“你说的对。”于是杀了三卿。胥僮、长鱼矫又劝谏说:“对犯同样罪的人只杀一个而不全部杀光,会给他们怨恨的机会:”晋厉公说:“我一天就杀了三个人,我不忍心杀光他们。”长鱼矫说:“你不忍心杀他们,他们就忍心害你。”晋厉公不听侍从劝告。三个月后,三卿造反,杀了晋厉公,瓜分了他的土地。
【原文】
卫人有夫妻祷者而祝曰:“使我无故①,得百束布②。”其夫曰:“何少也?”对曰:“益是,子将以买妾。”
【注释】
①故:病痛,灾难。
②布:钱币。
【译文】
卫国有一对夫妻向神灵祈祷,祁求说:“让我没有灾难,得到一百串钱币。”她的丈夫说:“为什么这么少?”妻子回答说:“太多了,你会去买小老婆的。”
【原文】
齐中大夫有夷射者,御饮于王,醉甚而出,倚于郎门。门者刖跪①请曰:“足下无意赐之余沥乎?”夷射曰:“叱去!刑余之人,何事乃敢乞饮长者?”刖跪走退:及夷射去,刖跪因捐水郎门霤下,类溺者之状。明曰,王出而诃之,曰:“谁溺于是?”刖跪对曰:“臣不见也。虽然,昨曰中大夫夷射立于此。”王因诛夷射而杀之。
【注释】
①刖(yuè)跪:守门人的绰号。
【译文】
齐国有个大夫叫夷射,和齐王一起喝酒,喝得很醉走出门,靠在宫门上。被砍去腿的守门人说:“你不能将剩下的酒赏赐给我喝吗?”夷射喊道:“滚开!一个受过刑的人竟敢向长官要酒喝?”那个守门人就走了。等到夷射走了后,守门人就将水倒在宫门边上,像撒的尿一样。第二天,齐王走出门,大声怒吼说:“是谁在这里撒尿?”守门人说:“我没看见。但是,我昨天看见大夫夷射站在这里。”于是齐王就惩罚夷射,将他杀死。
【原文】
费无极①,荆令尹②之近者也。郄宛新事令尹,令尹甚爱之。无极因谓令尹曰:“君爱宛甚,何不一为酒其家?”令尹曰:“善。”因令之为具于郄宛之家。无极教宛曰:“令尹甚傲而好兵,子必谨敬,先亟陈兵堂下及门庭。”宛因为之。令尹往而大惊曰:“此何也?”无极曰:“君殆,去之。事未可知也。”令尹大怒,举兵而诛郄宛,遂杀之。
【注释】
①费无极:春秋时楚国大臣。
②令尹:楚国职官名。相当于中原各国的宰相。
【译文】
费无极是楚令尹所亲近的人。郄宛最近侍奉令尹,令尹十分喜欢他。无极就对令尹说:“您十分喜欢他,为什么不去他家喝一次酒呢?”令尹说:“你说的对。”于是派他到郄宛家办酒席。无极对郄说:“宰相非常高傲,喜欢兵器,你一定要谨慎的对待,事先在大堂和院子里陈列兵器。”郄宛于是照做了。令尹到郄宛家大吃一惊,问:“这是为什么?”无极说:“令尹危险,快走。事情难以预料呀。”令尹非常生气,起兵讨伐郄宛,杀了他。
【原文】
文公之时,宰臣上炙而发绕之。文公召宰人而谯之曰:“女欲寡人之哽邪?奚为以发绕炙?”宰人顿首再拜,请曰:“臣有死罪三:援砺砥刀,利犹干将①也,切肉,肉断而发断,臣之罪一也;援锥贯脔而不见发,臣之罪二也;奉炽炉炭,肉尽赤红,炙熟而发不烧,臣之罪三也。堂下得无微有疾臣者乎?”公曰:“善。”乃召其堂下而谯之,果然,乃诛之。
【注释】
①干将:古代有名的利剑,以铸剑人干将命名。
【译文】
晋文公在位时,一次厨师端上的肉中有头发。文公把厨师叫来责骂说:“你想把我噎死吗?为什么把头发绕在肉上?”厨师立即磕头说:“我有三条死罪:拿磨刀石磨刀,像干将的剑一样锋利,用来切肉,肉被切断,而头发却没有断,这是第一罪;我用扦子穿肉片,却没有看见头发,这是第二条罪;用炽热的火炉烤肉,肉烤熟了,头发却没有烧焦,这是第三条罪。堂下的侍从能没有不妒忌我的吗?”晋文公说:“说得好。”于是审问堂下的侍从,果然有这样的人,就杀了他。
【原文】
晋献公之时,骊姬贵,拟①于后妻,而欲以其子奚齐代太子申生,因患申生于君而杀之,遂立奚齐为太子。
郑君已立太子矣,而所爱美欲以其子为后,夫人恐,因用毒药贼君杀之。
【注释】
①拟:相比较。
【译文】
晋献公时,妃子骊姬地位尊重,可以与君王的妻子相比。骊姬想用自己的儿子奚齐取代太子申生的地位。就在君王面前诬陷太子,晋献公就杀了申生,立奚齐为太子。
郑国已经立了太子,但君王宠幸的一个美女想立她的儿子继承王位。王后很害怕,就毒死了君王。
十四、外储说左上
【原文】
宋王与齐仇也,筑武宫①。讴癸倡②,行者止观,筑者不倦。王闻,召而赐之。对曰:“臣师射稽之讴,又贤于癸。”王召射稽使之讴,行者不止,筑者知倦。王曰:“行者不止,筑者知倦,其讴不胜如癸美,何也?”对曰:“王试度其功。”癸四板③,射稽八板;擿其坚④,癸五寸,射稽二寸。
夫良药苦于口,而智者劝而饮之,知其入而已己疾也。忠言拂于耳,而明主听之,知其可以致功也。
【注释】
①武官:宋国练武的一种建筑物。 ②讴:歌唱。讴癸:名叫癸的歌手。倡:通“唱”。 ③板:古代用木板夹土捣夯以筑墙。一板长一丈,宽二尺。④擿(zhì):投掷,引申为戳捣。
【译文】
宋王与齐国有怨仇,所以修筑练武厅。让一个叫癸的歌手唱歌,过路的人便停下来边看边听,筑墙的人一点也不感到劳累。宋王听说了,召见癸并赏赐他。癸说:“我的老师射稽唱歌比我还好得多。”宋王把射稽召来并叫他唱歌,可是过路的人不停止脚步,建筑练武厅的人感到劳累。宋王说:“过路的人不停止赶路,筑墙的人感到劳累,这样看来,射稽的歌唱得比不上癸好,这怎么解释呢?”癸说:“请大王检查一下我们每人的效果试试。”结果是:癸唱歌时筑了四板墙,射稽唱歌时,却筑了八板墙;测试墙的坚实程度,癸唱歌时筑的墙能戳进去五寸深,而射稽唱歌时筑的墙只能戳进二寸深。
良药往往是苦口的,聪明的人却鼓励自己喝完它,因为他知道药喝下去了就能把自己的病治好。忠直的言语往往不顺耳,可是英明的君主却能尽量听取,因为他知道忠言就可以收到很好的功效。
【原文】
儿说①,宋人,善辩者也,持“白马非马也”服齐稷下之辩者②。乘白马而过关,则顾白马之赋③。故籍④之虚辞,则能胜一国;考实按形,不能谩于一人⑤。夫新砥砺杀矢⑥,彀弩而射⑦,虽冥而妄发⑧,其端未尝不中秋毫也,然而莫能复其处,不可谓善射,无常仪的也⑨。设五寸之的,引十步之远,非羿、逢蒙⑩不能必全者,有常仪的也。有度(11)难而无度易也。有常仪的,则羿、逢蒙以五寸为巧;无常仪的,则以妄发而中秋毫为拙。故无度而应之,则辩士繁说;设度而持之,虽知者犹畏失也,不敢妄言。今人主听说,不应之以度而说其辩;不度以功,誉其行而不入关。此入主所以长欺、而说者所以长养也。
【注释】
①儿(ní)说(yuè):战国时宋国人,名家人物。 ②“白马非马也”:白马不是马。这是名家的著名命题。稷下:齐国地名,位于都城临淄稷门外,是战国时学者聚集之地。 ③顾:通“雇”,交纳。赋:税。 ④籍:通“借”,凭借。⑤谩(mán):欺骗。 ⑥杀矢:打猎用的箭。 ⑦彀(gòu):张,弩:一种有机械装置的弓。 ⑧冥:通“瞑”(míng),闭着眼睛。妄:胡乱。 ⑨常仪:固定标准。的(dì):箭靶。 ⑩逢(páng)蒙:也写作逢蒙,传说中羿的徒弟,古代射箭名手。 (11)度:标准。
【译文】
儿说是一个宋国人,能言善辩,拿“白马不是马”的观点难倒了齐国稷下地方的辩士。他骑着白马过关口,却也要按马的标准纳税。因此凭借浮夸的言辞,也能辩赢全国的人;若考察具体实际、根据客观情形,却连一个人也欺瞒不过去。
新磨出来的利箭,张开弓弩射出去,即使闭着眼睛胡乱发射,箭头也会射中很小很小的东西,但是再射却不能射到原来的地方,这还不能说是会射箭,这是因为没有固定的箭靶作目标。设置直径为五寸大的箭靶,后退十步远,不是后羿或者逢蒙那样的神箭手,就不能完全射中,这是因为有固定的靶子。有固定的标准事情就难办,没有固定的标准事情就容易办。有固定的靶子,像后羿、逢蒙一样能射中五寸大的靶子就被认为是箭术高超;没有固定的靶子,即使是胡乱射箭,而且射中很小的东西也被认为是箭术很差。因此没有衡量的标准去考查辩士的言论,善辩的人就会吹得天花乱坠;设立了衡量的标准去考查言论,即使是了解情况的人也怕失言而不敢乱说。现今的君主听取言论,不用标准衡量,却喜欢他们的巧辩;不用实际功效去衡量,赞扬他们的行为却不按标准。这就是君主长期受骗、而游说的人长期被供养的原因。
【原文】
客有教燕王为不死之道者,王使人学之,所使学者未及学而客死。王大怒,诛之。王不知客之欺己,而诛学者之晚也。夫信不然之物而诛无罪之臣,不察之患也。且人所急无如其身,不能自使其无死,安能使王长生哉?
郑人有相与争年者。一人曰:“吾与尧同年。”其一人曰:“我与黄帝之兄同年。”讼此而不决,以后息①者为胜耳。
【注释】
①息:停止,指停止争辩。
【译文】
有一个要教燕王学长生不死的法术的客人,燕王就派人去向他学习。前去学习的人还没有来得及学会,这个客人就死了。燕王为此大怒,惩处了那个被派去学习的人。燕王不知道那位客人是在欺骗自己,却责怪那位使者学习法术去得太晚。这样相信不可能的事情,而惩处没有罪过的臣子,是不明察的带来的祸患。况且,人们最看重的是他自己的生命,那个客人都不能使自己不死,又怎么能使燕王长生不死呢?
