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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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她说要把我心里的血都吸干。”梅森说。
此时,我看到罗切斯特先生的身体颤抖了一下,之后一种极其明显的厌恶、恐惧和痛恨的表情使他的脸都变了形。但是他只是说:“好了,不要再说话了,理查德。别在乎她的废话,也不要再提了。”
“但愿我能忘掉它。”对方回答。
“当你离开这个国家的时候,你会忘记的。到了西班牙,你就当她已经死了,被埋了——或者根本也不用想她了。”
“哦,我想,今天这个晚上,我是忘不掉了。”
“不会忘不掉的,老兄,振作起来。两小时之前你还说自己像条要死的鱼一样,可是现在你却好好儿活着呢。看!卡特已经把你的伤口包扎好了,一会儿就把你打扮得光鲜整洁的。简(这还是他回来之后和我说的第一句话),拿着这把钥匙,下楼到我房间的梳妆室去,从大衣柜最上面的抽屉里拿几件干净的衬衫和一条围巾过来,动作要快。”
我按照他说的找到了他的衣柜,翻找出他要的东西并带了回来。
“现在可以了。”他说,“我要替他换衣服,你先到床的另一边去,但别走开,我可能还会有需要你的地方。”
我按他的嘱咐退到了一边。
“你下楼的时候听到有别的什么动静吗,简?”罗切斯特先生问。
“没有,先生,一点儿声音都没有。”
“现在我们得非常小心地送你离开,理查德。这样做对你和那边那个可怜的家伙都有好处。这么长时间我一直隐瞒着,可没想到还是泄露了。来,卡特,帮他把背心穿上。你的皮斗篷在哪里?在这么冷的天气,如果没有斗篷,你连一英里都走不出去。是放在你房间了吗?——简,还得下楼到梅森先生的房间——就在我的隔壁——把斗篷拿上来。”
我又赶忙快去快回,取回一件毛皮镶边的大斗篷。
“现在,还得为我做一件事情。”我那位不知疲倦的主人说,“你得再去一趟我的房间。哦,幸好你穿的是丝绒鞋,简!这个时候,一个笨手笨脚的人可做不了。你去打开我梳妆台中间的抽屉,会看到一只小瓶子和一只小杯子,把它们拿上来——快!”
我又飞奔下去,拿来了他想要的一只小药瓶和杯子。
“非常好!现在,医生,我要擅自用药了,不过我会负责的。这一瓶是兴奋剂,我是从在罗马的一位意大利庸医那里弄到的。卡特,虽然这个东西不能乱用,但偶尔用一下还是很有成效的,现在就是时候了。简,拿点儿水来。”
他把那只小玻璃杯递给我,我从脸盆架上的水瓶里倒了半杯水。
“够了——现在再用水把瓶口弄湿。”
我做好了。他往里面滴了十二滴深红色液体,之后递给梅森。
“喝吧,理查德,它会让你重新振作起来的,可以坚持一个小时左右。”
“这个东西对身体有害吗?有没有刺激性?”
“喝吧!喝吧!喝吧!”
梅森先生服从了,显然,抗拒不会起丝毫的作用。此时,他已经换好了衣服,穿戴妥当,除了脸依旧很苍白之外,其他的都很好,没有血迹,也没有脏兮兮。罗切斯特先生让他喝了那种药之后,又坐了三分钟,之后便搀住他的胳膊说:“现在,你肯定能够站起来了。你试一下。”
病人站了起来。
“卡特,你支撑着他另一个肩膀。理查德,振作起来,往前迈步——对!”
