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瘦人黑脸,说话干脆利落,“林先生果然仁义,我自然会成全的。不过他烟瘾已深,不可一日无烟,只怕你天长日久,会不堪重负的。至于店,你看着办吧。我只有孙子一个,而且远在省城,对于经商聚财已是兴趣不大。你决意要买,我一阻挡二不买。”
林中秋听说,拜谢道:“张大爷果然快人快语,真真痛快。古人云: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如今老师有难,在下岂能袖手旁观?我一定要想办法帮他戒掉烟瘾。至于‘恒源’,请您三思。再怎么,‘恒源’毕竟是张家财产。”张大爷摆摆手,“不必谦让。张某人一向说话板上钉钉,张先生是我同族,虽饱学多才可惜不谙世故,作为同族,焉能乘人之危,授人以柄。别说‘恒源’,就是‘金源’我也不会插手。他这辈子有你这么个弟子,算是造化。我在这里先替他谢谢你。”林中秋一叠声道,“哪里话?哪里话?”
来到“恒源”,林中秋似乎才明白张大爷不买“恒源”的真正原因。已经没有什么词语来形容张先生的瘦骨嶙峋了。林中秋走进店门时,他正用两条枯树干一样的胳膊把一大抱零碎日用品扔在柜台上,冲买东西的人说,“看着给吧,我实在需要钱。求求你们,帮帮忙了。”林中秋发现货架上已经稀稀拉拉,没有多少东西了。张先生满脸剩下突起的鼻子,花白的胡子上粘满了白色的粘稠物。他的眼睛几乎看不见了,眉骨下深深的眼窝上依稀可见白色的泪斑。林中秋快要认不出他了。这就是先生么?记得先生曾仰天长吟一首追怀英雄的诗篇:“谁道庞公死,百年正气生。
水声咽故国,草色黯孤茔。
白日铜驮卧,黄昏野鹤鸣。
祗今挥颈血,犹溅武康城。”
这是清代武知县歌颂明崇祯年间守城殉节的知县庞瑜的诗篇。张先生每每吟诵,皆手臂高振,双眼噙泪,胡须抖动而满脸苍劲。那是张先生留给林中秋记忆最深刻的一幕。如今面对先生这副模样,林中秋不由鼻子发酸。然而张先生并没有注意到他,他忙着收柜台前的人扔给他的银票。林中秋从人们的缝隙里挤进来,一把拉住了张先生那鸡爪一样的手。张先生歪着头,仔细地望了一会儿他,说:“这位爷,是请我去喝酒么?”林中秋说:“恩师在上,学生特来请您赴宴。”当林中秋搀扶着腿脚发软的张先生来到“下马楼”时,甘乾义、郑县长以及张大爷都到了。众人见了张先生,都不由蹙起了眉头。郑县长和甘乾义只吃了一会儿,就推说有事,先告辞回去了。张大爷也觉得脸面无光而借故走了。剩下一些人不是“恒源”的伙计来作张先生的中人的,就是林中秋请来的中人。饭后,他们在张先生的带领下去看了“恒源”的建筑及地面四至疆界。然后说定价格,写了文书,买卖双方及中人画押按了手印。这期间张先生一直未说话,直到林中秋吩咐林双锁开银票时,张先生突然抱着头大哭起来。林中秋知道张先生不愿认他,他的哭泣包含了极其复杂的情感。特别是林中秋当着众人的面提出从今以后张先生就是他林家的先生时,张先生已是涕泪横流,作嚎啕状了。
黄昏时分,林中秋、林双锁搀扶着张先生从“下马楼”下来,准备收拾行头回林家堡。这时候,一个身影从楼梯上闪了一下,不见了。林中秋借着熹微的光线搜寻那个身影,却一下子看不见了。但他还是认清了是谁。他折回头,重新走进了黄占仓的当铺。黄占仓已将门板放下来,准备打烊。一见林中秋走进来,觉得很意外。
“连武回来了没有?”林中秋劈头就问。
“没,没有,……快,快了吧。”黄占仓慌乱地答道。
“他到底在干什么?”林中秋紧追不舍。黄占仓看出林中秋已是不问个水落石出不肯罢休了,就试探着说,“您千万别生气,少爷他在外面交了不少朋友,每晚都有朋友请他去玩,这年头,就这样。常言说的好:在家靠父母,出门靠朋友,少爷……”
“这么说,他很少在店里?”林中秋打断了他的话,已是怒不可遏。
“东家息怒。老实说吧,少爷他不爱这一行。”黄占仓终于说了实话——林连武刚进瑞川县城不久,很快就和舒达海纠缠在了一起。一朝天子一朝臣,岳县长的倒台,让舒达海也失去了他煞费苦心通过雨晴建立起来的他在县府唯一的靠山。甘乾义逃跑后,舒达海及时向岳县长反映林中秋和甘乾义的亲属关系,并想借岳县长之手,彻底除掉他的心腹之患。没想到岳县长的人竟然没有在林家堡搜到甘乾义。如今随着岳县长的下台,他的计划彻底完蛋了。舒达海正在无计可施之时,意外地发现了林中秋的大儿子林连武进城做学徒。看见貌似林中秋的林连武,他终于又有了新的主意……林连武是在黄昏的林yīn道上碰上了身穿粉红色披风的梅娘的。林连武手里拿着一个布袋子,他想穿过林yīn道偷偷去那片核桃林里打核桃吃。走得匆忙间,不妨柳荫掩映处,一位着红衣的女子飘然而出。林连武揉了揉眼睛,怀疑是《聊斋》里走出的狐女。不然这静静的柳荫中哪里来的女子。这女子从他身旁走过时,头上紫色的纱巾内一张粉嘟嘟的脸向着他轻笑了一下,腮上漾开两个浅浅的酒窝。林连武呆呆地看着女子轻飘飘地走远,心中一阵空空的苍凉。林连武没有再去打核桃,而是把袋子铺在路边,坐下来等着。他也不知自己在等什么,总之已经没有兴趣打核桃吃了。夕阳沉落,余晖洒在林荫道上,幽静而安适。林连武坐着坐着就把头伏在膝上睡着了。
林连武醒来时看到了那女子正站在他的面前,他不知是不是在做梦。
林连武说,你是谁?