有两个郑国人,为比年龄的大小而争辩。一个人说:“我和尧同岁。”另一个人说:“我与黄帝的哥哥同岁。”两人为此争论不休无法决断,只是以最后停止争论的人为胜利者罢了。
【原文】
范且、虞庆之言,皆文辩辞胜而反事之情。人主说而不禁,此所以败也。夫不谋治强之功,而艳乎辩说文丽之声①,是却有术之士而任坏屋折弓也。故人主之于国事也,皆不达乎工匠之构屋张弓也。然而士穷乎范且、虞庆者:为虚辞,其无用而胜;实事,其无易而穷②也。人主多无用之辩,而少无易之言,此所以乱也。今世之为范且、虞庆者不辍,而人主说之不止,是贵败折之类而以知术之人为工匠也。不得施其技巧,故屋坏弓折;知治之人不得行其方术,故国乱而主危。
【注释】
①艳(yàn):艳羡,羡慕。 ②无易:无可改变。
【译文】
范雎、虞庆说的话,都言辞动听、能说服别人,却违反事物的常理。君主喜欢听这种话而不加以禁止,这就是处理国事失败的原因。不谋求治国强兵的实际功效,而非常羡慕巧辩华美的言辞,这就是拒绝有才能的人而任用塌屋断弓的人。因此君主对于国事,都没有真正懂得工匠造房子、制弓的道理。可是有才能的人被范雎、虞庆那样的人所难倒,其原因是:说空话,没有用却能取胜;做实事,虽有不可改变的道理但因为不善言辞而被人困窘。君主看重无用的巧辩,轻视不可移易的实话,这就是国家混乱的原因。当今效法范雎、虞庆的人层出不穷,而君主一直不停地赏识这些人,这就是看重导致使房屋倒塌、弓折断之类的人,而把有治国才能的人当做工匠。工匠不能施展他们的技巧,所以房子倒塌、弓被折断;懂得治国的人不能推行他们的治国方略,所以国家混乱、而且君主处境危险。
【原文】
夫婴儿相与戏也,以尘为饭,以涂为羹,以木为胾①,然至曰晚必归饷者②,尘饭涂羹可以戏而不可食也。夫称上古之传颂,辩而不悫③,道先王仁义而不能正国者,此亦可以戏而不可以为治也。夫慕仁义而弱乱者,三晋也⑤;不慕而治强者,秦也,然而未帝者,治未毕也。
【注释】
①胾(zì):大块的肉。 ②饷(xiǎng):吃饭。 ③悫(qeè):真实。 ④三晋:指韩、赵、魏,总称三晋。
【译文】
小孩子们在一起做游戏,把尘土当成饭,把泥巴当成肉汁,把木块当成大块肉,但是到天晚了就一定要回家吃饭,这是因为尘土饭、泥巴汁可以玩耍却不能吃。称道上古流传颂扬的东西,娓娓动听但不切实际,效法古代贤君的仁义道德却不能治理好国家,这也是因为这些言行可供玩耍但不能用来治国。因羡慕仁义而使国家弱小、发生混乱的,是韩、赵、魏三国;不追求仁义而国家安定强大的是秦国。但是现在秦国还没能统一天下,只是因为秦国的治理还尚未完善的原因。
【原文】
蔡女为桓公妻①,桓公与之乘舟,夫人荡舟,桓公大惧,禁之不止,怒而出之②。乃且复召之,因复更嫁之。桓公大怒,将伐蔡。仲父③谏曰:“夫以寝席④之戏,不足以伐人之国,功业不可冀也,请无以此为稽⑤也。”桓公不听。仲父曰:“必不得已,楚之菁茅不贡于天子三年矣⑥,君不如举兵为天子伐楚。楚服,因还袭蔡,曰:‘余为天子伐楚而蔡不以兵听从。’因遂灭之。此义于名而利于实,故必有为天子诛之名。而有报仇之实。”
【注释】
①蔡:诸侯国名,今河南上蔡县一带。蔡女:蔡侯之女。桓公:齐桓公。 ②出:休弃。 ③仲父:即管仲。 ④寝席:喻夫妻。 ⑤稽:计较。⑥菁茅:即苞茅,草名,滤酒用。
【译文】
蔡侯的女儿做了齐桓公的夫人,桓公与她一起乘船游玩。她摇晃船身,桓公非常害怕,叫她别摇,但夫人还是摇个不停,桓公一气之下就把她休了。随后桓公又想要召她回来,但蔡侯随即就把她改嫁了。桓公大怒,准备攻打蔡国。管仲劝谏说:“夫妻间的玩笑,不够成为攻打别国的理由,也不能指望建立什么功业,请您不要计较这事。”桓公不听。管仲说:“一定要打的话,楚国不向天子进贡菁茅已有三年了,您不如起兵替周王攻打楚国。楚国降服了,随即返回来攻打蔡国,说:‘我替周天子攻打楚国,而蔡国不起兵听从命令。’于是就灭掉它。这样在名义上是正义的,在实际上也有利,所以一定要有替周天子讨伐的名义,才有报私仇的实效。”
【原文】
吴起为魏将而攻中山。军人有病疽者①,吴起跪而自吮其脓。伤者母立泣,人问曰:“将军于若子如是,尚何为而泣?”对曰:“吴起吮其父之创而父死,今是子又将死也,今吾是以泣。”
赵主父令工施钩梯而缘播吾②,刻疏人迹其上③,广三尺。长五尺,而勒④之曰:“主父常⑤游于此。”
秦昭王令工施钩梯而上华山,以松柏之心为博⑥,箭长八尺⑦,棋长八寸,而勒之曰:“昭王尝与天神博于此矣。”
【注释】
①疽(jū):一种毒疮。 ②赵主父:即赵武灵王,公元前299年,他让位给儿子何,自称主父。钩梯:带钩的梯子。播吾:一作番(pó)吾,古代山名,今河北平山县东南。 ③疏:刻。迹:脚印。 ④勒:刻字。 ⑤常:通“尝”,曾经。 ⑥博:通“簿”,类似后代的棋。⑦箭:长形的骰子。
【译文】
吴起担任魏国的将军,率兵攻打中山国。士兵中有长毒疮的人,吴起跪着亲自为他吸脓血。那个长毒疮的士兵的母亲看见立刻哭起来,别人问道:“将军这样对待你的儿子,为什么还要哭呢?”她回答说:“吴起给他父亲的伤口吸脓血,他的父亲就战死了,现在这个儿子又将要战死,我因此而哭。”
赵主父命令工匠用带钩子的梯子登上播吾山,在石头上刻上脚印,脚印宽三尺,长五尺,并且刻上字说:“主父曾经到此一游。”
秦昭王命令工匠用带钩子的梯子登上华山,用松柏树芯做了一副棋,骰子长八尺,棋子长八寸,并且刻上字说:“秦昭王曾经与天神在这里下棋。”
【原文】
文公反国①,至河。令笾豆捐之②,席蓐捐之,手足胼胝、面目黧黑者后之③。咎犯④闻之而夜哭。公曰:“寡人出亡二十年,乃今得反国,咎犯闻之不喜而哭,意不欲寡人反国邪?”犯对曰:“笾豆,所以食也,而君捐之;席蓐,所以卧也,而君弃之;手足胼胝、面目黧黑,劳有功者也,而君后之。今臣有与在后⑤,中不胜其哀⑥,故哭。且臣为君行诈伪以反国者众矣,臣尚自恶也,而况于君?”再拜而辞。文公止之曰:“谚曰:‘筑社⑦者,撅⑧而置之,端冕⑨而祀之。今子与我取之,而不与我治之;与我置之,而不与我祀之焉。”乃解左骖⑩而盟于河。
【注释】
①文公:晋文公。反:通“返”。文公反国:指晋文公(公子重耳)在外流亡十九年后于公元前636年自秦返晋。 ②笾(biān)豆:古代盛食物的用具,笾盛果。豆盛肉。捐:弃。 ③胼(pián)胝(zhī):长老茧。黧(lí)黑色。 ④咎犯:即舅犯,指狐偃,字子犯,晋文公的舅舅。 ⑤有:通“又”。与:参预,加入。 ⑥中:内心。 ⑦社:土地庙。 ⑧:通“褰”,揭起。撅(guì),揭起衣服,与褰同义。 ⑨端冕:即玄端玄冕,古代的礼衣、礼帽,此处意为穿端戴冕。 ⑩左骖:古代以四马拉车,两边各一匹,称为骖。左骖即左边的马。
【译文】
晋文公返回晋国,到了黄河边,命令把食具笾、豆和席子、褥子丢掉,手脚长了老茧、脸色黝黑的人,走在后面。他的舅舅子犯听到这话后在夜里哭起来。文公说:“我在国外流亡二十年,今天才能回到祖国。舅犯知道这事不高兴反而哭起来,您的意思是不想我回国吗?”咎犯回答说:“笾、豆,是用来盛饭的,您却丢掉它们;席子被褥,是用来睡觉的,您却丢掉它们;手脚长了老茧、脸色发黑的人,是劳苦功高的人,您却要他们走在后面。现在我又要和他们一起走在后面,心中有说不尽的伤心,因此哭起来。而且我为了让您回国而干的骗人的事太多了,我自己都厌恶自己,何况是您呢?”说完连拜了两次就要告辞。文公叫住他说:“谚语说:‘修筑土地神坛的人,挽起袖子很不礼貌地去修筑它,穿上礼服、戴上礼帽毕恭毕敬地去祭祀它。’现在你和我一道取得了国家,却不和我一道治理国家,这是和我一起建立了神坛,却不和我一起祭祀它呀!”于是解下马车左边的马沉到黄河里,在岸边与子犯向河神宣誓。
【原文】
郑简公①谓子产曰:“国小,迫于荆、晋之间。今城郭不完,兵甲不备,不可以待不虞。②”子产曰:“臣闭其外也已远矣,而守其内也已固矣,虽国小,犹不危之也。君其勿忧!”是以没简公身无患。
子产相郑,简公谓子产曰:“饮酒不乐也。俎豆③不大,钟鼓竽瑟不鸣,寡人之事不一,国家不定,百姓不治,耕战不辑睦④,亦子之罪。子有职,寡人亦有职,各守其职。”子产退而为政五年,国无盗贼,道不拾遗,桃枣之荫于街者莫援也⑤,锥刀遗道三曰可反。三年不变,民无饥也。
【注释】
①郑简公:名嘉,春秋时郑国国君。
②不虞:不可预料的事,指非常事变。
③俎豆:古代祭礼时用的两种祭器。俎豆不大:祭祀不丰。
④辑睦:和睦。
⑤援:伸手摘。
【译文】
郑简公对子产说:“郑国很小,又夹在楚国和晋国两个大国之间。现在国都的内城外城都不完整,兵器铠甲不齐备,恐怕不能应付意料不到的事。”子产说:“我封锁国境已经很久了,国内防守已经很牢固了,虽然国家很小,但还是没有什么危险。您可不要担忧!”因此直到简公去世,国家也没有灾祸。
子产做郑国的相国,郑简公对子产说:“我饮酒都没有觉得快乐。因为俎豆等祭器不大,钟鼓竽瑟等乐器不响亮,我忧心的事多啊。国家不安定,百姓没治理好,从事耕田的人和从事打仗的人不能和睦,这就是你的过失。你有职责那就是专门处理政务;我也有职责,那就是负责祭祀礼乐。我们要各自坚守职责。”子产退朝后专管政事。五年后,国内没有盗贼,路上丢的东西没有人捡走,桃树、枣树结满果子,遮盖着大路,也没有人去摘取。锥刀遗失在路上三天还能找回来。这样的情况三年都不变,百姓中没有挨饿的。
【原文】
宋襄公与楚人战于涿谷上①。宋人既成列矣,楚人未及济②。右司马购强趋而谏曰③:“楚人众而宋人寡。请使楚人半涉未成列而击之,必败。”襄公曰:“寡人闻君子曰:‘不重伤④,不擒二毛⑤,不推人于险,不迫人于阨⑥,不鼓⑦不成列。’今楚未济而击之,害义。请使楚人毕涉成陈而后鼓士进之。”右司马曰:“君不爱宋民,腹心不完⑧,特为义耳⑨。”公曰:“不反列,且行法。”右司马反列,楚人已成列撰陈矣⑩,公乃鼓之。宋人大败,公伤股(11),三日而死,此乃慕自亲仁义之祸。夫必恃人主之自躬亲而后民所从,是则将令人主耕以为食,服战雁行也,民乃肯耕战,则人主不泰危乎?而人臣不泰安乎?
【注释】
①宋襄公:名兹父,春秋时宋国君主。涿谷:宋国地名。
②济。渡河,当指渡过泓水(今河南柘城县北)。
③右司马:古代官名,掌管军政。购强:当是公孙固的字。
④重(chóng):再次,重复。
⑤二毛:头发花白之人。
⑥阨:通“厄”,困苦。
⑦鼓:击鼓,古代以击鼓为攻击的号令。
⑧腹心:喻国家的根本。
⑨特:只。
⑩撰:布成,排成。
(11)股:大腿。
【译文】
宋襄公在涿谷边上与楚国人作战。宋军已经摆好了阵势,楚军还没来得及渡过泓河。宋国的右司马购强快步上前劝谏说:“楚军人多,宋军人少,请下令在楚人渡河”只渡了一半,还没有摆成队列时就发起攻击,这样一定能打败他们。宋襄公曰:“我听君子说:‘不要再伤害已经受伤的人,不俘虏头发苍白的老人,不置人于危险的地方,不在别人困难时逼迫人,不擂鼓进攻没有排好队形的敌人。’现在楚人没完全过河就攻击他们,违反了道义。请让楚人完全过了河摆好了阵势,再击鼓命令部队进攻他们。”右司马说:“您不爱惜宋国的子民,您的国家的根本都不能保全了,您只是贪图什么仁义罢了。”宋襄公说:“你如果不返回到队列中去,将按军法处治。”右司马返回到队列中时,楚人已经排好队形摆好阵式,宋襄公这才击鼓命令进攻。结果宋军大败,襄公大腿受了伤,三天之后死了。这就是崇尚身体力行去追求仁义造成的杀身之祸。如果凡事一定君王亲自实行,然后民众才能听从,那么就要君王自己种田吃饭,亲自打仗排阵。只有这样百姓才肯打仗种田,那么君王不就太危险了吗?而臣子不是太安逸了吗?
【原文】
齐景公游少海①,传骑从中来谒曰②:“婴疾甚,且死,恐公后之。③”景公遽起,传骑又至。景公曰:“趋驾烦且之乘④,使驺子韩枢御之。⑤”行数百步,以驺为不疾,夺辔代之御;可数百步,以马为不进,尽释车而走。以烦且之良而驺子韩枢之巧,而以为不如下走也。
魏昭王欲与官事⑥,谓孟尝君⑦曰:“寡人欲与官事。”君曰:“王欲与官事,则何不试习读⑧法?”昭王读法十余简而睡卧矣。王曰:“寡人不能读此法。”夫不躬亲其势柄,而欲为人臣所宜为者也,睡不亦宜乎?