“我确实感觉好多了。”梅森先生说。
“我也相信会是这样的。嘿,简,你先走,在我们的前面带路,走后楼梯,将边门打开,之后你会在院子里看到驿车的车夫——也可能车子在院子外面,因为我告诉他不要在人行道上驾车,这样轮子会发出很大的嘎吱嘎吱声——让他准备好。我们马上就到。还有,简,如果你看到附近有人,就咳嗽一声。”
此时已经五点半了,太阳就要升起来了。不过厨房里仍然是黑糊糊一片,到处都是静悄悄的。边门上了闩,我尽量不发出声音地将其打开。院子里也是一片沉寂。我看见院门敞开着,一辆驿车停在外面,马匹都套了马具,车夫坐在车座上。我走上前,告诉他先生马上就下来了。他点头表示知道了。在等待的时候,我四处观察,仔细听着周围的响动。清晨真的很安静,到处寂静无声。仆人们的房间里,窗帘都是拉得紧紧的,只有小鸟在满树的白花里唱着歌。树枝就像白色的花环一样低垂着,有些从院外探过来。拉车用的马此时正关在马厩里,只是偶尔发出蹬蹄子的声音。除此之外就没有别的声音了。
先生们到了。梅森是被罗切斯特先生和医生搀扶着的,看起来步伐还算平稳。他们搀着他上了车,卡特也跟着上车了。
“照料他一下。”罗切斯特先生对卡特说,“就留他在你家里养伤,直到痊愈为止。再过一两天,我会骑马去看他的。理查德,你现在感觉怎样?”
“哦,呼吸了点儿新鲜的空气,我觉得精神好多了。”
“把他那边的窗子打开吧,反正现在没什么风,卡特——再见,理查德。”
“费尔法克斯……”
“嗯,什么事?”
“好好儿照顾她,对她尽量温柔点儿,让她……”他哭了起来,哽咽得无法说下去。
“我会尽我所能的,而且我已经这样做了,今后也一样会的。”他回答道,关上了驿车的门,车子离开了。
“上帝保佑,让这一切就这样结束吧!”罗切斯特先生一边说,一边将沉重的院门关上闩好。之后,他迈着缓慢的步子心不在焉地走向果园旁边的墙门。我认为他此时已经不需要我了,所以打算回去,可是又听见他叫了声:“简!”他已经把门打开,站在旁边等着我了。
“来,到空气新鲜的地方待一会儿吧。”他说,“这栋房子简直就是一所监狱,你觉得呢?”
“我觉得是座豪华的庄园,先生。”
“天真与无知把你的眼睛蒙住了。”他回答说,“你用被施了魔法的眼睛来看待这里的一切。你看不到那些镀金只是黏土,丝绸与幔帐无非是蜘蛛网,大理石其实就是污秽的石板,上光的木器不过是废木屑和烂树皮。而这里(他指着我们刚刚踏进的树叶繁茂的院落)却是那么纯真、芳香、可爱。”
他漫步在这条小路上,道路的一边是黄杨木、苹果树、梨树和樱桃树,另一边是花坛,长满了各种各样常见的花卉,有紫罗兰、美洲石竹、报春花、三色堇,在它们之中还混有青蒿、蔷薇和各色的香草。四月里的绵绵春雨与艳阳高照的天气不断交替,今天早上格外明媚,而眼前的花朵也鲜活灿烂。太阳正从东方升起,斑驳的光影照在枝头布满露水的果树上,洒在树下幽静的小径上。
“简,送你一朵花好吗?”
他从枝头上摘下一朵刚刚绽放的玫瑰,递给了我。
“谢谢,先生。”
“你喜欢日出吗,简?喜欢天空,以及但凡有暖和的天气就会消失的轻云吗?喜欢这样宁静而温馨的气氛吗?”
“喜欢,很喜欢。”
“你刚刚和我度过了一个奇怪的夜晚,简。”
“是的,先生。”
“现在你的脸色都变得苍白了,我留你一个人待在梅森旁边,你害怕吗?”
“我怕有人会从隔间里冲出来。”
“可是我已经把门锁上了,而且钥匙在我这里。如果我真的把一只羊羔——我心爱的小羊羔——不做任何保护措施就留在狼窝边,那我岂不是一个粗心大意的牧羊人?你很安全。”
“格雷斯?普尔还会住在这里吗,先生?”
“嗯,是的,不过你不要再为她伤神了,把这件事情忘掉吧。”
“我总觉得只要她在这里,你就不会有安宁。”
“别怕——我会照顾好自己的。”
“你昨晚担心的危险,现在已经解除了吗,先生?”
