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阴沉沉的云盖住天色,压抑得就像在胸口堵着块石头。
秋季大试如期举行。
满朝文武齐聚一堂,殿内人头攒动,却静得鸦雀无声,气氛凝重得像这天气一般。
大殿被分作三个部分。
最中央也是最高处,安排着一张硕大的龙椅,此时正端坐着朱祐樘和张皇后二人;稍低处,则分别坐着岐惠王朱祐棆、益端王朱祐槟、雍靖王朱祐枟。数位王爷齐聚,却独独少了七王爷的身影。
大殿的左侧,密密麻麻站着四五排身着朝服的大臣,黑压压的一片,甚是壮观。最前排正襟危坐着一些年长者,从左到右,分别是首辅大臣刘吉,昌国公张峦,以及六部尚书王恕、李敏、周洪谟等几人。
大殿的右侧,则安排了小一些座椅,从最前排开始,分别坐了两位皇子朱厚照及朱厚炜,依次类推,按父官职的大小,接着又坐着二十几位五六岁至十一二岁年纪的幼童,均为各王爷和重臣之子。每一位皇子的后面,则又站着一排人,都是各个皇子公孙的老师,清一色的男性中,悍然站着沐雨瞳一女子,显得突兀异常。
雨瞳站在这一簇男人堆里,如芒在背,加上又是两位皇子的老师,更是众人的目光焦点。这也难怪,这沐雨瞳是当今皇上最为宠爱的女子,在大明宫中,已是人尽皆知的秘密。那些对她素未谋面的大臣,自是对她充满了好奇。
七八十双眼睛停留在自己身上,那可不是普通的感觉,就像是几十个火炉,冲着自己熊熊喷着火焰……她偷偷将目光抛向龙椅上的朱祐樘,只见他身着黑金色的龙袍,更衬他那双漆黑如墨的眸子,如水光般潋滟深邃……他本是冷傲地望着下面的朝臣,却不知怎的,忽然转过头,与雨瞳对视了,眼中一闪,转化成一个温润的笑容,让她不由得脸红耳赤,害羞得低下头去……许久镇定下情绪,在人群中扫寻着七王爷朱祐楎的身影。
他向来嬉笑怒骂,玩世不恭,如今却这般无影无踪,像是刻意在回避什么……就在这局促不安的氛围下,大典终于拉开了帷幕。
先是上来几个重臣唱了一回高调。之后,上来一个司仪模样的言官,宣布此次大试的程序。
第一轮是让这些皇子公孙们背诵四书五经中的相关文章,均由考官随机抽取。
第二轮就是请各位学子,自由展示这一年的学业成果,诗歌词赋,弹琴作画皆可,这可算是自由发挥阶段。
司仪介绍完,只见朱祐樘轻轻地一挥手,于是所有人一颔首,那一排学子顿时身板一直,嗖嗖嗖进入了迎试的状态。
第一轮很快进行到过半,其间表现最优的是雍靖王朱祐枟之子,七八岁左右的年纪,却已经流利背诵了大段《中庸》,惊得在场的大臣们连声叫好。连龙椅上的朱祐樘,也双眸一弯,颇为动容。
轮到大皇子朱厚照上场。
众人的目光齐聚。这一场表演,实在太让大家期待了。
那朱厚照从座位上站了起来,回头看了一眼沐雨瞳,幼稚的神情中,带着一股帝王的霸气。那一瞬间,倒真让在场的人震撼了一番。
他抽到的竟也是《中庸》。
这时气氛更紧张了。连一直斜靠在龙椅上的朱祐樘,也不由自主地坐直了身体,聚精会神地望住他。
只见那朱厚照怔立在大殿中间,半晌未吐一字,场面气氛凝结成一块冰似的,所有的人都不敢出一口大气。不知是谁忍不住干咳了一声,引得众人齐唰唰地看过去。那人脸红至青,连忙缩进了头颈。
那朱厚照却越发地淡定与从容,头上至下散发着与年龄不符的成熟。他轻轻撩起冗长的水袖,向着龙椅深深躹上一躬,缓缓道:"照儿不会背诵《中庸》,照儿只会讲故事。不知可否。"故事?