【注释】
①少(shào)海:指渤海。
②传骑:驿使。中:国都临淄城中。
③婴:指晏婴。后之:在他死之后,意义赶不上见晏婴之面了。
④烦且:一种良马。
⑤驺子:掌马驾车的官。韩枢:人名,齐驾车能手。
⑥魏昭王:名遫(sù),战国时魏国国君。与:参与。
⑦孟尝君:田文的封号。田文是战国时齐国的贵族,继父田婴为齐相,因与齐王政见不合,逃至魏国,做了魏昭王的相。
⑧习读:阅读。
【译文】
齐景公在渤海游玩,信使从国都来报告曰:“相国晏婴病情严重,快要死了,恐怕您赶不上见他一面了。”景公立刻起身,只见信使又一次前来催促。景公说:“快让烦且宝马驾车,让马官韩枢赶车。”才走了几百步,齐景公认为韩枢驾得不快,夺过缰绳亲自赶车。又走了几百步,景公还是认为马跑得不快,他便从车上跳下来向前奔跑。凭烦且这样善跑的宝马和马官韩枢这样高超的驾车本领,齐景公却居然还以为不如自己两条腿跑得快。
魏昭王想参与百官的事务,对孟尝君曰:“我想参与百官的事务。”孟尝君曰:“君王想参与百官的事务,那么为什么不试着读些法律呢?”结果昭王只读了十几片竹筒,就睡着了。他对孟尝君曰:“我实在是读不了这样的法律。”可见,君王不亲自控制好他自己的权势,而想做臣子所应该做的事情,打瞌睡不也是很正常的吗?
【原文】
孔子曰:“为人君者,犹盂也;民,犹水也。盂方水方,盂圜水圜①。”
邹君好服长缨②,左右皆服长缨,缨甚贵。邹君患之,问左右,左右曰:“君好服,百姓亦多服,是以贵。”君因先自断其缨而出,国中皆不服长缨。君不能下令为百姓服度以禁之.乃断缨出以示民,是先戮以莅民也③。
叔向赋猎④,功多者受多,功少者受少。
【注释】
①圜:通“圆”。
②服:佩带。长缨:系在下巴上的帽带。
③戮:通“僇”(lù)。羞辱。莅:临,引申为指导。
④赋猎:分配猎物。
【译文】
孔子说:“当君王的就像是装水的盂,百姓就像是盂里装的水。盂是方的,水就是方的;盂是圆的,水就是圆的。”
邹国的君王喜爱佩带长帽带,他的侍从也都用长帽带。因此长帽带价格非常昂贵。邹国的国君为此感到忧虑,就问侍从们该怎么办。侍从们回答说:“因为您喜爱佩带长帽带,百姓也就普遍佩带长帽带,所以它价格昂贵。”于是,邹君便首先割断自己的长帽带走出宫外巡视,都城里的人就都不用帽衣带了。君王不能通过下命令规定百姓该穿什么服饰的办法来禁止他们的行为,而要用自断帽带走出宫来向百姓显示的方法,这是用首先惩罚自己的方法来引导百姓。
叔向分配猎物,功劳大的就多得,功劳小的就少得。
十五、外储说左下
【原文】
以罪受诛,人不怨上,跀危坐子皋①;以功受赏,臣不德君,翟璜操右契而乘轩。襄王不知,故昭卯五乘而履屩。上不过任,臣不诬能,即臣将为失少室周。
【注释】
①危:通“跪”。坐:通“侳”(zuò),安,引申为保全。子皋:即高柴,又字子羔,春秋末卫国人,孔子弟子。
【译文】
因为犯罪而受到惩罚,被惩罚的人不会怨恨长官,所以被子皋砍掉脚的人反而保全了子皋;因为立功而受到奖赏,臣下就不会感激君主,所以翟璜好像是拿着债券收债一样理所当然地乘着卿大夫才能乘坐的高级帐篷车。魏襄王不懂得对功劳大的臣子应该加以重赏,所以昭卯虽然得到了方圆五十里的封地,但还是认为这好像是在给他穿草鞋。君主不错误地任用人,臣下不冒充自己有才能而埋没其他的能人,那么臣子都将成为少室周那样的忠诚之士。
【原文】
恃势而不恃信,故东郭牙议管仲①;恃术而不恃信,故浑轩非文公。故有术之主,信赏以尽能,必罚以禁邪。虽有驳行,必得所利,简主之相阳虎②,哀公问“一足”。
【注释】
①东郭牙:即鲍叔牙,齐桓公的大臣。
②阳虎:一作阳货,春秋末鲁国季氏的家臣。
【译文】
君主必须依靠权势而不能依赖臣下的诚实,所以东郭牙建议齐桓公不能把大权全部交给管仲;君主必须依靠权术而不能依赖臣下的诚实,所以浑轩反对晋文公对箕郑的信赖。所以掌握了统治术的君主,讲究信用而依法行赏,以此来鼓励臣民竭尽自己的才能;对有罪过的一定依法惩处.以此来禁止人们为非作歹。臣下即使有乱七八糟的行为,也一定有可以利用的地方,所以赵简子让阳虎当了自己的相室,而鲁哀公询问了有关“夔一足”的事以后认为夔有了一个优点也就足够了。
【原文】
失臣主之理,则文王自履而矜。不易朝燕之处①,则季孙终身庄而遇贼。
【注释】
①燕:通“宴”,安闲。
【译文】
丧失了臣下和君主之间的等级观念,所以周文王自己穿鞋反而自夸能尊敬先君之臣。无论是在朝廷上还是闲居在家时都不改变自己的行为举止,季孙即使像这样一生庄重,但却遭到了杀害。
【原文】
利所禁,禁所利,虽神不行;誉所罪,毁所赏,虽尧不治。夫为门而不使入,委利而不使进,乱之所以产也。齐侯不听左右,魏主不听誉者,而明察照群臣,则钜不费金钱,孱不用玉璧。西门豹请复治邺,足以知之。犹盗婴儿之矜裘与跀危子荣衣。子绰“左右画”,“去蚁”、“驱蝇”。安得无桓公之忧索官与宣王之患腥马也①?
【注释】
①宣王:当作“宣主”,即韩宣子,名起,韩献子的儿子。
【译文】
应该禁止的却使其得利,应该得利的却加以禁止,像这样,即使是神,禁令也不能实行;应该惩罚的却加以赞誉,应该奖赏的却加以诋毁,即使是尧那样的贤君也不能把国家治理好。建造了门而又不让人进去,积聚了财利而又不让人进取,这就是祸乱产生的原因。如果齐国的君主不听从身边亲信的说情,魏国的君主不听从吹捧者的推荐,而能英明地洞察群臣,那么钜也就不会破费金钱去买通齐国国君的亲信,而孱也不会用玉璧去行贿求官做。西门豹请求再次治理邺地,从这件事情中完全可以明白祸乱产生的原因。亲信、近臣对应该惩罚的加以赞誉,就像窃贼的孩子夸耀父亲的皮衣和截脚者的孩子炫耀父亲的衣着。“禁止”和“得利”、“惩罚”和“赞誉”、“奖赏”和“诋毁”不能同时施行,所以子绰要说“人不能同时用左手画方、用右手画圆”;要禁除奸邪却使他们得利,就好像子绰所说的“用肉去驱除蚂蚁”、“用鱼去赶走苍蝇”,奸邪只会越来越多。如果只听从身边的亲信,那就不能将规章制度贯彻落实,又怎么能不发生齐桓公为臣下要官做而忧虑以及韩宣主为马的消瘦而担忧的事呢?
【原文】
臣以卑俭为行,则爵不足以观赏;宠光无节,则臣下侵逼。说在苗贲皇非献伯①,孔子议晏婴。故仲尼论管仲与孙叔敖。而出入之容变,阳虎之言见其臣也。而简主之应人臣也失主术。朋党相和,臣下得欲,则人主孤;群臣公举,下不相和,则人主明。阳虎将为赵武之贤、解狐之公②,而简主以为枳棘,非所以教国也。
【注释】
①苗贲(bēn)皇:晋国大夫。
②赵武:即赵文子,晋平公时执政的卿。
【译文】
如果臣下把谦卑、节俭作为自己的行为准则,那么爵位俸禄就不能够用来显示出奖赏的作用;如果臣下骄纵荣耀没有节制,那么他们就会侵害而威胁到君主的利益。这种论点的说明在苗贲皇非议献伯与孔子议论晏婴的节俭。所以孔丘又议论管仲太奢侈与孙叔敖太节俭。而阳虎说见到自己所推荐的臣子,在自己出逃和在职时的脸色态度完全变了样。但赵简子在答复臣子阳虎时所说的话却背离了君主的统治原则。臣下结成朋党,互相呼应,他们的欲望得逞,那么君主就会孤立;群臣大公无私地推荐人才,臣子之间不能互相协调,那么君主就能明察。阳虎将要在赵国做到赵武般的贤良、解狐般的无私,而赵简子却认为这是在栽植多刺的枳树和酸枣树,这决不是用来教育国人的道理啊。
【原文】
公室卑,则忌直言;私行胜,则少公功。说在文子之直言①,武子之用杖②;子产忠谏,子国谯怒③;梁车用法而成侯收玺④;管仲以公而国人谤怨⑤。
【注释】
①文子:指范文子,即士燮,晋国大夫。
②武子:即士会,范文子的父亲。
③子国:即公孙发.子产的父亲。
④成侯:指赵成侯,名种,战国初期赵国国君。
⑤国:当作“封”。“封人”是官名,主管防守边疆。
【译文】
皇家的实力微弱,就忌讳说直话;谋取私利的行为占了优势,就很少有人去为公家建功立业。这种论点的说明在范文子直言不讳,他父亲武子就用手杖打他;子产忠诚地劝说君主,他父亲子国就发怒责备他;梁车执法公正无私而赵成侯没收了他的官印;管仲秉公对待私恩而封人指责怨恨他。
难 势①
慎子曰:飞龙乘云,腾蛇游雾,云罢雾霁,而龙、蛇与蚓、蚁同矣,则失其所乘也。贤人而诎于不肖者,则权轻位卑也;不肖而能服于贤者,则权重位尊也。尧为匹夫,不能治三人;而桀为天子,能乱天下。吾以此知势位之足恃,而贤智之不足慕也。夫弩弱而矢高者,激于风也;身不肖而令行者,得助于众也。尧教于隶属而民不听,至于南面而王天下,令则行,禁则止:由此观之,贤智未足以服众,而势位足以屈贤者也。
【注释】
①难势:对前期法家的势治学说展开的辩驳。
【译文】
慎到说:飞龙乘着云,腾蛇在雾里飞行,然而云雾一旦消散,龙蛇就跟蚯蚓、蚂蚁一样了,因为他们失去了所依靠的云雾。德才高的人屈服于无能的人,是因为有才能的人权力弱小地位低下;无能的人能被贤人制服,是因为贤人权力强,地位尊贵。尧作为普通百姓,不能管理好三个人;然而夏桀是君主,却能扰乱整个国家。我由此认识到权力和地位是互相依靠的,而贤人智者是不值得羡慕的。弓的力量小,而箭却射得很高,是由于风的推动;本身没有能力却使政令施行,是由于众人的帮助。尧地位低下时对人施教,人们不听从,到他处在君王地位统治天下时,他命令的,大家马上执行,他禁止的,大家马上停止=由此看来,贤人智者并不能制服众人,权力和地位却能令贤人智者屈服。
【原文】
直①慎子曰:飞龙乘云,腾蛇游雾。吾不以龙、蛇为不托于云、雾之势也。虽然,夫释②贤而专任势,足以为治乎?则吾未得见也。夫有云、雾之势而能乘游之者,龙、蛇之材③美之也;今云盛而蚓弗能乘也,雾④而蚁不能游也,夫有盛云雾之势而不能乘游者,蚓蚁之材薄也。今桀、纣南面而王天下,以天子之威为之云雾,而天下不免乎大乱者,桀、纣之材薄也。
【注释】
①应:答复。
②释:抛弃。
③材:资质。
④:通“浓”。
【译文】
有人答复慎子说:飞龙腾蛇,乘云驾雾,在空中飞游。我并不认为龙蛇可以不依靠云雾之势而飞行。虽然这样,不依靠贤人而单靠权势就能治理好国家吗?那是我没有见到过的。有了云雾这种条件,能够乘云驾雾飞游,那是龙蛇的资质好;现在,尽管稠云密布,蚯蚓却不能驾云,大雾弥漫,蚂蚁却不能游走。有了稠云浓雾这种条件却不能腾云驾雾飞游,是因为蚯蚓、蚂蚁的资质差。夏桀、商纣当上国王统治天下,把天子之威严当作腾驾的云雾,而天下依然不能避免大乱出现,是因为桀、纣的资质低劣。
【原文】
夫良马固车,使臧获御之,则为人笑。王良御之,而曰取①千里。车马非异也,或至乎千里,或为人笑,则巧拙相去远矣。今以国位为车,以势为马,以号令为辔②,以刑罚为鞭笑③,使尧、舜御之,则天下治,桀、纣御之,则天下乱,则贤不肖相去远矣。夫欲追速致远,不知任王良,欲进利除害,不知任贤能,此则不知类④之患也。夫尧、舜,亦治民之王良也。
【注释】
①取:通“趋”。快速奔跑。
②辔:马缰绳。 ③鞭筴:马鞭。
④类:类比。
【译文】
良好的马匹坚固的马车,让一个奴仆去赶就会被别人笑。让王良来驾驶就会日行千里。同是一辆车马,有的可以日行千里,有的被人讥笑,是因为赶车技术的好坏相距太远了。如果把国家比作车,权势比作马,用号令作为马的缰绳,用刑罚作为马鞭,让尧、舜驾驭天下就治理得好,让桀、纣驾驭它就会天下混乱,那是因为贤者与不贤者的品德才能相差太远了。要想车马跑得快、行得远,不知道任用王良,想要兴利除害,不知道任用贤能之人,这就是不懂得同类相推的弊病。尧舜也就是治理民众的王良啊。
【原文】
且夫百日不食以待粱肉①,饿者不活;今待尧、舜之贤乃治当世之民,是犹待粱肉而救饿之说也。
夫曰:“良马固车,臧获御之则为人笑,王良御之则曰取乎千里。”吾不以为然。夫待越人之善海游者以救中国之溺人,越人善游矣,而溺者不济矣。夫待古之王良以驭今之马,亦犹越人救溺之说也,不可亦明矣。夫良马固车,五十里而一置②,使中手御之,追速致远,可以及也,而千里可日致也,何必待古之王良乎?且御,非使王良也,则必使臧获败之;治,非使尧、舜也,则必使桀、纣乱之。此味非饴③蜜也,必苦菜、亭历④也。此则积辩累辞,离理失术,两末之议也,奚可以难夫道理之言乎哉?客议未及论也。
【注释】
①粱肉:精美的饭菜。
②置:供驿马中途休息的地方。
③饴:用麦、米制成的糖浆。
④亭历:草药名。
【译文】
如果让人一百天不吃食物来等待精美的饭菜,挨锇的人就活不成;现在要等待像尧、舜那样的贤人来治理当今的百姓,就好像等待好饭菜来解救挨饿的人的说法一样。
有人说:“好的马、坚固的车,奴婢赶着它就会被人讥笑,王良驾着它就能日行千里。”我认为很正确。假若等待东南沿海一带善于在海中游泳的人来拯救中原地区被水淹的人,尽管沿海的人水性再好,被水淹的人也得不到帮助。等待古代的王良来驾驭当今的马,也像“越人救溺”的说法一样,显然是行不通的。有了好马与坚固的车,途中每五十里有一个驿站,让一个中等驭手赶车,想要车马跑得远、行得快是能够做到的,千里路程一日可以到达,为什么一定要等古代的王良呢?一提到驾车,不是用王良就一定是用奴婢把车驾坏;一提到治国,不是使用尧、舜,就一定是用桀、纣扰乱天下。这就像一提到味道,不是蜜糖就一定是苦菜、亭历一样。这种积累的诡辩说辞,背离治国道理与法术,走两个极端的议论,怎么能驳倒合乎道理的言论呢?客人的议论比不上慎到的势治之说啊。
十六、定 法
【原文】
问者曰:“申不害①、公孙鞅,此二家之言,孰急于国?”
