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些树木是否成材,哪怕只有胳膊粗,拉回来能烧顿饭也算是自个儿落的。
对于陈长太来说,眼前的情景像噩梦一般。没有考虑后果的愤然辞职,如同一次大爆炸,把他自己也掀翻在地。
在人们几乎忘记一切而发疯似的谋光景的时候,姜沟村恐怕只有陈长太仍然在关心着“国家大事”,他时常怀里揣着收音机,伸长耳朵聆听着来自北京的声音。他每天都要把报纸拿回家,一张张往过看,指望在字里行间寻找某些恢复到过去的迹象。但他一天比一天失望,社会看来不但不可能恢复到原来的状态,而且似乎离过去越来越远了。
晚上喝罢汤,陈长太鬼使神差来到大队部,噢,他是来开会的。不过半个月前,他还几十年如一日地几乎每天在这里主持开会,经常是深更半夜,现在他又来到了这里。可是,会议室门上那把冰冷的铁锁提醒他:这里不再开会了!
他就像个患夜游症的人一样,蹒跚着走过昏暗的村道,喉咙里像塞了团棉花,满腹的牢骚和委屈无处倾吐。这时,背后突然亮起一束手电光,陈长太不由得驻足,愤愤地低吼了一声:“谁?”
“老支书!是我呀,齐浩楠。”
陈长太先是一愣,很快恢复了理智。
“深更半夜你照来照去,不是抓贼娃子吧?”陈长太板着冷冰冰的面孔。
“老支书,几年不见,您说话还是这么有意思,我想找你谝一谝。”
“找我?一个人嫌狗不爱的下台干部?”
齐浩楠比陈长太能高出一头,他俯身拍拍陈长太的肩膀,朗朗地笑开了:“几年没听到家乡话了,比喝茅台还醇啊……老支书,我想跟你这位老革命坐一坐。”
陈长太迟疑了一下,冷冷地说:“到你那儿坐,门楼子太高,让人盯见了,会说我溜你尻子;到我那儿坐吧,怕碍你的身份,有拉你下水之嫌。”
“老支书,‘怕’字不该出自一个老革命之口啊。论年纪,你是我的长辈;论资格,你是老革命。咱们身正不怕影子斜,有啥可怕的?”
沉默了片刻,陈长太还是不失体面地把齐浩楠引回到家里,态度也变得稍稍热情了。
“小齐呀,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我的家你来过一回。”
“老支书记性真不错,那次是为上抽黄工地的事。”
“对咧,对咧,你想把那个叫顾罡韬的换下,整整磨了两个小时的嘴皮子。”陈长太吸着水烟锅,他望着弥散在额前的一缕烟雾,“你那个姓顾的同学,脾气我喜欢,要是在战争年代,是个将军坯子。”
齐浩楠微微一笑,怕伤了陈长太的自尊,没接他的话茬。
气氛渐渐缓和了,陈长太反倒有些按捺不住:“齐书记,有啥事你就直截了当说吧。”
“其实你已经知道了。”齐浩楠庄重地说,“咱姜沟村分田分地都分成啥样了!老支书,承包责任制的推广实施,不在我齐浩楠有多大能耐,那是大势所趋,人心所向,是党中央的决策。我脚跟都没踏稳,你就在大喇叭里喊响了。”
陈长太觉得脸上火辣辣的,他不敢直视齐浩楠的目光。
“我说陈书记,你是受党教育多年的老党员,又是经历了抗美援朝战火洗礼的老战士。”齐浩楠心平气和地说,“农村土地制度改革,是建国以来重大的经济体制改革。中国是世界上农村人口最多的国家,有八亿农民,占全国总人口的百分之八十,而这八亿中有两亿多的人吃不饱肚子,另有六亿也仅仅混个温饱而已。建国都三十多年咧,这是一件很丢人的事情!”
陈长太渐渐抬起头,打起了精神:“你是念过大学的人,有些话我说不好,但是能品出话味儿!那年代真是怕怕呀,我在金水沟里种了一坨果子树,硬说是资本主义的尾巴,要不是我老资格撑得硬,早砍球光哩!”