《中庸》哪来的故事可讲?
这一记稚嫩的声音响起,虽不响,却像在水中扔了块大石头般炸了开来。有些后排的大臣实在忍不住了,越发好奇,急急地挤到了前面,伸长了头颈……"你讲来听听。"朱祐樘淡淡点头,向他抛去一个信任的微笑。
朱厚照点了下头,轻咳了一声,扬起小脑袋,傲慢地巡视了一圈众人,稚嫩的声音娓娓道来:"秦末天下大乱,各地揭竿而起,汉高祖刘邦趁时反秦,先于项羽一步夺下关中,兵进咸阳,却还军灞上,财物无所取,妇女无所幸,余悉除去秦法,深得民心。后项羽带兵西进,领兵四十万,远胜于刘邦。刘邦含辱隐忍,领受项的分封,占地为汉王,后经彭城、成皋之战,与项形成对峙之势。最后垓下决战,项羽兵败,自刎于乌江,一统天下后,更是休养生息,颁'汉律九章'……""纵观汉高祖一生之事,揭竿而起是识'时中',还军灞上约法三章是知'时中',废除秦律是明'时中'。正所谓,君子之中庸也,君子而时中,小人之中庸也,小人而无忌惮也。"他的话音落下,大殿中静得死水一般,所有的人都吓住了。
"时中",是《中庸》中最精华的思想,意思是君子能随时按中庸之道行事,随时而异,恰到好处。
这朱厚照虽没有背诵文章,却恰如其分地引经据典,将汉高祖刘邦的事例运用至此,很好地说明了这"时中"的含义,取了那一句"君子之中庸也,君子而时中,小人之中庸也,小人而无忌惮也",更是画龙点睛之笔。
所以,众人被震住了。
连一侧的沐雨瞳也额头冒汗,没料到这朱厚照年纪小小,竟有这番深沉的思想。震惊之余,也不由得暗暗为他叫好。
她正矗着,那一侧的八王爷朱祐枟开口道:"大皇子的故事是讲得不错,只是这轮比赛原是背诵文章,怎变成故事大会了?"他这一声,倒是引得殿内众人频频点头。一时间,议论声大作。
考官席上的王恕刷一下站了起来,向朱祐樘抱拳道:"皇上,老臣认为,大皇子虽言论经典,但毕竟偏离了试题,这轮原本是比背诵文章,以考学子们的记性,大皇子没有背诵出试题的原文,所以不能通过。"他话一落,大殿内所有大臣均啧啧点头,表示赞同。
站在一边的沐雨瞳却已忍不住了,她几步走到殿中,高声道:"雨瞳不这么认为!"