【注释】
①申不害:战国时韩昭侯的相国,在法家中他的术治学说最著名。
【译文】
发问的人说:“申不害、公孙鞅,这两家的学说,对于治理国家来说,哪一家更为要紧呢?”
【原文】
应之曰:“是不可程也。人不食,十日则死;大寒之隆,不衣亦死。谓之衣食孰急于人,则是不可一无也,皆养生之具也。今申不害言术而公孙鞅为法。术者,因任而授官、循名而责实、操杀生之柄、课群臣之能者也①。此人主之所执也。法者,宪令著于官府、刑罚必于民心、赏存乎慎法而罚加乎奸令者也②。此臣之所师也。君无术则弊于上③,臣无法则乱于下,此不可一无,皆帝王之具也。”
【注释】
①任:能。
②奸(gān):犯。
③弊:通“蔽”。
【译文】
韩非回答他说:“这是不可以进行估量比较的。人要是不吃东西,十天就死了;大冷到了极点,要是不穿衣服也会死。如果要评论穿衣和吃饭哪一样对人更为要紧,那么应该说它们是不可或缺的,因为它们都是维持生命所必须具备的东西。现在申不害主张术治而公孙鞅推行法制。术治这个东西,就是根据各人的能力来授予相应的官职、按照官职名分来责求其实际的功效、掌握住生杀大权、考核各级官吏的才能这么一整套的方法。这是君主所掌握的。法制这个东西,就是法令明确地著录在官府中、刑罚制度一定贯彻到民众的思想意识中去、奖赏只给予谨守法令的人而刑罚施加于触犯禁令的人这么一整套的制度。这是臣下所遵循的。君主如果没有术治,就会在上面受蒙蔽;臣子如果没有法治,就会在下面闹乱子;所以这两样东西是不可或缺的,它们都是成就帝王大业的工具啊。”
【原文】
问者曰:“徒术而无法①,徒法而无术,其不可何哉?”
【注释】
①徒:单,只。
【译文】
发问的人说:“只运用术治而不实行法治,只实行法治而不运用术治,两者都不行,为什么呢?”
【原文】
对曰:“申不害,韩昭侯之佐也。韩者,晋之别国也。晋之故法未息,而韩之新法又生;先君之令未收,而后君之令又下。申不害不擅其法①,不一其宪令,则奸多。故利在故法前令,则道之②;利在新法后令,则道之;利在故新相反、前后相勃③,则申不害虽十使昭侯用术,而奸臣犹有所谲其辞矣④。故托万乘之劲韩,七十年而不至于霸王者,虽用术于上,法不勤饰于官之患也⑤。
【注释】
①擅:专。
②道:由。
③勃(bèi):通“悖”。
④谲:欺诈。
⑤饰:通“饬”。
【译文】
韩非回答说:“申不害,是韩昭侯的辅佐大臣。韩国,是晋国中分出来的一个国家。晋国的原有法律还没有废除,而韩国的新的法律又产生了;前代君主的政令还没有收回,而后代君主的政令又下达了。申不害不去统一那旧法和新法,也不去统一那先后下达的政令,那么奸邪的事就增多了。所以,奸臣们看到自己的利益存在于原有的法律和从前的政令之中,那就按照这些原有的法律政令来办事;他们看到自己的利益存在于新的法律和后来的政令之中,那就按照这些后来的法律政令来办事;如果他们的利益存在于旧法和新法的相互对立、从前的政令和后来的政令的相互违背之中,那么申不害即使以十倍的努力让韩昭侯运用术治,奸臣们仍然有办法来玩弄他们的言辞进行诡辩了。所以韩国的君主依靠了拥有万辆兵车的强大韩国,经过了七十年也还是没有能够达到称霸称王的地步,这是他们虽然在上面运用了术治,但没有用法制经常对官吏进行整顿所造成的危害啊。
十七、诡 使
【原文】
圣人之所以为治道者三:一曰利,二曰威,三曰名①。夫利者,所以得民也;威者,所以行令也;名者,上下之所同道也②。非此三者,虽有不急矣。今利非无有也,而民不化上;威非不存也,而下不听从;官非无法也,而治不当名③。三者非不存也,而世一治一乱者,何也?夫上之所贵与其所以为治相反也。
【注 释】
①名:名声,包括声誉、名称。
②道:由,遵从。
③名:当指法律制度。
【译 文】
聪明人用来制定治国原则的方法有三种:一是利益,二是威势,三是名分。利益,是用来获取民众的;威势,是用来推行法令的;名分,是君臣上下共同遵循的。除去这三条,即使还有其他方法也不能解决紧要的问题。如今利益不是没有,可是百姓却不被感化;君主的威势不是不存在,可是臣民却不听从;官府不是没有法制,可是国家治理得却不与法律条文相符。这三种方法不是不存在,但是社会有的安定有的混乱,这是为什么?因为君主所推崇提倡的东西和他用来治理国家的原则互相违背。
【原文】
凡所治者①,刑罚也;今有私行义者尊②。社稷之所以立者,安静也;而躁险谗谀者任。四封之内所以听从者,信与德也;而陂知倾覆者使③。令之所以行,威之所以立者,恭俭听上;而岩居非世者显。仓廪之所以实者,耕农之本务也;而綦组、锦绣、刻画为末作者富④。名之所以成、城池之所以广者,战士也;今死士之孤饥饿乞于道,而优笑酒徒之属乘车衣丝⑤。赏禄,所以尽民力易下死也;今战胜攻取之士劳而赏不沾,而卜筮、视手理、狐虫为顺辞于前者曰赐⑥。上握度量,所以擅生杀之柄也;今守度奉量之士欲以忠婴上而不得见,巧言利辞行奸轨以幸偷世者数御⑦。据法直言,名刑相当,循绳墨,诛奸人,所以为上治也,而愈疏远;谄施顺意从欲以危世者近习⑧。悉租税,专民力,所以备难充仓府也,而士卒之逃事伏匿、附托有威之门以避徭赋而上不得者万数。夫陈善田利宅,所以战士卒也,而断头裂腹播骨乎平原野者,无宅容身,死田夺⑨;而女妹有色,大臣左右无功者,择宅而受⑩,择田而食(11)。赏利一从上出,所以善剬下也(12);而战介之士不得职,而闲居之士尊显。上以此为教,名安得无卑,位安得无危。夫卑名位者,必下之不从法令、有二心务私学、反逆世者也;而不禁其行,不破其群,以散其党,又从而尊之,用事者过矣。上世之所以立廉耻者,所以属下也(13);今士大夫不羞污泥丑辱而宦,女妹私义之门不待次而宦。赏赐之所以为重也(14);而战斗有功之士贫贱,而便辟优徒超级(15)。名号诚信,所以通威也;而主掩障,近习女谒并行(16),百官主爵迁人,用事者过矣(17)。大臣官人,与下先谋比周(18),虽不法行(19),威利在下,则主卑而大臣重矣。
【注释】
①凡所冶者:从下文“社稷之所以立者”推断,本句当作“凡国之所以冶者! 为是。
②私行义者:私下里为了自己的目的而行义的人。这类人如田成子即是,他请求赏赐给大臣,大斗借出小斗贷入等厚施民间的行为就是私行义。
③陂:不正。知:同“智”,智慧,这里指为行私利而用智慧,巧诈。
④綦组:编织丝带之类。
⑤优:演戏、歌舞的人。
⑥视手理:看手上的纹理,即看手相。狐虫:同“狐蛊”,狩孤一类的蛊卦。语出《左传·僖公十五年》:“卜徒父筮之,吉:涉河,候车败。’诘之。对曰:‘乃大吉也。三败,必获晋君。其卦遇蛊曰:“千乘三去,三去之余,获其雄狐。”夫狐蛊,必其君也。’”蛊是《易》中卦名,但“千乘三去,三去之余,获其雄狐”一文却不见今本《易经·蛊卦》,当是卜徒父临时编造的繇词。顺辞:顺口编造的繇词。
⑦奸轨:同“奸宄”,犯法作乱者。
⑧施:邪僻不正。
⑨死田夺:应作“身死田夺”,“身”字涉上文而夺。
⑩受:同“授”授予,送给。
(11)食(sì):同“饲”,给…吃,供养。
(12)善:同“擅”,专断。剬:同“制”。
(13)属(zhǚ):倾注,这里指倾注能力。
(14)赏赐之所以为重:语义不通,疑应作“赏赐之加所以为重”,意为赏赐加于人身,是为了重视其人。
(15)便辟:统治者亲近宠幸的小臣。超级:超越应有的等级。
(16)谒(yè):告发,报告。
(17)用事者:即主事者,指君主。
(18)比周:勾结起来干坏事。
(19)虽不法行:应理解为“虽不法,行”。即使不合法度,仍要去做。
【译 文】
大体上说国家所以得以太平无事,依靠的是刑罚;可是如今为个人实行仁义的人受到尊重。国家的政权所以能够保持,是依靠安定平静;而那些灵牙利齿,能言善辩,阿谀逢迎,专门讲别人坏话的人却得到了任用。周边国境之内所以听从君主的指挥,是依靠诚信与恩惠;可是那些行为不正,思想巧诈,倾轧陷害别人的人却被使用。君上的命令所以能够被执行,权威所以被树立,是因为臣下谦恭、严格约束自己,听从君主的命令;可是那些隐居山野而否定现实的人却显赫于世。国家粮食储备之所以充实,是因为耕田的农民从事根本性的农业生产;可是那些编织丝带、织锦刺绣、彫刻绘画等从事非根本性劳动的人却发了家。君主的名望之所以能成就,城池土地之所以能够不断增加,是依靠战士的征战;如今战士的遗孤却忍饥挨饿,在路上乞讨,而那些供人取乐的娼优、酒徒之类的人却乘坐高级的车子,穿着丝绸服装。奖赏俸禄,是用来充分调动百姓的力量、换得臣民效死尽忠的;如今取得战争胜利攻城略地的战士显然劳苦却与奖赏无缘,而那些占卜爻卦、看手相、用“获取雄狐”的《蛊》卦的繇词,编造逢迎话的人,却曰曰得到奖赏。君主掌握法律制度,是用以使君主独有生杀之权的;可是如今维护法律制度的人要以忠民影响君主却不被接纳,而那些花言巧语,行为不轨的以侥幸的心理苟营于世的人却屡次被任用。按照法制直言敢谏,致力于名实相符,循规蹈矩,依法惩处坏人,是用以为君主治理国家的条件,可是这样做的人却越来越被疏远;而那些阿谀逢迎、想要危害社稷的人却被亲近宠幸。收取全部租税,集中全部民众的物力、财力,是为了防备灾难发生和充实国家的府库,可是士兵中逃避征战隐藏起来,依附有势力的门第来躲避服役出力和赋税而使朝廷不能使用的人数用万计算。预备良田和方便的住宅,是为了激励作战的士兵的;可是抛洒头颅、开腹破肠、尸体丢弃沙场的兵士,却没有容身的住宅,自己身死之后田地却被掠夺;那些漂亮年轻的女人,和毫无功劳的大臣、亲信,却能挑选好的住宅并得到授予,选择良田并得到供参。奖赏、鼓励一律从君主发出,是为了独自控制臣下;可是战场上的兵士们却得不到官职,而那些无所事事的隐士却能尊贵显赫。君主用这种种事实进行教导,名声怎么能不低下?地位怎么能不危险?使君主名声低下、地位危险的人,一定是那些不服从朝廷法制命令、对朝廷怀有二心,致力于私家学术、反对现实社会的人;可是朝廷不禁止他们的行动,不解散他们的群体以便拆散他们的私党,却要尊崇他们,这是掌权者的过错。上古所以要树立明廉洁、知羞耻的道德观念,是为了使臣下倾其全力工作;可是如今士大夫不以肮脏下流为羞耻却能当上大官,那些由于女儿、妹妹的私人交情,不必依照官职次序而升官。赏赐赐给别人是为了表示看重这个人;可是作战有功劳的士兵却贫穷卑贱,而那些受宠幸的小人、娼优却得到越级地晋升。名声和称号真实可信,是用以使君上的威势上下相通的手段;可是君主被蒙蔽,君主的亲信和宠幸的女人却能随意往上通报并能主持任用,所有的官吏都主管升迁、授予爵位,这是当政者的过错。大臣任命官职,与部下先谋划结党营私,即使不合法也照做不停,威势和利禄都掌握在臣下之手,结果君主地位低下而臣下的地位就贵重了。
【原文】
