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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bsp; 再看竹林七贤。除了嵇康、阮籍和山涛,还有向秀、刘伶、阮咸和王戎,他们也都各有各的性格,人生道路和政治归属也各有不同。如果仔细分析,几乎可以说他们是七种类型。我们姑且简略地分个类:一型,嵇康:刚肠疾恶,宁折不弯,坚决不与自己讨厌的当局者合作。
二型,阮籍:爱憎分明,内心痛苦,但不想得罪当局,只好与他们假意周旋。
三型,向秀:起初也拒绝与当局合作,但最终敌不过大势,只好放弃反对立场。
四型,刘伶:因为讨厌当局,又不想或不敢公开反抗,于是饮酒装疯,佯狂避世。
五型,阮咸:对现实不满,于是寄情于艺术,想逃避政治,但最后还是出来做了官。
六型,山涛:在新旧统治者对决未分胜负之时,暂不表态;新的统治者胜利之后,则出而应世,以便施展自己的才能,对社会有所贡献。
七型,王戎:对当局好坏不在意,只要自己做一个好官就好。
王戎(234-305年)和山涛差不多,他是七个人当中年纪最轻的,跟这几个人交往的时候尚未成年,只是因为聪明为大家所赏识,嵇康死的时候(262年)他才二十八岁。那时候司马氏的政权大局已定,他也就顺势做了司马氏的官,基本上没有参与司马氏和曹氏的争权。
向秀是嵇康的好朋友,还常常跟嵇康商讨哲理,嵇康写《养生论》,他就写《难养生论》,以便引出嵇康更多的议论。钟会来看嵇康的时候,嵇康正在跟一个朋友打铁,不理睬钟会,这个打铁的朋友就是向秀。所以向秀的政治态度跟嵇康是一样的。待到司马氏接连屠杀政敌,向秀的好友嵇康也被杀了以后,他感到胆寒了,知道如果不屈服于司马氏,自己也会落得嵇康那样的下场,只好勉强当了一个小官。司马昭还调侃他说:不是听说你要隐居吗,怎么到洛阳来了呢?他只好忽悠说:隐士们都是些狷介之士,不值得多加羡慕。向秀虽然做了小官,其实只是敷衍避祸而已,所以《晋书》说他“在朝不任职,容迹而已”。“容迹”其实跟隐居没有多大区别,就是前人讲的“大隐隐于朝”。
刘伶跟向秀差不多,也当个小官,整天喝酒,混得更厉害。每次他出去玩就带个小兵,叫小兵扛把锄头、挑个酒葫芦,跟小兵说:我如果在路上醉死了,你就挖个坑把我埋了就好了。有一次一个朋友来看他,他正在家里一丝不挂,估计是喝了酒,又服了五石散,身上发烧,穿衣服不舒服,所以脱得光光的。朋友笑他,他说:我这个人是把天地当屋宇,把房子当衣裤,你干吗不打招呼就钻到我的裤裆里来了?刘伶没留下什么作品,只有一首诗,还是跟酒有关的。有一次他老婆看他喝酒喝得太凶,怕伤了身体,劝他把酒戒了,他说:这么重要的事,你得先摆一桌酒席,让我先向上天祈祷,祈祷之后再戒酒。老婆照办了,他的祈祷诗是这样的:“天生刘伶,以酒为名,一饮一斛,五斗解酲。妇人之言,慎不可听!”这首祈祷诗就是刘伶留在这个世上的唯一作品。但是如果我们把刘伶仅仅看成一个酒鬼,显然是不对的,他喝酒跟阮籍有相同之处,也是借酒浇愁,以醉酒来避世;也跟向秀类似,喝酒就是“容迹”的手段,他是“隐于酒”,以忘掉那个污浊的现实。
阮咸是阮籍的侄儿,因阮籍的介绍而加入竹林七贤的圈子。他有另外一套逃避现实的方法,那就是醉心于音乐,也可以说是“隐于音乐”。他也做官,也“容迹”于朝,但真正喜欢的却是音乐。他对音乐有天生的敏感,琵琶弹得非常好。有一种琵琶后世称为“阮咸”,据说这种琵琶他弹得非常好,后人就为之取名“阮咸”来纪念他。也有人说,是他对琵琶做了一点改造,成了一种新乐器,后人名之曰“阮咸”。总之,阮咸也是不满当时现实的人,他逃避现实的方法是逃进艺术,在音乐中忘掉现实。
这七类人都不失为君子,可以看作正派的知识分子在政权更替之际可能做出的各种选择:反潮流呢,还是随大溜呢?体制外呢,还是体制内呢?搞政治呢,还是搞学术或文学艺术呢?大概不外乎以上几种吧。中国文人喜欢讲七贤的故事,可能正是因为七贤为我们提供了选择人生道路的几种基本范式。
总之,人生在世,都应该认清自我,坚持自我,根据自己的个性来选择自己的道路,而不需要受别人的影响,摆来摆去,这就是“宁作我”的意思。用今天的话来讲,就是“做自己”。“宁作我”,或说“做自己”,就是不甘心做你,当然也不甘心做他,而要做我自己。在人群中坚守自我,不羡慕别人,不苟同别人,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太多人一辈子都没有“作我”。其中大多数是没头没脑地随大溜,简直不知道“自我”是什么。还有一些人则是满腹醋意地羡慕社会上所谓的“成功者”,随时随地准备改变自己,向“成功者”靠拢。这种人内心缺乏自信,也没有做人的原则,他向“成功者”靠拢并非见贤思齐,而是见钱思齐、见权思齐、见名思齐。这种人根本没有什么需要坚持的“自我”,要的不是“作我”,而是“做别人”。
总之,“作我”并非一件容易的事。有淡泊之心、有做人的原则、有超然的气概,才安于“作我”;有主见、有勇气、有自信,才敢于“作我”。诸葛亮在《出师表》中说:“臣本布衣,躬耕于南阳,苟全性命于乱世,不求闻达于诸侯。”这就是安于“作我”。他何以这样淡定呢?他说:“大梦谁先觉,平生我自知。”这就是自信,这就是超然。正因如此,在刘备三顾之后,他才敢于“受任于败军之际,奉命于危难之间”。只有安于“作我”的人才敢于“作我”,心中有主心骨,才不会东倒西歪,也无须左顾右盼。
陶渊明以五柳先生自况,说:“环堵萧然,不蔽风日;短褐穿结,箪瓢屡空:晏如也。常著文章自娱,颇示己志。忘怀得失,以此自终。”穷到这样,居然“晏如”。给他一个县长(彭泽令)做,他做了八十一天就不做了,为什么呢?因为当时有个不学无术的督邮—陶渊明的上级,要来彭泽县巡视,陶渊明想,这家伙要人品没人品,要学问没学问,我凭什么向他作揖打躬?用他的原话讲,就是“岂能为五斗米,折腰向乡里小儿”?陶渊明说自己“质性自然,非矫厉所得。饥冻虽切,违己交病”,挨饿受冻固然难受,如果委屈了自己,违背了自己的天性,那就更糟糕,恐怕要百病丛生了。他又说:“尝从人事,皆口腹自役,于是怅然慷慨,深愧平生之志。”(《归去来辞》序)出去做官完全不是他的本意,只是为了赚钱糊口,想起来对不起自己的志向抱负。做人的原则不能改变,“平生之志”不能屈从“口腹”,做一个县长,权、钱、名都有了,却没了自我,所以不干。这才是勇于“作我”、安于“作我”的极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