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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浔阳远,荻花瑟,几度离索
叹人世聚散,转瞬悲欢兴亡难却
黯然嗟叹,竟无语凝噎,山河破碎谁知我······”
外婆书眉是在落实政策之后才似乎开始变得疯颠的。她一直不断地哼着这支歌。她说小时候跟随李举人读私塾,她每天都要在老师来之前把所有的书都背一遍,这歌子呢,就成了她每天背书之前的晨课,后来无论是在什么境遇下唱,都像完全唱的是她当时的心情。
外公死后,村里人都对孔瑞生说:“瑞生,你外婆成了疯婆子。”真的,一段时期以来,书眉大多数的时间都是一个人呆呆地傻坐着不言不语,有时候一坐就是一整天。双庙实行了包产到户,人们不再集中起来劳动了,他们都一心一意专注于自己的责任田了。所以孔瑞生和书眉就慢慢地从大家的视线里淡出,本来就不合群的他渐渐地和外婆一样也失去了自己的语言,他们在一起凭着感应、手势和眼神生活着。
那天,县里来了人,是孙抓处陪同来的。他们拿了一份红头文件,是专门来给书眉落实政策的,书眉的党籍恢复了,反革命的帽子去掉了,还按照离休干部的政策,每年给她发放六千五百八十五元的人民币,作为离休金。
“舒局长,你是地下老共产党员了。这些年,让你受了不少委屈,党组织没有忘记你这位在解放瑞川县城时立过功的老革命。除了离休金,政策还规定,像你这种情况,组织还可以给你安排一个孩子就业,你看……”
“谢谢,谢谢你们,我身边除了一个外孙孔瑞生,再也没有孩子了。这孩子也老大不小了,给组织添麻烦了。”外婆说出这话,孔瑞生感觉她其实一点也不疯癫。
“好的,好的,这个情况我们带回去汇报,你放心吧,有结果了就通知您。”县里的人走了,孙抓处留下来了。孙抓处的鼻梁上不知什么时候架了一副眼镜,像个老学究,他现在已经不在县委宣传部工作,而是县志编纂委员会的主任了。他伤感地告诉书眉,拴锁因为在文革武斗中出了人命,被法办了,在秦剧团工作的兰花脑子受了很大的刺激,整天佯佯昏昏,在剧团里唱,回到家里也唱,搞得他不堪其烦。书眉说,从小看大,人家拴牢小时候看到谁家墙上糊满报纸,就凑上去看得入迷,天世下是个念书识字的。孙抓处想说,拴牢也是他的娃,但是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
孔瑞生丝毫没有看出外婆在落实政策之后有丝毫的喜悦之情,她照例是那样,念念叨叨,说说唱唱,有时候他给她说话她也不理,他觉得她是真的开始疯癫了。
孔瑞生的舅舅林连文和舅妈舒燕子要离开瑞川县城调到地区第一中学去工作,他们要带走书眉。外婆书眉说,城里乡里那里都一样,都是人都有天。林连文瞅了瞅舒燕子,那意思是这老人真的疯掉了。
孔瑞生要去县里工作了,单位是县文化馆,每月工资六十七元。县人事局征求他的意见,他不假思索就说出了文化馆,虽然六十七元对他来说充满了诱惑力,但是他却不是冲着这钱来的,他也不知道会有这么多钱,一口说出这个单位的原因其实很简单,因为表姐林雪妮就在县文化馆上班,还有什么单位他也说不上名堂来。
小时候他就一直和娘住在瑞川县城里,在县里上了几年学。瑞川县城对他来说本不算陌生。但是机关单位却都不熟悉,文化馆也一样,他从来没有从那个门里进去过。那天,孔瑞生走进文化馆的大门,里面静悄悄地,没有一个人,院子里乱七八糟,堆满了杂物,其中有废弃的画板、废旧的颜料和一些破书旧报。想到林雪妮就在这里,他的心不由通通地跳。他有些兴奋,这些年他对林雪妮的暗恋并没有因为距离的原因而有丝毫减弱,从此以后他们要天天在一起了,这是一件多么美好的事情啊。孔瑞生刚这样想着,忽然一扇门开了,想谁见谁,出来的正是林雪妮,她留着剪发头,脖子里系着一条红纱巾。
“姐。”孔瑞生有些抑制不住的激动,叫了一声,刚要再说什么,才看见门里又出来一个男青年。他在后面用铁锁子锁门。
“哦,是瑞生啊,听说你到这里来上班了,我很高兴,这两天一直在等你呢。”林雪妮拉住孔瑞生的手,“对了,瑞生,给你介绍下,这位是小童,我对象,地区群艺馆的美术师。”
那个小童走上来和他握手。他看到他的头发长长的像个女人,“早听雪妮说起过你,表弟对吧?”