夫立法令者,以废私也。法令行而私道废矣。私者,所以乱法也。而士有二心私学、岩居窞处、托伏深虑①,大者非世,细者惑下;上不禁,又从而尊之以名,化之以实,是无功而显,无劳而富也。如此,则士之有二心私学者,焉得无深虑、勉知诈与诽谤法令②,以求索与世相反者也?凡乱上反世者,常士有二心私学者也。故《本言》曰③:所以治者,法也;所以乱者,私也。法立,则莫得为私矣。故曰:道私者乱④,道法者治。上无其道,则智者有私词,贤者有私意。上有私惠,下有私欲,圣智成群,造言作辞⑤,以非法措于上⑥。上不禁塞⑦,又从而尊之,是教下不听上、不从法也。是以贤者显名而居,奸人赖赏而富⑧。贤者显名而居,奸人赖赏而富,是以上不胜下也⑨。
【注释】
①窞(dàn):洞穴。托:寄托。深虑:周密地谋划。
②勉:尽力。 诽谤:批评。
③《本言》:韩非子所看过的书名,今世不见其书。
④道:同“导”,由,引导。
⑤造言:编造谎言。作辞:意同“造言”。
⑥措于上:意同“措其上”,放置在法制之上。
⑦禁塞:禁止,指禁止“以非法措其上”的行为。
⑧赖赏:依赖奖赏。赖:依靠,依赖。
⑨胜:超越,越过。
【译 文】
建立法律政令,是为了废止私家的活动。法律政令施行了,私家的活动就要废止。私家活动,是用来扰乱法制的。学有专长的人中,有的分心从事私家学术活动,有的隐居山野,有的投身权势之门隐藏起来做周密的谋划,势力大的非难整个社会,势力小的迷惑他的部下;君主对此不予禁止,又紧随其后用名声抬高他们,用实际利益改变他们的处境,这就使没有功绩却得到显赫,没有付出劳苦却得到富有。像这样,那些学有专长的人中分心从事私家学术的人,怎么能不周密谋划、用尽智慧伪诈,参与批评国家法律政令,以便寻找和当今社会相违背的人呢?凡是扰乱君上反对社会的人,肯定是学有专长的人中从事私家学术的人。所以《本言》上说:“用来治理国家的原则,是法制;用来扰乱国家的东西,是私家活动。法制确立以后,没有谁能再从事私家活动。”所以说:引导从事私家活动的国家就动乱,引导以法行事的国家就太平。君主没有自己的治国原则,那些智慧者就有私家的言论,贤能者就有私家的思想。君主有私下里的恩惠,臣下就会有私下的欲望,乖巧的智慧者结成群体,编造各种言论,将不合法的言论置于法制之上。君主非但不禁止,却又紧跟着尊崇他们,这是教导臣下不听从君主,不服从法令。所以乖巧的贤能的人使自己的名声显赫而居于要职,奸佞不正的人依靠君主的奖赏而暴富,所以君主超越不了臣下。
(闫玉山注译)
十八、六 反①
【原文】
畏死远难,降北之民也,而世尊之曰“贵生之士”。学道立方②,离法之民也,而世尊之曰“文学之士”。游居厚养,牟食之民也,而世尊之曰“有能之士”。语曲牟知,伪诈之民也,而世尊之曰“辩智之士”。行剑攻杀,暴傲③之民也,而世尊之曰“磏④勇之士”。活贼匿奸,当死之民也,而世尊之曰“任誉⑤之士”。此六民者,世之所誉也。赴险殉诚,死节之民,而世少之曰“失计之民”也。寡闻从令,全法之民也,而世少之曰“朴陋之民”也。力作而食,生利之民也,而世少之曰“寡能之民”也。嘉厚纯粹,整谷⑥“之民也,而世少之曰“愚戆之民”也。重命畏事,尊上之民也,而世少之曰”怯慑之民”也。挫贼遏奸,明上之民也,而世少之曰“谄谗之民”也。此六民者,世之所毁也。奸伪无益之民六,而世誉之如彼;耕战有益之民六,而世毁之如此,此之谓“六反”。布衣循私利而誉之,世主听虚声而礼之,礼之所在,利必加焉。百姓循私害而訾之,世主壅⑦于俗而贱之,贱之所在,害必加焉。故名赏在乎私恶当罪之民,而毁害在乎善宜赏之士,索国之富强,不可得也。
【注释】
①六反:六种行为自私自利、无法无天之人,世人却称赞他们,君主却重用他们;六种无私为国之人,世人却诋毁他们,君主随之贱视他们,此谓“六反”。
②方:方术,学说。
③憿(jiǎo):侥幸。
④磏:锋芒毕露。
⑤任誉:以友情为重,为朋友求情说好话。
⑥整谷:正派善良。
⑦壅:被蒙蔽。
【译文】
贪生怕死,逃避战争,是投降逃亡的人,而世人却尊称他们为珍惜生命之人。学习仁义道德,创建学说,是触犯法律的人,而世人却尊称他们为通晓经典文献的人。游手好闲却享受丰厚俸养,是掠夺他人食物不劳而获的人,而世人却尊称他们为有才能的人。满嘴歪理,只会玩弄智巧的人,是虚伪欺诈之人,而世人尊称他们为善辩有智的人。用剑杀人,是凶暴而求侥幸的人,而世人却尊称他们为有锋芒而勇敢的人。包庇坏人不举报坏事是应当处死的人,而世人却尊称他们为以友情为重并为朋友扬善隐恶的人。这六种人,是世俗称赞有加的。为国家危难赴汤蹈火,为忠诚而献身,是为节气而死的人,而社会上却贬低他们为不会打算的人。少见闻,服从法令,是遵守法律的人,而社会上却贬低他们为浅陋无知的人。努力耕作,自食其力,是会创造财富的人,而社会却贬低他们为缺少才能的人。人好敦厚,朴实纯正,是正派善良的人,而社会上却贬低他们为愚蠢呆板的人。重视命令,谨慎做事,是尊重君主的人,而社会上贬低他们为胆怯怕事之人。打击敌人,告发坏人,是使君主明理的人,而社会上却贬低他们为谗媚小人。这六种人,是世俗所诋毁的。奸诈虚伪无益于国家的人有六种,社会是如此的称赞他们;耕作劳动有益于国家的人也有六种,而社会却又如此的诋毁他们,这就叫“六反”。平民百姓根据对自己的利益而称赞前六种人,君主听到虚名而礼遇他们。礼遇他们,必然会奖赏他们。百姓根据对自己的害处而诋毁后者,君主被世俗蒙蔽而轻贱他们,轻贱他们,就必然会惩罚他们。所以名声和奖赏就落在自私干坏事应当治罪的人头上。而诋毁和惩罚却落在无私为公行善应当奖赏的人身上,这样的话,想让国家富强,是不可能的。
【原文】
古者有谚曰:“为政犹沐也,虽有弃发,必为之。”爱弃发之费而忘长发之利,不知权者也。夫弹痤①者痛,饮药者苦,为苦惫之故不弹痤饮药,则身不活,病不已矣。今上下之接,无子父之泽,而欲以行义禁下,则交必有郄②矣。且父母之于子也,产男则相贺,产女则杀之。此俱出父母之怀衽③,然男子受贺,女子杀之者,虑其后便、计之长利也。故父母之于子也,犹用计算之心以相待也,而况无父子之泽乎?今学者之说人主也,皆去求利之心,出相爱之道,是求人主之过父母之亲也,此不熟于论恩,诈而诬也,故明主不受也。圣人之治也,审于法禁,法禁明著,则官法。必于赏惩,赏罚不阿,则民用官。官治则国富,国富则兵强,而霸主之业成矣。霸王者,人主之大利也。人主挟大利以听治,故其任官者当能,其赏罚无私。使士民明焉,尽力致死,则劝伐可立而爵禄可致,爵禄致而富贵之业成矣。富贵者,人臣之大利也。人臣挟大利以从事,故其行危至死,其力尽而不望。此谓君不仁,臣不忠,则不可以霸王矣。
【注释】
①弹痤:用石针割刺疮。
②郄:通“隙”,裂痕。
③怀衽:怀抱。
【译文】
古时有句谚语:“行政事就像洗头一样,虽然要脱落头发,也一定要洗头。”舍不得废弃脱发而忽略新长头发的好处,是不懂权衡利益关系。用石针割刺疮是很痛的,喝药是很苦的,因为怕苦而不割刺疮不吃药,就会活不下去,治不好病。现在君主和臣下的关系,不像父子之间那么深的恩德,可君主却用道义约束臣下,君臣之间的关系就必然会有裂痕了。而且父母对于儿女,生男孩就互相祝贺,生女孩就溺死。儿女都从父母的怀抱中生出来,但男孩受祝贺,女孩却溺死,是父母考虑到以后的好处,计算长久的利益。所以父母对于子女,况且用计算的心理对待,何况是没有父子恩情的人呢?现在学者游说君主,都让君主放弃求利之心,采用相爱的原则,是要求君主具有超过父母对子女的爱,这是不熟悉君臣父子之间的恩德,是诡诈和欺骗,所以英明的君主不会接受。圣人治理国家,要审慎于法律禁令,法律禁令清楚明白,那么官吏就会依法治理。坚决实行赏罚,赏罚公正不偏私,百姓就会听从,百姓听从使唤,官吏尽心尽力,国家就能富强,国家富强,军队就会强大,霸主的事业就可成就。成为霸主,是君主最大的利益。君主怀着获大利的心情去治国,所以他任命有相当能力的人担任官吏,他的赏罚没有偏私。要使臣民明白,努力耕作,拼命作战,就可以建立功劳,得到爵位和俸禄;得到爵位和俸禄,就可以成就富贵之业。获得富贵,是人臣的最大利益。臣下怀着获大利的心情办事,所以肯冒险,用尽自己的力量也不怨恨,这就是说君主对臣下不一定要仁爱,臣下对君主不一定要尽私忠,就可以成就霸主事业了。
十九、五 蠹
【原文】
上古之世,人民少而禽兽众,人民不胜禽兽虫蛇。有圣人作①,构木为巢以避群害,而民悦之,使王天下②,号之曰有巢氏③。民食果蓏蚌蛤④,腥臊恶臭而伤害腹胃⑤,民多疾病。有圣人作,钻燧取火⑥,以化腥臊,而民说之⑦,使王天下,号之曰燧人氏⑧。中古之世,天下大水,而鲧、禹决渎⑨。近古之世,桀、纣暴乱,而汤、武征伐。今有构木钻燧于夏后氏之世者,必为鲧、禹笑矣;有决渎于殷、周之世者,必为汤、武笑矣。然则今有美尧、舜、汤、武、禹之道于当今之世者,必为新圣笑矣⑩。是以圣人不期修古(11),不法常可(12),论世之事,因为之备。
【注释】
①作:起来,兴起。
②王(wàng):称王,即统治。
③有巢氏:传说中发明巢居的人或人群。
④果蓏(luǒ):瓜果的总称。蘸,瓜类植物的果实。蛤(gé):蛤蜊(1í)。
⑤恶臭(xiù):难闻的气味。
⑥燧(suì):古代取火的器具。
⑦说:同“悦”,喜欢。
⑧燧入氏:传说中发明钻木取火的人或人群。
⑨鲧(gǔn)、禹决渎(dú):传说鲧是禹的父亲,夏后氏的部落首领。他奉尧的命令治水,采用拦河筑坝的方法,没有成功,被舜杀死;禹接受了他父亲的教训,疏通河道,导流入海,治服了洪水。决,疏通。渎,通海的河道。
⑩新圣:新时代的圣人。
(11)期:期望,羡慕。修古:远古。修,亦作“习、治”解。
(12)法:效法。常可:永远适宜的办法,陈规。
【译文】
在上古时代,人口稀少,鸟兽众多,人民受不了禽兽虫蛇的侵害。这时候出现了一位圣人,他发明在树上搭窝棚的办法,用来避免遭到各种伤害,人们因此很爱戴他,推举他来治理天下,称他为有巢氏。当时人民吃的是野生的瓜果和蚌蛤,腥臊腐臭,伤害肠胃,许多人得了疾病。这时候又出现了一位圣人,他发明钻木取火的方法烧烤食物,除掉腥臊味,人们因而很爱戴他,推举他治理天下,称他为燧人氏。到了中古时代,天下洪水泛滥,鲧和他的儿子禹先后负责疏通河道,排洪治灾。近古时代,夏桀和商纣残暴昏乱,商汤和周武王就起兵讨伐。如果在夏朝的时代还有人构木为巢、钻木取火,一定会被鲧、禹所嗤笑;在殷、商时代还有人把疏通河道当作紧急之务的,一定会被商汤和周武王所嗤笑。那么,如果当今还有人称赞尧、舜、禹、汤、武那一套办法,也一定要被当代的圣人所嗤笑了。所以,圣人不向往久远的古代,不效法恒久不变的常规,要研究当代的社会情况,并据此为它制定相应的措旆。
【原文】