“对呀,农民们连种什么、怎样种的权力都没有了,哪还有什么劳动积极性?尤其当收获季节来临,眼睁睁看着一袋一袋的粮食被收缴,仅仅剩下口粮时,又有谁会体会大伙儿心中的滋味呢?”
“那你说,国家下一步的打算是啥,咱农民还能有多大的奔头?”陈长太开始用谦和的目光望着齐浩楠。
“有啊,奔头大得很呐。”齐浩楠来了精神,“农村经济体制改革的第三项内容是鼓励、支持农工结合、农商结合、农科结合、农贸结合。咱们农民有了更加广阔的发展空间,退可依赖土地,进可操作百业,大家的命运将会掌握在自己手里。”
陈长太脸上浮现出喜悦的表情,“小齐,不,齐书记,你这一席话,像捅火棍,让我肚子里的火焰喷出来哩。从明天开始,只要你看我这把老骨头还能抵上用场,你就尽管言传!”
第二天一大早,齐浩楠就和陈长太一起来到了二队的老槐树下,准备打钟集合社员。齐浩楠一抬头,却不见了钟的踪影。陈长太一看这情形说:“齐书记,你在这等着,我知道是哪个驴日的干的。”
陈长太径直来到胡日鬼家,把还没起床的胡日鬼吆喝起来。一起跟来的齐浩楠一眼看到摆在炕头上的铜钟,又好气又好笑:“好俺日鬼叔,你是不是穷疯咧,猴急哩,为啥把钟卸下来放在你屋?”
陈长太大声吼道:“快去!咋卸下就给我咋安上,要不,这回分财产,你连一根麦秸都休想分到!”
胡日鬼眯着眼,用沙哑的嗓音道:“你一大早来,为啥光盯着我,跟我过不去是咋哩?”
“就盯你!”陈长太一把揪起胡日鬼身上裹的破被子往墙上一甩,胡日鬼光着身子,两眼直愣愣地说不出话来,陈长太指着他大声吼叫着,“你能把它卸下来就能把它安上!”胡日鬼一愣,不服气地嚷道:“在台上,你放个屁,俺都要拿口袋接上,你都下台哩,还还管这事干啥?”
“你……你咋总想在我脖子底下接血,跟我过不去!”陈长太气得满脸通红,“吧唧”一巴掌扇在胡日鬼屁股上,“你还无法无天了?我就是要管你,咋咧!”
齐浩楠一把拉过陈长太,低声道,“日鬼叔!咱可不能让大伙儿给看扁了呀。快让几个小子把钟给安上,不然可是啥都分不上了,我说话是算数的!”齐浩楠拉着陈长太走出大门。
胡日鬼早领教过齐浩楠的脾气,脑子转悠了一圈,抬脚踹醒了还在呼呼大睡的小儿垫窝狗。不大一会儿工夫,姜沟二队上空就响起了沉寂了多日的钟声,人们搡胸掖怀地跑来,发现敲钟人竟是齐浩楠,不禁都呆愣了片刻。齐浩楠纵身一跃,站在他熟悉的半截碾盘上。
“乡亲们,四年前,我以一个普通社员的身份从这里走向了大学,如今我回来了,是来为咱乡亲们办事的!如今党和政府让我们实行联产承包责任制,这是农业生产形式的一次革命,是富国富民的大举措。我们不要以为分牲口、分田地、分财产,就分得啥都没有了,分得啥都不要了。儿子大了要另起炉灶、要分家,这是天经地义的,但它不是分得乱七八糟,分得连当家人都不认了。我说的这个当家人不是我齐浩楠,也不是我们的老支书,是我们的党,我们的政府。咱们要在党的政策指导下有条不紊地进行改革。最后,我还要申明一点,陈长太同志虽然辞去了村支书职务,可他仍然是老革命、老党员,永远是我们应该敬重的人!”
陈长太朝大家挥挥手,提高嗓们道:“社员同志们!齐书记的话是抬举我,我脸都发烧哩。我是为党工作过多年,为群众办过事、出过力、流过汗,可我没有为党站好最后一班岗!前些日子,我脑子受潮哩,给村里造成了混乱局面,是齐书记帮我端正了思想,纠正了错误。现在,我以一名普通党员的身份表示,一切按上级领导的意图办事,党叫咋分就咋分!”
