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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拉处回过神,说,“哦,哦,说啥呢?”
“我说,下班了跟我去家里,难得来一趟,兰花在家呢。”
孙抓处就住在县委后院的砖瓦房里,那一排全住的是干部。孙拉处进去的时候,屋里除了兰花,还有一个女人,俩人正坐在炕上纳鞋底。
那女人一回头,孙拉处和她几乎同时叫了出来:“甘甜甜。”
“孙拉处。”
兰花问候过孙拉处,就赶忙停下手里的活计,在门口用木椽搭的简易灶房里端饭去了。原来甘甜甜他们家和孙抓处家正好是隔壁,简易厨房是他们两家和搭的,所以属两家共有。兰花出去后,孙拉处仔细端详甘甜甜,他发现甘甜甜很显老了,身体已经变得有些臃肿了。倒是脾气还是那样,孙拉处想起上次他们的争吵,就有些尴尬,以前在林家,甘甜甜一直看不起他,但是人家说的对,当初她从王安良口里知道了他是共产党却没有去揭发他,算来也是有恩于他的。甘甜甜这人,心直口快,但不记仇,她看见他,好像他们骂架的事从未发生过,她的脸上显出了故人意外相见的几分惊喜。
“孙乡长好久不见,还不错吧?”
“行吧,你呢?做了官太太了,福堆里钻呢吧?”
“别挖苦我,既然来了,去我家坐坐吧。”甘甜甜收拾起她的针线,“好歹一个院子里住过那么多年,这情分总在吧。”
孙拉处笑笑,“看你说的,这城里有个熟人来了也就不显生了,下次吧下次吧,下次一定进去坐坐,双庙遭冷子疙瘩打了,我这心里急得火烧火燎的,一会儿我就要赶紧回去。”这时候,孙抓处说话了,大嫂,哥这下认下门子了,知道咱俩是邻居,下次一定来家里坐。今天我哥俩要好好说说话,我们也是好久没见面了。甘甜甜摆摆手,说,“我懂,我才不会没眼色。我走了,不打扰你们了,你们哥俩好好聊吧。”走到门口,她冲厨房里的兰花喊了一句,声音还是那么响亮,“兰花,姐走了,安顿下过来浪。”
饭都端到了桌子上,迟迟不见拴锁回来,孙抓处说,不等他了,这我儿才上一年级就逛逛哒哒地。兰花叹了口气,这拴锁不知道跟了谁了,整天疯个不停,看看拴牢,学习多踏实。孙拉处说,拴锁还碎着,还不省事嘛。孙拉处和孙抓处兄弟俩一边吃饭一边拉着家常,孙拉处心里急,很快就吃完了。他喝完一杯茶,刚要告辞走,忽然门里冲进来一个男孩,进门就上气不接下气地说,“拴锁跟人打架,把,把,把人头打烂了。”
“瑞生,你慢慢说,慢慢说,在哪里?把谁头打烂了?”孙抓处蹲下身抓住小男孩的两只胳膊,让他尽量平缓一下气息。
“在操场,我们班的黄三儿,一块石头下去,黄三儿的头上就流血了。”
兰花急了,就要出去,被孙抓处拦住了,他对孙拉处说,“哥,你先在着,我去看看。兰花,等会送送哥。”
那小男孩走后,孙拉处问兰花,这娃谁家的。
兰花说,“甘甜甜的外孙女,林琬儿的孩子,孔瑞生,和拴锁一个班,人家的娃很听话,从不惹事,唉,天世下这么个货!不知道把人家娃娃打成什么样了,上次就有一个娃娃他妈来家里告状,我们好说歹说才打发走。这不,才没几天,又出事了。”
孙拉处这次进县里开会,虽然辞官回乡的念头更加强烈,但是他还是没有去找于县长,他觉得当下群众受灾,自己不尽一份力就罢了,反倒甩手走人,这事他做不出来。孙拉处骑着一匹马往双庙赶,觉得自己此行一定让大家很失望,那种形势和局面根本不容他提救济的事,而且在孙抓处家,他这位弟弟还给他说了一通掏心窝子的话,也许只有亲兄弟才会这样给他讲,“我建议你,灾情尽量不要往上报,现在正是树红旗的关键时候,咬咬牙挺一挺,把群众安抚好,这样对你好。”
登上五龙山,孙拉处像是进入了别一个世界。灾难带给双庙的苦楚似乎在五龙山上丝毫看不出,青山依旧隐隐,树木依旧茂密,水溢岩石,流水淙淙,弯弯小路掩映在两旁的绿荫之中,杨柳、桦松和各种灌木营造出一个静谧、清凉、幽邃、馨芬的世界。
走进这自然山林,孙拉处顿时有些神清气爽,他是来找林中秋的。林中秋的转变让孙拉处很高兴,不管是白天开的大批斗会,还是晚上开的小批斗会,他都态度诚恳,认罪伏法。土改一开始,他就将所有财产报请查收,欢迎土改,成立合作社时,他还申请入社参加劳动。后来,社员们将家中牲畜折价摊股归社,农会有人提出让林中秋放羊,即刻得到了孙拉处的赞同,于是,林中秋有了事干,整日里与山塬为伴,衔青草而眠。五龙山成了他真正的家。