古者丈夫不耕①,草木之实足食也;妇人不织,禽兽之皮足衣也。不事力而养足,人民少而财有余,故民不争。是以厚赏不行,重罚不用,而民自治。今人有五子不为多,子又有五子,大父未死而有二十五孙②。是以人民众而货财寡,事力劳而供养薄,故民争,虽倍赏累罚而不免于乱。尧之王天下也,茅茨不翦③,采椽不④;粝粢之食⑤,藜藿之羹⑥;冬曰麂裘⑦,夏曰葛衣⑧;虽监门之服养⑨,不亏于此矣。禹之王天下也,身执耒臿⑩,以为民先;股无胈(11),胫不生毛(12),虽臣虏之劳,不苦于此矣。以是言之,夫古之让天子者,是去监门之养,而离臣虏之劳也,古传天下而不足多也(13)。今之县令,一日身死,子孙累世驾(14),故人重之。是以人之于让也,轻辞古之天子,难去今之县令者,薄厚之实异也(15)。夫山居而谷汲者(16),媵腊而相遗以水(17);泽居苦水者,买庸而决窦(18)。故饥岁之春,幼弟不饷(19);穰岁之秋(20),疏客必食。非疏骨肉,爱过客也,多少之实异也。是以古之易财(21),非仁也,财多也;今之争夺,非鄙也(22),财寡也。轻辞天子,非高也,势薄也;重争士橐(23),非下也,权重也。故圣人议多少、论薄厚为之政。故罚薄不为慈,诛严不为戾(24),称俗而行也。故事因于世,而备适于事。
【注释】
①文夫:泛指成年男子。
②大父:祖父。
③茅茨(cí):茅草盖的屋顶。
④采:栎(lì)木。椽(chuán):架在屋顶檩木上的木条。(zhuó):砍削。
⑤粝(lì)粢(zī):泛指粗劣的食物。粝,粗米。粢,谷类。
⑥藜:一年生草本植物,嫩叶可吃。藿(huò):豆叶。羹(gēng):浓汤。
⑦麑(ní)裘:泛指兽皮衣服。麂,小鹿。裘,皮衣。
⑧葛衣:粗布衣。葛,一种多年生蔓草,根可吃,纤维可织布。
⑨虽:即使。监门:看门的人。服养:指穿的和吃的。
⑩臿(chā):锹。
(11)股:大腿。胈(bá):肌肉。
(12)胫(jìng):小腿。
(13)多:称誉,赞美。
(14)累世:接连几代。。(xié)驾:系马套车。这里指是有马车坐。
(15)薄厚:指利益的大小。
(16)汲(jí):取水。
(17)媵(1ǘ):楚国人二月间或祭祀饮食神的节曰。腊(là):祭名,周历十二月(夏历十月)举行,祭祀百神。遗(wèi):赠送。
(18)庸:雇工。窦(dòu):孔洞。这里指沟渠。
(19)饷(xiǎng):供给食物。
(20)穰(ráng):庄稼丰熟。
(21)易:看轻。
(22)鄙:贪吝。
(23)士:通“仕”,做官。橐:通“托”,依托,指依附贵族。
(24) 戾(1ì):凶暴。
【译文】
在古代,男人不耕地,野生的果实足够吃;妇女不用纺织,禽兽的皮足够穿。不用费力而供养充足,人口少而财物有余,所以人们之间用不着争夺。因而不实行厚赏,不使用重罚,而民众自然安定。现在人们养有五个儿子并不算多,每个儿子又各有五个儿子,祖父还没有死就会有二十五个孙子。人口多了,而财物缺乏,费尽力气劳动,还是不够吃用,所以民众互相争夺,即使加倍地奖赏和不断地惩罚,仍然免不了要发生混乱。
尧统治天下的时候,住的是没经修整的茅草房,连栎木椽子都不曾砍削;吃的是粗粮,喝的是野菜汤;冬天披块小鹿皮,夏天穿着麻布衣,即使现在看门奴仆的生活,也不比这差。禹统治天下的时候,亲自拿着锹锄,带领人们干活;累得大腿的肉减少了,小腿上的汗毛都磨光,即使奴隶们的劳役也不过如此。由此说来,古代让出天子地位的人,不过是辞掉了看门奴仆般的苦差,摆脱奴隶样的繁重劳苦罢了,所以把天下传给别人也并不值得赞美和恋念。如今的县令,一旦死了,他的子孙世世代代乘肥马坐坚车,所以人们看重县令的职位。因此人们对于让位这件事,能够轻易地辞掉古代的天子地位,却难以舍弃今天的县令职位,这是因为利益大小的实际情况不同啊。住在山上到深谷去打水的人们,节日里用水做礼物互相赠送;住在洼地苦于水涝的人们,却要雇人挖渠排水。所以荒年的春天,对自己的幼弟也不能管饭;丰年的秋天,对疏远的过客也一定招待吃喝。这并不是疏远亲人,而偏爱过客,是因为收成多少的实际情况不同啊。因此古人看轻财物,并不是仁慈,而是因为财物多;今人发生争夺,并不是贪吝,而是因为财物少。轻易地辞掉天子荣誉,不是什么品德高尚,而是因为古代权位太轻;争夺官职和依附权贵,不是什么品德卑下,而是因为当今权势太重。因此圣人研究社会财富的多少,考虑权势的轻重,来制定他的政令。刑罚轻不算是仁慈,责罚严不算是暴虐,是适应社会情况而行事。所以国家应做的事情取决于社会情况的变化,而应备的措施要跟所做的事情相适应。
【原文】
宋人有耕田者,田中有株,兔走触株,折颈而死,因释其耒而守株①,冀复得兔②。兔不可复得,而身为宋国笑。今欲以先王之政③,治当世之民,皆守株之类也。
【注释】
①释:丢下。耒(lěi):古代翻土的农具。
②冀:希望。
③先王:这里指尧、舜、禹、汤、武。
【译文】
有个宋国人在田里耕作,田中有一个树桩,一只兔子奔跑时撞在树桩上碰断脖子死了。从此这个宋人便放下手中的农具,守在树桩旁边,希望再捡到撞死的兔子。他当然不可能再得到兔子,自己却被宋国人所嗤笑。现在假使还要用先王的政治来治理当代的民众,那就无疑和守株待兔之类人一样可笑了。
二十、显 学
【原文】
世之显学①,儒、墨也。儒之所至②,孔丘也。墨之所至,墨翟也。自孔子之死也,有子思之儒③,有子张之儒④,有颜氏之儒⑤,有孟氏之儒,有漆雕氏之儒⑥,有仲良氏之儒⑦,有孙氏之儒⑧,有乐正氏之儒⑨。自墨子之死也,有相里氏之墨⑩,有相夫氏之墨,有邓陵氏之墨(11)。故孔、墨之后,儒分为八,墨离为三(12),取舍相反不同,而皆自谓真孔、墨,孔、墨不可复生,将谁使定后世之学乎?(13)孔子墨子俱道尧舜,而取舍不同,皆自谓真尧舜,尧舜不复生,将谁使定儒、墨之诚乎?殷、周七百余岁,虞、夏二千余岁(14),而不能定儒、墨之真,今乃欲审尧舜之道于三千岁之前,意者其不可必乎(15)!无参验而必之者,愚也;弗能必而据之者,诬也。故明据先王,必定尧舜者,非愚则诬也。愚诬之学,杂反之行,明主弗受也。
【注释】
①显学:地位显要的学派。
②至:最高。
③子思:是孔子的儿子孔鲤之子,孔子的孙子,名伋,被后 儒尊称为“述圣”。孔子死后师从曾子。曾子,名参,是孔子的学生。《孝经》即为曾参所作。被后儒称为“孝圣”。
④子张:姓颛孙,名师,鲁国人,是孔子诸弟子中最为激进的一派。他们讲究戴矮帽,随便不拘,衣冠行为同于流俗,缺乏儒者的雍容气度和儒雅风范,被荀子称为“贱儒”。
⑤颜氏:颜回也。颜回品格高尚,学识渊博,最得孔子之意。被后人推为孔子七十二贤之首,尊称“复圣”,颜氏之儒是孔子诸弟子中的“德行派”。
⑥漆雕氏:姓漆雕,名开,是孔子诸弟子中的任侠派。
⑦仲良氏:陈良,楚国人,是兼有曾子、子夏二家的学派。
⑧孙氏:即荀子学派。
⑨乐正氏:乐正克。作《大学》、《学记》,是孔子诸弟子中的《大学》学派。
⑩相里氏:姓相里,名勤。
(11)《庄子·天下》篇说:南方之墨者苦获、已齿、邓陵氏之属云,则邓陵氏之墨学,当是墨子死后流传在南方的墨家学派。
(12)离:分也。
(13)使:由……,让……。
(14)此句应为:虞夏七百余岁,殷、周二千余岁。此取概数而言。
(15)意者:想必。必:必定,肯定,此指可以下结论。
【译文】
世间最显要的学派是儒家和墨家。儒家学派造诣最高的是孔丘,墨家学派造诣最高的是墨翟。自从孔子死后,儒家分为子思学派、子张学派、颜氏学派、孟氏学派、漆雕学派、仲良学派、孙卿学派、乐正学派。自从墨子死后,墨家学派有相里氏学派、相夫氏学派和邓陵氏学派。因此,自孔、墨以后,儒家分为八家,墨家分为三家,他们对孔墨学说的取舍各不相同,然而都自称是得到了孔墨的真传,孔墨不能复生,将由谁来鉴定后世的学派哪一家得到孔墨的真传呢?孔子、墨子都称道尧舜,而他们对尧舜的取舍各不相同,都自称得到了尧舜之道,尧舜不能复生,将由谁来鉴定孔墨谁真正得到尧舜之道呢?经历了夏朝七百余年,殷、周二千余年的历史演变,却不能确定儒、墨两家所托的尧舜是真是假,而今儒、墨的后学却想要回溯三千年前的古史来审定尧舜之道,想必一定是不可能的。如果未经调查研究就轻易下结论,是愚蠢的举动;如果不能确定就轻易地来依据它,就是一种欺骗。所以,坚信不疑地依据先王,武断地确定尧舜之道,这不是愚蠢就是欺骗。愚蠢、欺骗的学说、悖乱无常的行为,英明的君主是不会接受的。
【原文】
今世之学士语治者,多曰:“与贫穷地以实无资①。”今夫与人相若也②,无丰年旁人之利,而独以完给者③,非力则俭也;与人相若也④,无饥馑疾疚祸罪之殃⑤,独以贫穷者,非侈则惰也。侈而惰者贫,而力而俭者富。今上征敛于富人以布施于贫家⑥,是夺力俭而与侈惰也,而欲索民之疾作而节用⑦,不可得也。
今有人于此,义不入危城⑧,不处军旅,不以天下大利易其胫一毛⑨,世主必从而礼之⑩,贵其智而高其行,以为轻物重生之士也。夫上所以陈良田大宅,设爵禄,所以易民死命也;今上尊贵轻物重生之士,而索民之出死而重殉上事(11),不可得也。藏书策,习谈论,聚徒役(12),服文学而议说(13),世主必从而礼之,曰:“敬贤士,先王之道也。”夫吏之所税,耕者也;而上之所养,学士也。耕者则重税,学士则多赏,而索民之疾作而少言谈(14),不可得也。立节参明(15),执操不侵(16),怨言过于耳,必随之以剑(17),世主必从而礼之,以为自好之士。夫斩首之劳不赏(18),而家斗之勇尊显,而索民之疾战距敌而无私斗(19),不可得也。国平则养儒侠,难至则用介士(20),所养者非所用,所用者非所养,此所以乱也(21)。
【注释】
①与:赐予。
②夫:彼,另一些人,此指富裕的人。相若:相同。
③完给:可以满足供给,给能自给自足。
④此句的主语是贫穷的人,意指贫穷的人跟富人一样。
⑤疚:久病。 罪:当为“灾”之误,即祸灾。
⑥上:指君主。
⑦疾作:指积极劳作。
⑧义:主张。此指这些人的为人。
⑨易:交易。即《孟子·尽心》所说:拔一毛而利天下不为也。
⑩从而:因此。
(11)重殉:重视。
(12)徒役:学徒弟子。当时的学徒弟子都要为老师服一定的杂役,故称徒役。
(13)服:学习。
(14)言谈:此指议论时政。
(15)参明:高明。此指气节高峻、明朗。参,高也。
(16)执操:指所持有的志节。 不侵:指不被别的人或事侵害。
(17)随之以剑:指听到对自己的怨言,立即与对方用剑决斗。
(18)斩首:指在战斗中斩敌人的首级。
(19)距:拒也。
(20)介士:甲士,指战斗的士兵。
(21)这五句也见于《五蠹》篇。
【译文】
现在的学士讲到治理国家,大多都说:“拿土地赐予贫穷的人民,来充实那些无资产的人们。”现今富人和穷人是一样的。没有丰收的年景和意外的财产收入,而独自可以自给自足,不是因为用力劳作就是因为节俭;贫穷的人与富人也是一样的,没有遇到饥馑、久病不愈,或者殃及灾祸,而独自贫穷者,不是因为奢侈就是因为懒惰。奢侈而懒惰者贫穷,而力作和节俭的人富裕。现在,君主征收富人的财物来布施给穷人,这就等于是夺取力作和节俭者的成果来给予奢侈和懒惰者了,这样,想要得到大家积极劳作而且节俭,是不可能做到的。
