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必须按时哭几次。阮籍就很讨厌这些规矩,宾客来吊的时候他偏偏不哭,甚至照样喝酒吃肉,以表示对礼法的不满与反抗。其实阮籍是很孝顺母亲的,母亲死了他是很难过的,客人一走,他想起来很悲痛,大声号啕,结果把刚刚吃进去的酒肉都吐出来,最后连血都吐出来了。所以说,阮籍反抗的并不是原初儒家的孝的精神,而是后世儒家造作出来的种种规矩。这些规矩被一些虚伪的人利用,变成了表演,变成了作秀。这种表演和作秀与内心真正的悲痛并不相干,有些明明不孝的人也可以有同样的表演和作秀,以此博取尽孝的美名。汉末就有个著名的假孝子赵宣,父亲死了,别人守孝三年,他却在父亲的墓前的墓道一住就是一二十年,显得特别“孝”,一时名闻遐迩。后来陈蕃来做太守,接见他,问他家里的情况,他一下子就露了马脚:他的几个孩子竟然是在守孝期间生的。按儒家丧礼的规定,守孝期间不能跟妻妾同房,那么他的孩子是怎么生出来的呢?经过陈蕃一番拷问,赵宣只好供出了实情。原来他挖了一条地道,白天守孝,夜里就通过地道回家去享乐,喝酒吃肉,莺歌燕舞。可见赵宣的“守孝”完全是骗人的,内心并不悲痛。司马氏及其同党本质上就是赵宣这样的人。阮籍所厌恶的正是这种表演和作秀,他以反抗这些表演和作秀来曲折地表达他对司马氏及其党羽的厌恶。
又如儒家最讲究男女之间的避嫌,所谓“严男女之大防”,甚至有“男女授受不亲”“叔嫂不通问”这样很不近人情的规矩。比如“叔嫂不通问”,小叔子跟嫂嫂明明住在同一个屋檐下,天天都会见面,按礼教却连互相问好都不被允许,这哪里是人之常情?阮籍就偏偏在嫂子回娘家将要出门的时候,故意站在门边跟嫂子聊了半天,让周围邻居都看到。又比如“男女授受不亲”,意思是男女之间给对方东西时不能直接给,要用一个托盘来完成这个“授受”(“授”是给,“受”是接),免得男女之间有手碰手的危险。其实只要心里没有鬼,有什么必要防得这样严呢?阮籍的街坊里有个买酒的,老板娘长得很漂亮,阮籍就常常去打酒,喝醉了就睡在店里,老板慢慢知道他没有邪念,所以也不介意。有一个出身兵家(当时认为兵家是下层阶级,而阮籍是贵族)的女孩,长得很漂亮,又有才,却不幸早死,阮籍并不认识她的家里人,却独自跑到女孩的坟上大哭一场,伤悼这个美丽少女的夭亡。在阮籍看来,叔嫂是一家人,互相关心是应该的,只要没有邪念又有什么可避讳的呢?美不仅是可以欣赏而且是应当欣赏的,爱美、追求美是人的天性,只要心里没有邪念,为什么遇到美女偏偏要装出一副没看见的样子呢?有些人刚好相反,明明心里存着邪念,而且背地里干着见不得人的勾当,却偏偏在人前装出一副对女色无动于衷的样子。司马氏及其党羽就是这样一批虚伪无耻的“君子”,他们在儒家礼法招牌的掩护下,做的尽是不忠不孝、寡廉鲜耻的事,例如前面讲的吕安哥哥吕巽的所为。还有一个有趣的对比,就是阮籍对嵇康和嵇康哥哥嵇喜的不同态度。嵇康是阮籍的好朋友,他们理念一致,而嵇喜却跟吕巽一样投靠了司马氏。阮籍对他们两兄弟的态度就截然不同。阮籍丧母的时候,嵇喜来吊唁,阮籍不理不睬,还故意翻出白眼珠对着他,弄得嵇喜很不高兴。过一会儿嵇康带着酒拿着一把琴来了,阮籍这时候才把白眼珠翻过去,用青眼高高兴兴地看着嵇康。青眼就是黑瞳仁,“白眼”“青眼”这两个词我们现在还在用,比如“某某人得到上级的垂青”,“垂青”就是用黑眼珠看人,即欣赏之意,就是从阮籍的故事来的。
虽然阮籍不满礼教,做出种种时人看来很反常、乖僻的举动,但是他在嘴巴上却从不指名道姓地评论别人,既不说好话也不说坏话,这叫“口不臧否人物”。他也不谈论时事,就是不议论政治,不批评当局,所以人家抓不到他的辫子,连司马昭都称赞他是“天下之至慎”(天下最谨慎的人)。即使偶尔说出在别人看来很奇怪的话,他也总能自圆其说。例如他在司马昭那里做从事中郎(官名)时,有人报告一个地方发生了儿子杀死母亲的事件,阮籍脱口而出,说:“嘻,儿子杀父亲还说得过去,居然连母亲都杀吗?”在座的人都认为他是失言,司马昭也说:“杀父亲是天下最罪恶的事情,你怎么说‘还说得过去’呢?”阮籍回答说:“古人不是讲过吗,禽兽只知有母,不知有父,儿子杀父亲是禽兽,现在居然杀母亲,那就是禽兽不如了。”大家听了没有话说,只好说他说得有理。
总之,阮籍本来是一个很有志向、很想做一番事业的人,又是一个非常追求思想自由,凡事都有自己的见解,也很不满意恶浊现实的人,但他性格较为软弱,被司马氏杀人的行为吓怕了,怕自己被卷进去,所以处处谨慎小心。但是即使这样,他还是常常遭人忌恨。例如司马氏的党羽何曾,就曾经抓住他在母丧时喝酒吃肉的事大做文章,要司马昭把阮籍流放到海外去,“以正风教”。所以阮籍的内心是非常痛苦的。他给后世留下的八十二首《咏怀诗》,今天读起来仍然能够清楚地感受到他那说不出来的矛盾、担忧与恐惧,但是如果真要指出哪首具体指什么,却又说不出来。所以唐朝的学者李善说:“嗣宗身仕乱朝,常恐罹谤遇祸,因兹发咏,故每有忧生之嗟。虽志在刺讥,而文多隐避,百代之下,难以情测。”(阮籍在乱世做官,常常担心被人诽谤遭到灾祸,因此常常会发出生命无常的感叹。尽管诗的主题是讽刺,而文字每每隐晦不明,隔了若干世代的人们要想猜测他的真意,是很不容易的。)(《文选》注)阮籍由于格外谨慎,总算避免了被司马氏杀头的厄运,但在嵇康被杀后第二年,他也去世了。如果他活得久一点,会不会落得跟嵇康一样的下场,实在还很难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