其实暗地里最开心的还要数孙拉处,他一有啥烦心事就去山上找他以前的老掌柜林中秋。现在林中秋是合作社的社员了,就这一点而言,他和大家是一样的。很久以来,孙拉处觉得还能有人和他说说心里话的似乎就剩下了林中秋。瑞川县城之行,老仲被打倒的事对他震惊太大了,但是这话谁也不能讲,还有,双庙的灾情火烧眉毛,他竟然给上级提都不能提。孙拉处有些糊涂,有些不解,有些迷茫,他感到前面的路越走越不知道该往何处去。
孙拉处顺着小路走到了山坡的顶端,蓦然显出了一片飞檐翘脊的殿宇建筑,那是五龙寺。孙拉处进了五龙寺,意外看见了林连文和舒燕子。
“拉处叔来了?”林连文看见他很高兴,“你也是来找我爹的吧?他山上放羊还没有回来。”
庙宇显得很冷落,佛像上落满了尘土,高处还有蛛网纠结着。但是佛龛却干净光洁,分明是有人擦拭过。庙里的和尚一清还俗了,主持寺庙晚间光阴的就成了林中秋。
“拉处叔,家里是不是没有存粮了?我发现拴牢带的饼越来越小,黄面方方也薄多了。”舒燕子突然提起了拴牢。孙拉处难过地摇摇头,是啊,他把家里去年合作社分的麦子全部磨了面,给村里家口最多的人家分得没有多少了,碎花烙饼自然就减少了量。
“是啊,苦日子还在后头呢。”孙拉处感叹道,“但愿拴牢他能熬过去,对了,你们俩在学校里替我多操心一下,这娃回家话很少,心里想啥从来不说。”
“拉处叔,我们下学期就要调到瑞川县城中学了,县中学刚成立,在各乡镇选拔教师,我们俩都被选中了。”舒燕子告诉他,“我们来找爸爸,就是想告诉他这个消息。”
孙拉处听说很高兴,“好啊好啊,进城了,你爸听到这事一定会很高兴的。”
“可是,冬冬和雪妮都不肯跟我走,我把他们扔得都不恋亲爹亲娘了。”舒燕子说起一对儿女,便是一脸愁容。因为土改怕孩子跟着遭罪,加上两人都有了公家的饭碗,孙拉处就把林冬子和林雪妮这一对双胞胎托给了程家湾的贫下中农朱天才夫妇,朱天才婚后三年一直没有孩子,带着带着就离不开这一对天使般的儿女了。转眼七八年过去了,林连文虽然也常去看,但是两个孩子就是只对朱天才夫妇亲。这一次,他们两口子要离开双庙了,他们专门去接两个孩子,结果林冬子和林雪妮死活不跟他们走,弄得大人抹泪,孩子哭泣。林连文夫妇看得出,这一家,大人孩子,是谁也离不开谁了。
“唉,我当初咋就没想到这个问题呢,为了保护孩子保护你们,反倒给你们带来这么多烦恼。不过你们也别担心,他们毕竟是吃亲娘的奶长大的,还能不认你们?你们先放心去上班,孩子先留在双庙,你们走了,不是还有他爷爷吗?俩孩子还是很爱他爷爷的。他爷爷没准能起作用呢。”孙拉处安慰着他们,“娃小时候还很听话,越大就越摸不准人家心思了,拴牢也是啊。”
“拴牢学习那么好,高中一定能考上县里的中学。”林连文怕孙拉处担心拴牢,就替他宽着心。
庙外山清水秀,鸟语花香。庙内和风细语,气氛融洽。多好,孙拉处从小看着林连文长大,看着给他娶了媳妇舒燕子,他就像是自己的孩子一样,虽然这几年很少见,各忙各的事,但是孙拉处还不忘利用自己的身份和一切可能的机会去关照他俩。林连文和舒燕子看在眼里,记在心里,对他也变得更加亲近,有些话不敢对林中秋说,却可以对他说。从前的主仆关系如今变成亲人般的亲密关系,世事真是难以预料啊。天近黄昏的时候,三个人才感到好几个时辰已经过去了,他们已经坐在一起聊了好久。
当他们不约而同地把目光投向寺庙外的山坡时,三人不约而同地就看到了一个人甩着鞭子吆喝着羊群从山坡上下来了。
“半壁江山一生落寞,两鬓沧桑悲喜轻过三千弱水三生许诺,相约江湖,死生契阔浔阳远,荻花瑟,几度离索叹人世聚散,转瞬悲欢兴亡难却
黯然嗟叹,竟无语凝噎,山河破碎谁知我……”
“是爹爹!”舒燕子首先开口说。
孙拉处起身出了庙门,他清楚地看到林中秋甩着鞭子唱着歌走下山坡,他的步子轻快,有几分与他年龄不相符的矫健。孙拉处看着看着,不由手搭在嘴边,圈成个喇叭状,喊道:老伙计,慢点呀,别光顾着唱歌了,小心脚下!
“没事,拉处,你忘了我从小就是放羊娃啊。”林中秋对着他喊,声音很清朗。
孙拉处很高兴,同时也纳罕不已,一个经历了那么多常人所不能忍受的苦难的人,他的生命为什么还这样生机勃勃,还这样充溢着阳光的疏朗?究竟是什么力量在支撑着他一路走来?
孙拉处百思不得其解。
不久之后,一个不眠的难忘夜晚和一个人的突然出现,让孙拉处一下子找到了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