现在有的人,其为人是不入危险之城,不参加国家的军队,不用天下(国家)的大利益来交换腿上的一根汗毛,君主一定因此而礼敬他们,高看他们的智慧和行为,认为他们是轻视利益而珍视生命的人。君主之所以陈设良田美宅,设立高官厚禄,是用来换取百姓的拼死报效;现今君主尊显那些轻物重生的人,又反过来求得百姓出生入死重视君主的事情,这是不可能得到的。(儒士们)收藏诗书,学习谈论,聚集徒众,学习文学而议论朝政,君主一定因此而礼敬他们,说:“礼敬贤士,乃是先王之道。”官吏所收赋税的对象,是农耕的百姓,而君主所豢养的是学士。耕田的人被征收重税,学士则会得到众多的赏赐,反过来想要求得百姓积极劳作而少去议论时政,这是不可能实现的。有人确立了高峻、明朗的气节,所持有的志节不被别的人或事情所侵害。听到有对自己的怨言,立即会与对方用剑来决斗,君主一定因此而礼敬他们,认为这是爱好自己名誉的人。斩首杀敌的功劳得不到赏赐,但为了自家的私利而斗勇却能得到尊显,反过来想求得百姓的积极参战拒敌而不为自己的私利斗勇,这是不可能得到的。国家和平时期就豢养儒士和侠客,国家有难则要用甲士,平常所养之人不是有难时所用之人,国难时所用之人又不是平常所养主人,这就是国家动乱的原因。
【原文】
天下皆以孝悌忠顺之道为是也①,而莫知察孝悌忠顺之道而审行之,是以天下乱。皆以尧舜之道为是而法之,是以有弑君②,有曲于父③。尧、舜、汤、武或反君臣之义,乱后世之教者也。尧为人君而君其臣④,舜为人臣而臣其君,汤、武为人臣而弑其主、刑其尸⑤,而天下誉之,此天下所以至今不治者也。夫所谓明君者,能畜其臣者也⑥;所谓贤臣者,能明法辟、治官职以戴其君者也⑦。今尧自以为明而不能以畜舜,舜自以为贤而不能以戴尧,汤、武自以为义而弑其君长,此明君且常与而贤臣且常取也。故至今为人子者有取其父之家⑧,为人臣者有取其君之国者矣。父而让子,君而让臣,此非所以定位一教之道也⑨。臣之所闻曰:“臣事君,子事父,妻事夫。三者顺则天下治,三者逆则天下乱,此天下之常道也。”明王贤臣而弗易也,则人主虽不肖,臣不敢侵也。今夫上贤任智无常⑩,逆道也,而天下常以为治。是故田氏夺吕氏于齐(11),戴氏夺子氏于宋(12)。此皆贤且智也,岂愚且不肖乎?是废常上贤则乱,舍法任智则危。故曰:上法而不上贤。
【注释】
①悌:敬爱兄长。
②弑:杀。古时把臣杀君、子杀父叫“弑”。
③曲:弯曲,这里有背逆的意思。
④君其臣:让他的臣子做君主。传说尧在年老时把他的君位让给舜。
⑤弑其主:传说夏朝最后一个君主桀荒淫无道,被商汤打败,死于鸣条(今河南长垣西南,一说在今山西运城安邑镇北)。刑其尸:传说商代最后一个君主纣残暴无道,周武王率兵讨伐,商败,纣投火自焚,武王割下他的头示众。
⑥畜:饲养,这里有驾驭、驯服的意思。
⑦辟(bì):法。戴:拥护。
⑧家:春秋战国时期指大夫管辖的区域。
⑨定位一教:确定名位统一政教。
⑩上贤:崇尚贤人。上,通“尚”,尊崇。常:常道,指“臣事君,子事父,妻事夫”。
(11)田氏夺吕氏于齐:齐国是周初功臣吕望的封地,公元前481年齐国的执政大臣田常杀死齐简公,立简公弟为平公,到前386年周王室承认田氏为诸侯从此田氏取代了吕氏为齐国君主。
(12)戴氏夺子氏于宋:此事指约于公元前255年司城子罕杀死奢侈无道的齐桓侯自立为国君。戴氏,司城子罕姓戴,故称戴氏。子氏,宋国是商王纣的庶兄微子启的封地,商王是子姓,故称宋君为子氏。
【译 文】
天下的人们都认为孝悌忠顺之道是对的,却没有人知道考察孝悌忠顺之道的内容并且慎重地实行它,因此造成天下混乱。天下的人们都认为尧舜之道是对的而效法它,因此出现臣子杀死君主、儿子背逆父亲的情况。尧、舜、汤、武也有违反君臣之间的道德原则,扰乱后代政教的。尧本是君主却把君位推让给他的臣子,舜本是臣子却把他的君主当做臣子,商汤本来是夏桀的臣子却杀了他的君主,周武王本来是商纣的臣子却割下了自己君主的脑袋示从,天下的人们却称赞他们的行为,这就是从古到今天下不安定的原因。所谓英明的君主,是指能使自己的臣下驯服的人;所谓贤能的臣子,是指能阐扬法度、尽心职守、拥戴自己君主的人。尧自以为英明却不能驯服舜,舜自以为贤能却不能拥戴尧,商汤和周武王自以为行为合理却杀了自己的君主,这就是所谓的英明君主还常常失去权位,所谓的贤能臣子还常常篡夺权位的情况。所以直到今天还存在作为儿子的夺取父亲之家,作为臣子的夺取君主之国的事情。父亲让权给儿子,君主让位给臣下,这并非是用以确定名位统一政教的做法。我听说:“臣子事奉君主,儿子事奉父亲,妻子事奉丈夫。遵循这三条原则天下就会安定,背离这三条原则天下就会混乱,这是天下世代沿袭不变的法则。”英明的君主贤能的臣子,只要不改变这个法则,那么君主即使不太英明,臣下也不敢侵夺他的权位。而今,崇尚贤人、任用智者,没有固定的法则,都是违背孝悌忠顺之道的,可是天下的人们却常常认为是天下太平。因此,在齐国田氏夺了吕氏的君位,在宋国戴氏夺了子氏的君位。这些都是贤能而且聪明的人,难道是愚笨而且不贤的人么?这些事实说明丢开固定的法则、崇尚贤人天下就混乱,舍弃法度任用智者,君主的权位就要受到危害。所以说:“治国应当崇尚法度而不应当崇尚贤人。”
【原文】
古者黔首悗密蠢愚①,故可以虚名取也。今民儇诇智慧②,欲自用,不听上。上必且劝之以赏③,然后可进;又且畏之以罚,然后不敢退。而世皆曰:“许由让天下④,赏不足以劝;盗跖犯刑赴难⑤,罚不足以禁。”臣曰:未有天下而无以天下为者,许由是也;已有天下而无以天下为者,尧、舜是也。毁廉求财⑥,犯刑趋利⑦,忘身之死者,盗跖是也。此二者⑧,殆物也。治国用民之道也,不以此二者为量。治也者,治常者也⑨;道也者,道常者也⑩。殆物妙言,治之害也。天下太上之士(11),不可以赏劝也;天下太下之士(12),不可以刑禁也。然为太上士不设赏,为太下士不设刑,则治国用民之道失矣。故世人多不言国法而言从横(13)。诸侯言从者曰:“从成必霸”;而言横者曰:“横成必王”。山东之言从横未尝一日而止也(14),然而功名不成,霸王不立者,虚言非所以成治也。王者独行谓之王,是以三王不务离合而正(15),五霸不待从横而察(16),治内以裁外而已矣。
【注释】
①黔(gián)首:指民众。悗(mèn)密:无动于衷,安静。这里是纯朴的意思。
②儇调(×uān×òng):聪明轻薄。这里是机灵狡诈的意思。
③劝:鼓励。
④许由:传说是尧时的高士,尧要把天下让给他,他不接受,逃避到箕山之 下耕田。
⑤盗跖(zhì):相传为春秋末期柳下屯(今山东西部)人,名跖。《荀子·不苟》说他与舜、禹齐名。而《史记·伯夷列传》却说他每天杀害无辜的人,吃人肝肉,凶暴残忍,聚集党徒,横行天下。
⑥毁廉:败坏廉洁。
⑦趋:快步行走,这里是追逐的意思。
⑧此二者:指许由轻视权位和跖不惧危难的行为。
⑨常:普通,这里指普通的人。
⑩道:通“导”。妙言:指“恬淡之学”、“恍惚之言”。
(11)太上:最高,最上等。
(12)太下:最低、最下等。
(13)从横:合纵连横。从,通“纵”。
(14)山东:指崤山以东地区。战国时期的齐、楚、燕、韩、赵、魏六国处在这个地区。
(15)三王:指夏禹、商汤、周武王。离合:指纵横活动。
(16)五霸:指齐桓公、晋文公、楚庄王、吴王阖闾和越王勾践。这五个诸侯王在春秋时期先后称霸。
【译 文】
古时的民众纯朴愚笨,所以可以用虚假的名声骗取他们。当今的民众机灵狡诈有智谋,想要以自己的意愿行事,不肯服从君主的旨意。君主一定要用赏赐来鼓励他们,然后才能使他们上进;又要用刑罚来威胁他们,然后才能使他们不敢后退。然而世上的人都说:“许由辞让天下,说明赏赐对他不起鼓励作用;跖不怕犯刑法,不避危难,说明刑罚对他不起禁止作用。”我认为:本来没有统治天下而又不把天下放在眼里,许由就是这样的人;已经统治天下而又不把天下放在眼里,尧、舜就是这样的人。败坏廉洁去求取财物,触犯刑法去追求私利,不顾自身生死,跖就是这样的人。许由和跖这两种人的行为是危险的。治理国家役使民众的措施,不能用这两种人的行为作标准。所谓治,是指治理普通民众说的;所谓道,是指引导普通民众说的。那些危险的行为玄妙的言论,是治理国家的祸害。世上最上等的人不能用赏赐鼓励,最下等的人不能用刑罚禁止。如果因为有最上等的人就不设置赏赐制度,因为有最下等的人就不设置刑罚制度,那就等于取消了治国用民的措施。因此,当今的人们大都不讲治国的法度而大谈合纵连横。诸侯中讲合纵的人说:“合纵成功了,就一定可以称霸”;而讲连横的人说:“连横成功了,就一定可以称王”。崤山以东六国大讲合纵连横从未停止过一天,可是既没成功成名,又没建立霸王之业,这就说明不切实际的言谈是不能用来治理国家的。做为君主,做事有主见不受外力左右才称得上王,因此三王不致力纵横就把天下治好了,五霸不靠纵横就能明察天下形势,他们不过是首先治理国家的。做为君主,做事有主见不受外力左右才称得上王。因此三王不致力纵横就把天下治理好了,五霸不靠纵横就能明察天下形势,他们不过是首先治理好内政,然后用强盛的国力控制天下罢了。
【原文】
圣人之治民,度于本,不从其欲,期于利民而已。故其与之刑,非所以恶民,爱之本也。刑胜而民静,赏繁而奸生。故治民者,刑胜,治之首也;赏繁,乱之本也。夫民之性,喜其乱而不亲其法。故明主之治国也,明赏,则民劝功;严刑,则民亲法。劝功,则公事不犯;亲法,则奸无所萌。故治民者,禁奸于未萌;而用兵者,服战于民心。禁,先其本者治;兵,战其心者胜。圣人之治民也,先治者强,先战者胜。夫国事,务先而一民心,专举公而私不从,赏告而奸不生,明法而治不烦,能用四者强,不能用四者弱。夫国之所以强者,政也;主之所以尊者,权也。故明君有权有政,乱君亦有权有政,积而不同①,其所以立异也。故明君操权而上重,一政而国治。故法者,王之本也;刑者,爱之自也②。
【注释】
①积:通“绩”。
②自:古“鼻”字,“鼻”表示开始。
【译文】