她这一嚷,横扫殿内,将交口议论的众人的眼光全吸引过来。
还未等众人反应过来,雨瞳紧接着大声道:"我真就不明白了,读书不就是为了活学活用吗?既然已经理解了书的意思,又何必要逐字逐句地背诵,这不是浪费时间浪费精力吗?""大胆!"王恕原本看雨瞳就不顺眼,她这一闹,更是激得他怒发冲冠,大喝一声,"这大殿哪有你沐雨瞳发言的资格!"雨瞳被他一吓,心跳快了三分,仍据理力争:"王大人,雨瞳也是朝中一员,为何不能在这里发言!"王恕气得脸色发青,咬牙切齿地道:"你这妖女,祸害江山,扰乱朝廷,还在这里无理取闹,给老臣滚出去!"他这话一出,殿内骤然一冷,气氛僵硬了几分钟,连根针掉地上都能听到。
又不知怎的,突然间人声渐起,所有人开始交头接耳……很明显,这已不是简单地就事论事了,而是明显的人身攻击。看来这王恕对沐雨瞳的成见不是一般地深……雨瞳心一紧,没料到这王大人竟然会如此辱骂,竟一时间呆立,嘴张得老大,说不出话来。
"王大人!"朱祐樘冷冷抛出一句,殿内瞬间安静下来,所有的目光投向了高高在上的龙座,"沐雨瞳是朕封的讲读,在这里自然有资格说话。所谓祸害江山,扰乱朝廷的罪名,若没有证据,更是不能随意乱加于人!"他这一句,像是给王恕的嘴上了封条一般,令王恕脸色更是难看得很。
这时,坐在一边的张峦起身,上前一步,向朱祐樘行礼道:"皇上,这沐雨瞳教导皇子无方,违反了大试的规矩。王大人作为主考官,斥责几句本不为过。反倒是这沐雨瞳知错不改,言语顶撞,请皇上明察!"他这一说,殿内议论声又起,大部分的人都开始频频点头,甚至有几个人上前喊道要将这沐雨瞳赶出大殿。
一边的张皇后心中暗笑,忍不住刷一下从座位上站了起来,姿态万千地走上前,柔声道:"父亲莫急,王大人莫急,这沐雨瞳教授皇子,极为用心,虽然今日大试未合各位大人心意,但毕竟我儿有所长进,请各位大人谅解。"说着,她又转向了一旁呆立的沐雨瞳,"温柔"地一笑,拉起她冰凉的手,轻声道:"沐先生,这皇宫规矩是多了些,朝臣们也直率得很,你莫怕,也莫急,我们好生继续吧。"她笑得春意盎然,雨瞳却看得心生寒意。
这皇后,好虚伪!
……
朱祐樘英挺的眉毛拧成了一个结。
他已经意识到形势的严峻。
王恕借题发挥,造成对沐雨瞳不利的局面,目的只有一个,就是阻止自己在大试上提立新皇后的事……那张峦为首的朝臣们更是煽风点火,添油加醋……这些朝臣们,与皇后非亲即故,渊源极深,众口一致齐刷刷针对沐雨瞳……在这样的节骨眼上,自己怎么可能提出要立沐雨瞳为后?
想到这儿,他心中更是烦躁,手掌捏作了一团,骨节咯咯作响。
终于,从牙齿缝里迸出一句:
"沐雨瞳,王大人是秋季大试的主考官,在场各位自是要尊重他的决议,你可明白否?"他这一声,算是给了王恕一个台阶下。雨瞳自是明白,向王恕躹了一躬,向他陪罪。
她一边躹着,一边偷偷地用眼角瞅了一眼朱祐樘,见他气定神若,目不斜视,那一番龙威却是有种特别的陌生感与距离感。
心中不由升起一股感慨之情,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她以为,世界简单得只需要两人真心相爱即可;可刚刚一幕,却让她发现,世界原本没有那么简单……
第二轮很快开始了,众学子们纷纷拿出看家本事,抚琴,吟诗,作画,舞剑……一时间,殿内流光溢彩,风生水起,倒是一番争奇斗艳的景象。
轮到那朱厚炜上场,场上又陡然安静了几分。
前一轮朱厚照的表现,已引起了一场火药味十足的争论,不知这小皇子考完了,会不会再次引发一场战争。
此时的目光,焦距般集中到了场中这小小的身影上。
那小小的身板,穿着一件空荡荡的朝服,单薄异常,仿佛一阵风也能吹走。单纯的大眼睛闪着无措的光彩,摇曳不定,似乎被这骤然而至的安静吓住了。