“只要梅森没离开英格兰,我就无法作出肯定的回答。或者,哪怕他离开了,也还是不行。对我来说,简,活着就好像站在一座火山上,说不定哪一天地壳会裂开,之后火山爆发。”
“可是梅森先生好像很容易被控制,先生,很明显,你能够影响他,而他也不会和你作对或者是做伤害你的事情。”
“哦,这倒是没错!梅森是不会和我作对的,也不会在知道的情况下来伤害我。不过,他的一时失言,虽然不会断送我的性命,但会毁掉我一生的幸福。”
“那就明确地告诉他要小心行事,先生。让他知道你的顾虑,指点他避开危险。”
他哈哈大笑起来,先是一下子抓住我的手,之后又甩掉了。
“如果能够这样做,那怎么还能称为危险呢,傻瓜?那样所有的危险就可以在顷刻间消除了。自从我认识梅森,向来都是我让他怎样做,他就会怎样做的。不过在这件事情上,我不可以使用命令式的语气,我没有办法对他说:‘当心,不要伤着我,理查德。’因为我不能让他知道,他有一件事情可以伤害我。现在你好像有些迷惑,我还会让你更加不解的。你是我的小朋友,对吗?”
“我愿意为你效劳,先生,只要是对的,我都会服从你。”
“的确是这样,你已经这样做了。你的帮助,让我觉得很高兴——为我忙碌,也和我一起忙碌着,做那些你特别强调的‘只要是对的’事情时,我从你的步履、眼神与表情上看到一种真诚的满足。如果我让你去做那些在你心里认为是错误的事情时,你的步伐就不会那么轻松敏捷,你的脸上也不会有活泼的眼神和兴奋的表情了。我的朋友会神态自若地将苍白的面容转向我,对我说:‘不,先生,不可以,我不能那么做,因为那是不对的。’你会像天空中一颗恒星一样不可改变和动摇。哦,你能左右我,也可以伤害我。不过,我不敢把我的弱点告诉你。虽然你既老实又友好,但你还是会在听完我的讲述后变得目瞪口呆。”
“如果比起梅森,你更害怕我,那么我确保你是安全的。”
“上帝保佑,但愿如此!来,简,这里有个凉棚,我们坐下吧。”
凉棚建在围墙边的一个拱顶下面,爬满了藤蔓。棚子下面有一张粗木凳子,罗切斯特先生坐了下来,还给我留了一个位置,不过我仍旧站在他面前。
“坐下吧,”他说,“这张长凳足够两个人坐。莫非你是在犹豫是否要坐在我身边?难道这也算是错事吗,简?”
我用行动来回答他——我坐了下来。
“好吧,我的小朋友,当太阳吸收露水——当这座古老园子里的花正在苏醒时,当鸟儿飞越桑菲尔德为雏鸟们送早餐时,当早起的蜜蜂正要开始它们一天繁忙的劳作时——我有一件事情要说给你听,你必须努力把我所说的人物设想成你自己。不过,先看着我,并且告诉我,你很平静,而且没有担心我留下你是不对的。”
“不,先生,我很愿意。”
“好吧,简,现在开始你可以假想——假想自己是没有受过教育,也没有被精心培养过的一位姑娘,并且从小就像男孩一样放纵任性。现在你想象自己在另外一个国度,远离家乡,而你在那里犯了一个大错,不管是为了什么,总之这件事的后果会伴随你的一生,将你今后的生活玷污。你得注意,我说的不是流血或者其他方面的犯罪行为,如果是真犯罪,必然会受到法律的制裁,我刚才说的是犯了一个错误。在做过那样的事情之后,你会感觉无法忍受。你想尽办法获得解脱,那些办法都是不正常的,但都不违法,也不属于任何罪行。但是你仍旧觉得痛苦。因为你刚刚开始一种生活,希望就远离了你。这就好像你的太阳遇到了日食,在正午的时候天色就开始变黑,到日落都不会有所改变。痛苦的煎熬和令人觉得耻辱的想象,都成为你回忆中唯一的给养。你开始四处游荡,在放逐中寻求平静安宁的生活,在寻欢作乐中寻找一丝幸福——我是说没有情感基础的肉欲——它将你的才情都消磨干净。在这几年的放荡中,你的心已经憔悴,只有灵魂木讷地游回了家,但认识了一位新的朋友——至于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怎么认识的,这都不重要。在这位陌生人身上,发现了自己寻找了二十多年但一直没有找到的优秀品质。这些品质是清新的,是健康的,它没有被世俗污染。所以,这种交往让你开始振作,犹如重获新生。就好像你的好日子又来了——你开始有了更高的期许和更纯洁的情感。你开始渴望重新生活,用另外一种能够配得上不朽的灵魂的方式度过余生。为了能够达成所愿,你是不是有理由越过世俗的围墙——那道不被你的良心所认可,也不为你的识见所赞同的、纯粹世俗的障碍?”