圣人治理民众,考虑民众的根本利益,而不去顺从他们的欲望,只期望有利于民众罢了。所以,圣人给民众设置刑罚,并不是因为憎恨民众,而是出于爱护民众的根本考虑。刑罚占了优势,民众就会安宁;奖赏乱施滥用,奸邪就会滋生。所以治理民众,刑罚占优势,是使国家安定的开端;奖赏繁滥,是使国家混乱的祸根。民众的本性,喜欢国家混乱而不爱国家的刑法。所以英明的君主治理国家,明确地实施奖赏,那么民众就受到鼓励而去立功;严厉地使用刑罚,那么民众就依从国法。民众受到鼓励去立功,那么国家的政事就不会受到侵扰;民众依从国法,那么奸邪就无从发生。所以治理民众,要把奸邪禁止在尚未发生之时;用兵打仗,要使民众的思想适应战争。禁止奸邪,在奸邪的本源还没有产生之时进行禁止,就能治理好;用兵打仗,利用民众的自觉思想来作战,就会胜利。圣人治理民众,抢先治理奸邪之心,所以能强大;战前做好思想动员,所以会胜利。治理国家的大事,要努力贯彻这种抢先的原则来统一民众的思想认识,专门推崇公家的利益而不顺从私利,奖赏告发奸邪的人来使奸邪不发生,彰明法度来使国家的治理不烦乱。能够采用这四种办法的,国家就强盛;不能使用这四种办法的,国家就衰弱。国家之所以强大,是靠了政策;君主之所以尊贵,是靠了权力。英明的君主有权力有政策,昏乱的君主也有权力有政策,但成绩却不同,这是因为他们确立的原则不一样啊。所以英明的君主掌握住权力,自己就得到尊重;专一地实行法治的策略,国家就安定太平。所以,法治,是称王天下的基础;用刑,是爱护民众的开始。
【原文】
夫民之性,恶劳而乐佚①。佚则荒,荒则不治,不治则乱,而赏刑不行于天下者必塞。故欲举大功而难致而力者,大功不可几而举也②;欲治其法而难变其故者,民乱不可几而治也。故治民无常,唯治为法。法与时转则治,治与世宜则有功。故民朴,而禁之以名,则治;世知③,维之以刑,则从。时移而治不易者乱,能治众而禁不变者削④。故圣人之治民也,法与时移而禁与能变。
【注释】
①佚:通“逸”,安逸。
②几:通“冀”.希望。
③知:通“智”。
④治:衍文。
【译文】
民众的本性,厌恶劳苦而喜欢安逸。喜欢安逸,事业就要荒废;事业荒废了,政事就不能治理好;政事不能治理好,国家就会混乱;而赏罚不能在全国实行,君主就一定会被蒙蔽。所以想要建立丰功伟绩而难以取得民众力量的,丰功伟绩就不可能指望被建立起来;想要搞好自己的法治而又难以改变陈规旧章的,民众必然混乱而不可能指望把他们治理好。所以治理民众没有永恒不变的常规,只要能治理好国家的就是合宜的法度。法度能随着时代的发展而进行变革,国家就能治理好;治理的措施和社会情况相适合,治理就会见功效。所以民众质朴,只要用好名声或坏名声来制约他们,就能把他们治理好;社会上的人智巧奸诈,就要用刑罚来约束他们,才能使他们服从。时代发展了而治理的措施不改变的国家就会混乱,能人增多而禁令不改变的国家就会削弱。所以圣人治理民众,法制随着时代的发展而进行变革,禁令随着智能的发展而加以改变。
【原文】
能越力于地者富,能起力于敌者强,强不塞者王。故王道,在所开,在所塞,塞其奸者必王。故王术,不恃外之不乱也,恃其不可乱也。恃外不乱而治立者削①,恃其不可乱而行法者兴。故贤君之治国也,适于不乱之术。贵爵,则上重,故赏功爵任而邪无所关②。好力者,其爵贵;爵贵,则上尊;上尊,则必王。国不事力而恃私学者,其爵贱;爵贱,则上卑;上卑者必削。故立国用民之道也,能闭外塞私而上自恃者③,王可致也。
【注释】
①治立:当作“立治”。
②任:能力。关:措置。
③上:通“尚”,崇尚。
【译文】
能够在农耕上发挥民众力量的国家就富裕,能够在对敌作战中发动民众力量的国家就强大,强大得不能被阻挡的国家就能称王天下。所以称王天下的途径,就在于开发民力,但也在于禁止奸邪,能够禁止国内奸邪的国家一定能称王天下。所以称王天下的策略,不是依靠外国不来捣乱,而是依靠自己不可能被捣乱。依靠外国不捣乱来确立治国方法的国家就会削弱,依靠自己不可能被捣乱而推行法治的国家就能兴盛。所以贤明的君主治理国家,遵奉不可能被人捣乱的策略。人们看重爵位,那么君主就会被尊重,所以奖赏有功劳的人、把爵位封给有能力的人而邪恶的人就没有什么地方可插足了。崇尚使用民力的国家,它的爵位就被人看重;爵位被人看重,那么君主就受到尊敬;君主受到尊敬,就一定能称王天下。国家不致力于使用民力进行耕战而依靠那些私自搞学术的人,它的爵位就被人看轻;爵位被人看轻,那么君主就卑贱了;君主卑贱的国家就一定会削弱。所以维持国家使用民众的办法,如果是能够杜绝外国的捣乱、禁止搞私门学术而着重依靠自己力量的,那么称王天下的功业就可以取得了。
二十一、制 分
【原文】
夫凡国博君尊者,未尝非法重而可以至乎令行禁止于天下者也。是以君人者分爵制禄,则法必严以重之山。夫国治则民安,事乱则邦危。法重者得人情,禁轻者失事实②。且夫死力者,民之所有者也,情莫不出其死力以致其所欲。而好恶者,上之所制也,民者好利禄而恶刑罚。上赏好恶以御民力③,事实不宜失矣;然而禁轻事失者,刑赏失也。其治民不秉法、为善也如是,则是无法也。故治乱之理④,宜务分刑赏为急⑤。治国者莫不有法,然而有存有亡;亡者,其制刑赏不分也。治国者,其刑赏莫不有分。有持以异为分⑥,不可谓分;至于察君之分,独分也⑦。是以其民重法而畏禁,愿毋抵罪而不敢胥赏⑧。故曰不待刑赏而民从事矣。
【注释】
①严以重之:使法制严格而且苛刻。重:指苛刻。
②事实:指政事的实效。实:功实,实效。
③赏:应作“掌”字为是,掌握。
④治乱:偏义复词,指治。分:分明界,确定界限。
⑥异:指不同的标准。分:界限。
⑦独:指唯一的标准,与上文的“异”相反。
⑧抵罪:触犯法律被判罪。胥:同“须”,期待。
【译文】
凡是国土广大、国君尊贵的,从来都是法制严厉并且可以做到在天下有令必行,有禁必止的。所以统治者分别爵位待级、制定俸禄标准,就一定要使法制严格并且苛刻。国家太平无事,百姓生活就安定,政事混乱,国家就危险。法制严厉符合人的常情,法禁松驰会失去政事的实际功效。况且那种拼命卖力的,是百姓所具有的,按照百姓的本性没有不是想付出自己的性合或力量取得自己要得到的东西。他们的喜好和厌恶,是君主可以控制的。百姓喜好利禄并厌恶刑罚,君主把握这种喜好和厌恶的心理来使用百姓的力量,政事的实际功效就应不失掉。这样之后法禁仍然松驰、政事没有成效的,是因为赏罚不当。君主治理百姓不掌握法制,却象这样去做善事,这就是没有法制。所以治理国家的办法,应致力于将确立刑罚、奖赏的界限当作急务。治理国家的君主没有一个没有法制的,然而有的国家生存着,有的灭亡了;灭亡的国家,是因为它没有掌握好刑罚、奖赏的界限。管理好国家的君主,他的刑罚、奖赏没有不确定界限的。有的君主用不同的标准作为界限,这不能称作分界。对明察的君主所确立的分界,是以惟一的法制作为分界的,所以百姓都注重法制并畏惧禁令,希望不要触犯法律被判罪,不敢期待获得奖赏。所以说:不须等到刑赏到来,百姓就已尽力做事了。
【原文】
是故夫至治之国,善以止奸为务。是何也?其法通乎人情,关乎治理也。然则去微奸之道奈何?其务令之相规其情者也①。则使相窥奈何?曰:盖里相坐而已②。禁尚有连于己者③,理不得相窥④,惟恐不得免。有奸心者不令得忘⑤,窥者多也。如此,则慎己而窥彼,发奸之密,告过者免罪受赏,失奸者必诛连刑。如此,则奸类发矣。奸不容细,私告任坐使然也⑥。
【注释】
①规:同“窥”,窥视,这里指监视。
②里:村里。坐:因犯罪而受株连。
③尚:同“倘”。
④理不得:应作“里不得不”。
⑤忘:应作“志”字。
⑥任:保,承保,担保。
【译文】
所以那些治理得好的国家,善于把阻止奸邪事务出现当作本务。这是为什么?因为禁奸的法律与人的本性相贯通,关系到治国的道理。这样说来,去掉隐微不易见到的奸邪事务的方法又是什么呢?就是一定要让百姓互相监视彼此的的情况。让百姓互相监视的办法又是什么呢?就是:同村的人相互间因犯罪要受到牵连罢了。禁令倘使有牵连到自己的,同村里的人就不得不互相监视,只怕别人犯罪,使自己不免受到惩罚。有奸邪心理的人不会让他得逞,是因为监视的人多。像这样,百姓不但自己小心谨慎,而且监视别人,告发坏人坏事。告发奸邪的人可以免罪受赏,使奸邪遗漏的人一定因诛连受罚。这样,奸邪的行为就会被揭发出来。奸邪的事务,细微的事都不能存在,是私下里告发和连坐造成的这种局面。
【原文】
夫治法之至明者,任数不任人。是以有术之国,不用誉则毋适①。境内必治,任数也。亡国使兵公行乎其地,而弗能圉禁者②,任人而无数也。自攻者人也,攻人者数也。故有术之国,去言而任法。凡畸功之循约者难知,过刑之于言者难见也③,是以刑赏惑乎贰④。所谓循约难知者,奸功也;臣过之难见者,失根也。循理不见虚功⑤,度情诡乎奸根,则二者安得无两失也?是以虚士立名于内,而谈者为略于外,故愚、怯、勇、慧相连而以虚道属俗而容乎世⑥。故其法不用,而刑罚不加乎人⑦。如此,则刑赏安得不容其二?实故有所至,而理失其量,量之失,非法使然也,法定而任慧也。释法而任慧者,则受事者安得其务?务不与事相得,则法安得无失,而刑安得无烦?是以赏罚扰乱,邦道差误,刑赏之不分白也⑧。
【注 释】
①毋:同“无”。适:同“敌”。
②圉(yǔ):本指养马的地方,马圈,这里用作动词,指防备,防御。
③刑:指罪过。
④贰:指表里不一致的现象。
⑤虚功:意同上文的“畸功”,即另有私心而建的功绩。
⑥愚:愚蠢的人,这里指作者眼中的文学之士,即儒者,儒派信徒。 怯:胆怯的人。这里指胆小怕死的贵生之士,即杨朱派信徒。勇:指勇之士,即不顾王法,为了私情效命者。慧:指辨智之士。在作者看来,这四种人都只是凭借空洞的说教扰乱国家法制。
⑦人:受过刑罚的人,指罪人。
⑧分白:分辨清楚,即界限分明。
【译文】
治国最聪明的原则,是使用法术而不依靠个人。所以有统治方术的国家,不用有声誉的人,这样可以无敌天下,国内也一定会太平无事,这是因为使用了法术;被灭亡的国家,让敌人的军队公然横行在自己的领土,却不能防御、制止,是因为任用个人而没有治国之法。 自己放任别人攻打自己,因为只依靠个人;能够攻击别的国家,是因为依靠法律。所以有治国方术的国家,要去除空谈而使用法制。凡是符合立功条例而又不正当的功劳,难以辨别,在言论中的罪过,难以被发现,所以刑罚、奖赏要被这些表里不一的现象迷惑。所谓符合立功条例而难以辨别的不正当功绩,是奸邪的功绩;臣下难以发现的过错,是造成刑罚、奖赏失当的根源。根据常理不能发现虚假的功绩,按照常情会被奸邪的诡诈所欺骗,奖赏和刑罚这两件大事怎么可能不双双失误呢?所以有虚伪功绩的人在国内树立了名声,而游说之士在国外进行谋划;所以那些满口仁义道德的书生,逃避战争的胆小鬼,为私斗勇的暴徒、能说会道的聪明鬼互相勾结,借着空洞无用的说教和对世俗的迎合来被社会收容。所以这些国家的法制不能推行,刑罚也不能施给罪人。这样,刑罚和奖赏怎么可能不包含不一致的情况?刑赏的实际效果本来应有成果,但按照常理考察却失去了应有的度量,度量的失误,并不是法制造成的,而是因为法制虽已订立,却又用了个人的智慧。放弃法制而依靠个人的智慧,接受职事的官吏怎么能知道他的职责呢?职责和政事不相称,法制怎么能不失误?刑罚怎能 不烦乱?所以奖赏和刑罚错乱,治国的方法错误,这是因为刑赏的分界没有分辨清楚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