村民们鼓掌叫好。
姜沟村从这一天起,各队很快成立了“联产承包责任制”领导小组,选拔一批在群众中口碑好、私心小的干部作为骨干。他们把土地按沟、壑、塬、川、水、坎、渠地和阴面阳面、远近分类分级,牛、羊、驴、马、骡以等次作价,耙、犁、鞍、锨、铡刀、木杈、簸箕以及架子车、石磨、柴油机、粉碎机、磨面机也统统按好坏折成钱,土地按人分,牲畜作价后按人劳比例拉平分,差价互相找补,生产工具按价出卖给个人。
在齐浩楠的提议下,大队几个主要领导都多分了五分地。考虑大队原支书陈长太在后来的工作中能积极配合,认真工作,齐浩楠当即宣布,给他多分了八分地。主要是考虑这些干部以后开会和其它公务误工一律不再付报酬,所以一次性彻底解决,不留尾巴。
如同一场重大战役一般激烈,忙乱了不到半个月的时间,姜沟大队的联产承包责任制在全县率先落实了。
但齐浩楠心里并没有轻松下来,他又在考虑第二着棋的走法:怎样才能尽快让这片贫瘠的土地披上绿色的盛装,让村民们走上致富奔小康的大道。
春耕开始了,所有家庭都忙成一团。一家一户的出工,人们感到既陌生又新鲜。从今往后,自己的命运就要靠自己掌握,再没人耍奸溜滑磨洋工,全都一头扎在自己的责任田里。
蔫秧子被驴踩伤后,好多日子直不起腰杆,开始他没在意,疼得厉害了就吃几粒止痛片,硬是咬着牙一天天往过挺,直到撂倒在炕上,才把那头草驴便宜卖掉去看医生。诊断结果是肾脏破裂,已经到了活天天的时刻。
齐浩楠从胡日鬼那儿听到这个消息就赶到蔫秧子家里。
在一间污秽的小土屋里,四壁斑驳陆离,空气污浊得使人窒息。烟熏火燎的土炕上,躺着一个盖着破棉絮的躯体。这个躯体的一只手臂放在外面,那像耙子一样粗大的手,令人不可思议地晃动着。炕边站着傻里傻气的蔫蛋子,还扛着个稻草人。他的棉衣棉裤多处线断缝开,吊着一缕缕一串串污脏的棉花絮,满头的乱发像麻袋片子粘在耳朵和脖颈上。见有人来,他使劲把一块未吃完的红苕往嘴里塞,脸颊上的皮肉随着嘴巴的咀嚼而欢快地运动起来,嘴角郁结着牙膏似的红苕。看到齐浩楠,他便使劲地摆动着稻草人,嘴里“呜——呜——”地叫着,惟恐人瞧不见他那副得意洋洋的模样。
看到这副破败样,齐浩楠心如刀绞,他握着蔫秧子那双枯瘦如柴的手,不知用什么语言安慰他。
蔫秧子知道自己快要死了,反倒显得很安心。他一遍一遍地唠叨着:“这辈子的路该走到头哩,从湖北到陕西,乡党对我爷俩够了。我先走咧。到阴曹地府要是还能遇到一块儿,我还给咱喂牲口……”
小屋里一片寂静,只能听到蔫秧子蚊子一样的呻吟。胡日鬼将嘴附在蔫秧子耳旁:“老哥,你放心地走吧,蔫蛋子有咱大伙呢,不会饿死他的。”
听到这话,蔫秧子眼里涌出了泪珠,他忽而微张着嘴,忽而牙咬得咯咯响,呼吸已经很困难了。胡日鬼灵机一动,俯身把手伸向炕洞里,摸出一只没有后跟的黄胶鞋,蔫秧子紧咬的牙齿开了,胡日鬼从鞋壳里摸出一把被老鼠咬得豁豁牙牙的纸币。
齐浩楠示意他避开蔫秧子的目光,随即从口袋里掏出几张十元币放在胡日鬼手里,胡日鬼捏着钱在蔫秧子眼前晃动。
“这是钱,你放心地走吧,全是你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