他顿了一下,好像在等待我的回答,可是我又该说些什么呢?哦,但愿有一个善良的精灵能给我提示,让我给他一个满意的答案!然而这个愿望只能是个愿望而已!西风在我周围的藤蔓中耳语,可是却没有一位善良的爱丽儿能够为我捎来一句提示。小鸟在树梢上唱歌,虽然它们的歌声是那样婉转动听,我却没有办法理解。
罗切斯特先生再次向我提出了他的问题:“像这样一个罪孽深重、到处流浪的人,现在有悔过之意了,是不是有充分的理由抛开一切世俗的偏见,让这位温柔、文静、温暖的陌生人和他永远地相依偎,从而唤醒他内心的宁静生活?”
“先生,”我回答说,“如果一个流浪的人想要安定下来,或者是一个犯过错的人想要悔过,那么不应该依赖他的同类。在这个世界上,无论是谁,都会有死亡的那一天。哲学家们会在智慧面前踌躇,基督教徒会在德行面前犹豫。如果你知道有人犯过错,现在正为此痛苦,那么就让他去寻找高于他同类的另一种新的力量吧,用更强的力量来抚慰他,治疗他心底的痛。”
“可是途径呢——途径——即便要找上帝帮忙,也需要有一个途径啊。我自己——还是直说了吧——曾经是个庸俗、世故、放荡不羁和焦躁不安的人,而现在,我已经找到可以救治我伤口的途径了,那就是——”
他又停住了。鸟儿继续唱它们的歌,树叶也沙沙作响。我几乎惊异于它们为什么不暂且停止唱歌和耳语,来倾听这场自白。但是好几分钟过去了——依旧是无尽的沉默不语。我一直抬着头,看着这位想要吐露心声的人,他也急切地看着我。
“小朋友。”他说,但语气已经完全改变了——脸上的表情也变化了,刚才的温柔与庄重全部消失,换上一副嘲弄的神情——“你注意到我对英格拉姆小姐的柔情了吧,如果娶了她,我会从此拥有一段崭新的人生吗?”
他猛地站起来,到了小径的另一头,又哼着小调走了回来。
“简,简,”他说着,在我的面前站住,“你守了一夜,现在脸色都有些苍白了,你不会怪我打扰你休息吧?”
“怪你?不,先生。”
“握手为证。多冷的手啊!昨天晚上,在那间神秘的房门外,可要比现在暖和多了。简,什么时候你才能再和我一起守夜呢?”
“只要是需要我的时候,先生。”
“比如说,在我结婚的前一天晚上。我相信那一夜我肯定睡不着,你会同意陪我一起待上一夜吗?对你,我可以谈我心爱的人,因为现在你已经见过她、认识她了。”
“是的,先生。”
“她是一个不可多得的人,是不是,简?”
“是的,先生。”
“一个体魄健壮的女人——十足健壮的女人,简。高挑的个子,褐色的皮肤,丰满的胸部,那头发,大概如同迦太基女人的。天哪!登特和林恩已经在那边的马厩里了!你穿过灌木,从小门进去。”
我走了一条路,他走了另外一条。之后,院子里有愉快的声音传来:“今天早晨梅森比谁起得都早。太阳还没有出来,他就走了。我送他走的时候,大概只有四点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