他没想到会是这样,一时反应不过来。
“瑞生,走,我带你去找馆长。”
在姓王的馆长那里,孔瑞生才知道林雪妮要调走了,据说她的一幅画在地区参展,得了奖,地区群艺馆看上了她,要调她过去。
来瑞川县城上班的第一天,孔瑞生趁兴而来,却不料遭受到了猝不及防的伤害,就像让人给迎头一棒,完全被打懵了。但是下午林雪妮要走,他又不能不去送,他看到她和她的小童紧密地靠在一起,坐上了去地区的长途汽车。车子开走了,孔瑞生感觉他的梦也像露水一样被突然而来的阳光打得全无踪影。那个乱糟糟的年代,荒了他们这一代人的青春,也荒了他们的爱情,想想看,雪妮姐已经三十岁了,她早就应该有她的爱情了。而且,他的舅舅、舅妈都在地区工作,表姐能调到地区去,他们一定很高兴,他失去了他的雪妮姐,而舅舅一家却幸福地团聚了。他该为雪妮姐祝福才对。但是他却无法忘怀那过去的岁月,因为这是他的第一次爱情,它的甘甜曾经滋润过他苦涩的年华,伴随着他度过了那个荒凉而忧伤的时代。
年底,孔瑞生就得到了林雪妮结婚的消息。而他呢,也不知不觉三十岁了,他的爱情之花刚刚萌芽就已经枯萎,他不知道他的爱情在哪里?他因此变得更加内向、孤僻,他一直感觉自己还在少年的行列中,他的心灵和思想一度无法与三十岁这个年龄相对接。失恋让他变得沉静,变得不喜欢与人交往,只愿意对着一个小小的笔记本独自抒发自己的哀愁。他的工作是编一本叫《瑞水文艺》的杂志,他在上面尝试着写了第一首诗《雷锋》:“雷锋啊雷锋,你是我光辉的榜样,你是我前进的动力。你对自己是那样的小气,对人民又是那样的大手大脚。帮助同志,支援灾区,当我遇到困难时,我要想想你,当我感到烦恼时,我要想想你……”没想到这首诗竟然赢得了好多同事的赞赏,从此开始了他的写作生涯。他把那些年对雪妮姐的思念和见到她的感受用诗的形式抒发了出来,他找到了属于他自己的快乐方式。记得有一首诗他这样写:眼睛望着眼睛,我们用沉默相谈;心与心之间,有一根看不见的弦,在轻轻地、轻轻地震颤……这一年,书眉的亲女儿、孔瑞生的娘林雨晴女士要从台湾回来了。得到这个消息,最高兴的当然要数书眉了,她几乎要奔走相告了。孔瑞生接到通知后,就陪着县委统战部的同志去县汽车站接回了从西安辗转而来的林雨晴。孔瑞生出生的时候林雨晴就已经离开了大陆,所以他从来没有见过她,她穿的很艳丽,在双庙这个偏远的西部,六十多岁的人没有穿这么艳丽的,所以她一走到街上,就招来无数追随着的新奇的目光。
县委很重视这件事,专门派出了县委唯一的一辆北京吉普车,由县委统战部的领导陪着他们去双庙乡。一清早,书眉就迫不及待,到村口迎接林雨晴。中午的时候,他们的车子涉过瑞河,到达了双庙。远远地,他们就看见了白发苍苍的书眉,她站在河岸上,风卷起了她的衣襟。
“外婆,她来了,接我们来了!”孔瑞生指着外婆对林雨晴说。
车子停在了书眉身旁,林雨晴奔下车,扑在了书眉的怀里。
“雨晴,我的孩子,你终于回来了!”