女子说:“我叫梅娘。家住不远处的梅花坡。去给地里的娘送水,回来看到你还在这里,是不是迷路了。这柳yīn道有四四一十六个路口呢。”林连武痴痴地望着女子,半晌说,:梅娘,多乖的女子。我是在做梦呢?还是在看戏呢?”梅娘伸手去拉他,“小哥哥,你看天快黑了,要不到我家去吧?前面就是梅花坡。”林连武捏着梅娘绵软的手,来到一座柴扉竹篱前。红的、紫的牵牛花顺篱笆墙攀上来,像是在探头望着他们。林连武说,你家里人不认识我。梅娘依旧拉着他的手,推开了竹篱门,“娘在地里,没有人。”林连武随着她进了一见小木屋。光线很暗的屋里,林连武还能看见梅娘光彩照人的身影。很暗的光线里林连武的手就有了一些动作。他先是捏着她的手,搓她的手指头,抠她的指甲,接着就把手从她宽宽的衣袖里伸进去,直挠到她的胳肢窝。她笑得在炕上蜷起来。林连武很容易地就捏住了她尖尖翘起的乳头……在这个神秘的小木屋里,林连武成为一个真正的男人。当他被射进窗的阳光刺醒眼睛的时候,只铺了一张光席的炕上只剩下一丝不挂的他。他惊愕地发现小木屋中除了这面火炕什么也没有,坑坑洼洼的地上老鼠把高粱拉了一地,还有密密麻麻的老鼠屎。林连武套上裤子,推开门冲出去,喊道:梅娘,梅娘。只有阳光平静地照下来,只有牵牛花在微风中摇曳,只有半开的篱笆门指着一条逶迤远去的小路。
没有人知道林连武怎么了?黄占仓发现了他的异常,却并不多管他。看着茶饭不思、日渐瘦削的林连武,黄占仓生出了不好向掌柜交差的担忧。他问出了什么事,林连武低头不语,精神愈显萎靡。正当黄占仓焦急之时,舒达海突然出现在柜台外,问他:“听说你店里的小伙计冯得了一种奇怪的病?”黄占仓正愁这事呢,见舒达海打问,便穷根问底向舒达海探个究竟。舒达海笑道:“让我瞧瞧,没准有治?”舒达海随黄占仓来到后庭,见林连武果然形容枯槁,目光呆滞,人如霜煞了一般。黄占仓搓着手,“你看这,你看这,怎么办呢?”舒达海悄悄凑近林连武,附在耳上说:“跟我走,我带你去见梅娘。”只见林连武眼里突然放出神奇的光来。他站起来,一把拉住舒达海的胳膊,“真的?快带我去。”黄占仓越发疑惑不已,他望着两人飞也似的跑远,半天还没有弄明白他们是去了哪里,林连武怎么就突然活了。
林连武连拉带推,硬是让舒达海带着他向目的地走去。舒达海说,看你这副样子,好人做到底,我不去也得去了。于是前面紧走,林连武扯着他的衣袖,生怕他走丢了。当舒达海站在“花满天”土楼下时,林连武不由呆住了。他知道这是什么地方。舒达海仰起头,用手在嘴边做了一个喇叭状,喊:“梅娘,梅娘!”一会儿,那木窗子就“吱—勾”响了一下,一扇窗开了半扇,探出一个头来,林连武看得真切,不是别人,正是梅娘。舒达海说:“看见了没有?是不是你要找的梅娘?”这时候木窗却“吱勾”一下很快地关上。梅娘也看不见了。林连武自语道,“她为什么会在这儿?”舒达海笑了笑,丢下傻傻的林连武,一个人独自走了。
林连武推开土楼的门,要进去,却被一个老夫人死死拦住,“回去吧,梅娘他不肯见你。”林连武一把将老夫人推了个趔趄,径自冲了进去。他踩着黄土飞扬的土台阶上了二楼。然而,他没有看到梅娘,空空的屋子里弥漫着浮粉和胭脂味。这时候,楼上上来几个光膀子的男人,他们连推带搡将林连武从楼上弄下来,并将他一把推出了门外。
夜晚,月亮把清辉洒在寂寞的小街上。林连武双手抱着臂膀,牙齿开始不停地打架,“梆梆梆”得响个不休。夜已经很深了,他终于看到那窗户在一根红烛的照映下,出现了一副清晰的剪影。林连武忙站起来,伸长脖子目不转睛地盯着那扇窗户。终于有半扇窗推开了,他看到隐隐约约有人探出头来。林连武竟然听到了吱吱勾勾的二胡声,接着又听到了一阵凄惋的歌声——“荞麦子开花杆杆红,猛然间想起痴心人。
毛雨子下了河涨了,日子越多越想了。
前半夜想你瞌睡多,后半夜想你睡不着。
山里的野鸡白脖子,给花儿打个银镯子。
银镯子打上一对子,咱俩个好上一辈子……”
歌声凄然,绵长,如泣如诉。林连武觉得自己的热血一下子浑身涌动起来。他用尽了全身的气力,扯长嗓子喊了起来:“梅娘!梅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