“娘,三十五年了,我每天都在想你。”
这一夜,外婆窑洞里的马灯亮了一夜,八十多岁的书眉和六十多岁的林雨晴嘁嘁喳喳地说了一夜的话。说是三十多年不见,其实从书眉三八年入狱算起,他们母女已有四十五年没有像现在这样一样睡在一个炕上无所顾忌地说话了。
林雨晴似乎想起了什么,她亮出了一杆笛子,“娘,你还记得它吗?”
笛子变得光亮光亮地,那是一双手不停抚摸的结果。书眉的眼窝里都是笑,“咋不记得?那是你飞鹰干爸留下的遗物,还是解放前我交给你的呢!”
“解放以后,娘不停地找你,虽然娘知道你肯定不在县上,但是娘还是不停地找,娘感觉你还在大陆,你没有漂洋过海去。”
“是啊,那时候我还在大陆。风岭塬一别,我被曹子轩送到了重庆,我在重庆生下了一个男孩,给他取名岳庆生,后来他长大读书的时候,曹子轩给他把名字改成了曹庆生。我们是四九年十月中旬重庆解放前夕撤离的,所以你找我的时候我还在大陆呢。”
“雨晴,娘问你一个问题,老岳是曹子轩杀害的吗?”
“不是,娘,是林中秋的一个下人,好像叫王什么,一个无赖。”林雨晴想了想,还是没有想起这人的名字,毕竟,过去的年代太久了,“不管怎么说,子轩他是一心一意对我的,而且,知道庆生不是他的孩子,他却一点都不另眼相看,对庆生就像对自己的亲生儿子一样好。但是娘,你知道吗?到现在我还没有答应他的求婚,我始终没有和他住在一起。”
“雨晴啊,你还是那个脾气,那种倔强就像你爹,这么多年了,也别扭着了,能放下的还是放下吧。虽然他当初背叛党组织,出卖同志,杀害自卫队员,成为娘的敌人。但是娘和他打了多年交道,娘了解他,娘也知道他是真心爱你的,就在你嫁给老岳后,他也没有放弃对你的念想。在爱情上,他是个执着的男人,因为他爱你,所以他不会伤害你,也会不顾一切地保护你,所以娘相信你一定还活在人世。”
“这我知道,他是个爱情至上者,他当初本来可以留在西安工作,是因为我才回来的。他和脚骡店掌柜种大烟赚钱也是为了带我离开,去过衣食无忧的日子。到台湾后,他给了庆生最好的教育,给了我锦衣玉食的生活……娘说的对,就算他再有错,也都赎得差不多了。但是,娘,我们已经这个年龄了,这么着也就行了。难道还要正儿八经地结婚?”
不知不觉,天渐渐地亮了。孔瑞生一觉醒来,就听到了对面书眉的窑里传来了唱秦腔的声音。他爬到窗台上,清楚地听到是书眉在吹笛子,林雨晴在唱:“我被擒改名姓方脱此难,肖天佐摆天门两国会战;我的娘押粮草来到北番,我有心过关去见母一面;怎奈我身在番远隔天边,思老母不由人肝肠痛断;想老娘不由人珠泪不干,眼睁睁我的娘难以相见;娘啊,老娘亲,高堂母,要相逢除非是梦里团圆。”
一老早,书眉陪着林雨晴娘就来到了林中秋的坟头上。孔瑞生觉得这时候的书眉一点也看不出疯癫的样子,她头脑清醒,思路清晰,说起话来有条不紊。
“雨晴啊,你爹临死都在念叨你,说起来他更可怜,那么多年过去了,他才知道你的存在。也怪娘,一直排斥着他,后来娘才知道刻意排斥的本身就说明他在我的心里已经扎下根了。长期以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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