……
一边的雨瞳,心已经拎到了喉咙口。
她知道,虽然所有人都在看朱厚炜,但其实是在看她,更想看接下去的那场好戏。
那王恕、张峦、张皇后,剑拔弩张地守在一边,只是在等这朱厚炜一表演完,就可开始鸡蛋里挑骨头,将矛头指向于她,将她陷于万难之境。
此刻的心情,就像是对面站着一大汉,正扬着硕大的拳头,准备击来的那一刻。
但她并不后悔。
因为雨瞳深深地明白,这便是爱上一个皇帝的代价。
Confucius said:"Isnt it a pleasure to study and practice what you have learned?Isnt it also great when friends visit from distant places? If people do not recognize me and it doesnt bother me,am I not a Superior Man?"娓娓而道的英文,如流水般淌出,却在这大殿中如扔了颗炸弹般,死寂一片之后,温度又陡然升高,炸开了锅……所有的人都发出惊叹之声,人群躁动不安,讨论声四起,几乎盖过了朱厚炜的声音……"嘣"一声重响。
忽然打断了朱厚炜的声音,吓得孩子张大了嘴,半个字节生生地卡在喉咙口……众人齐齐地看过去,只见是王恕狠狠拍了一下太师椅的红木扶手,刷一下从座位上站了起来,双目瞪圆,脸色涨红……"这是什么东西?"王恕过了半晌,才从牙缝里挤出一句。
"王大人,这是英文版《论语》。"雨瞳淡淡回道。
王恕想反驳,却不知如何发作,想了片刻,狠狠挥了下衣袖,刷一下坐下,再也不语。
气氛凝结得像块冰,所有的人都堵着一口气,不敢打破这僵局……朱厚炜脸色发白,大眼睛偷偷瞟了一眼边上的沐雨瞳,像是在询问她是不是应该念下去。
她没有被王恕的气势吓倒,只是淡淡一笑,朝朱厚炜点了下头,示意他继续。
朱厚炜鼓起勇气,清了下嗓子,又开始念了起来。
他念得很流利,这炜儿年龄虽小,但语言天赋优于一般人,这篇英文演讲完全不在话下。
雨瞳满意地看着炜儿,却惊见他原本灵气的大眼睛中,蒙着一层灰色,语气中更是透着一股特别的疲倦,脸色也愈来愈白。她一惊,忽然有种不祥的预感涌上心头……忽然朱厚炜声音一断,小小的身体竟然不住地颤抖起来……接着,像没了骨头一般,软软地向地上倒去……这一变故,惊得在场的人目瞪口呆,竟然一时间无人反应,过了几秒,众人才回过神来,手忙脚乱地冲上前去……2
夜深得像墨一般。
没有月光,没有星辰,厚厚的云层,遮挡了一切……阴暗的牢房,被那微弱的烛光照得更为狰狞,斑驳的土墙上,交错着奇怪的鬼影,透露着鬼魅的笑容。
角落中,一只灰鼠战战地爬出,尖锐的鼻头四处嗅着,寻找着食物;墨黑的眸子,在昏暗中,闪烁着一丝晶光,虽然诡异,却给了这里难得的生气。
雨瞳虚弱地靠在墙上,看着那只灰鼠,不知怎的,嘴角泛起一丝疲倦的笑意。
"妖道咒语祸害皇子,来人哪,将这沐雨瞳拿下!"几个时辰前,那句惊天动地的话,此刻仍然回荡在雨瞳的脑海中,如同惊雷般将她瞬间打入十八层地狱。
她不知道是谁扔出这句话,事实上,是谁说已经不重要了。
那般情形之下,皇子晕倒,将罪转嫁到她头上,早在她意料之中。
英文演讲成了妖道咒语,哭笑不得,万般无奈。
自己已成了众矢之的,打入天牢,只需要一个借口而已。
至于借口是否合理,已经不重要了。
所以,她没有辩解,没有祈求,任由那些凶猛的侍卫抓扯,像片树叶般被抛入这肮脏的牢房。
混乱陡然而止,换作了此刻的死寂。仿佛世界只留下自己,还有角落中那只灰鼠。
自从到了这大明朝,自从恋上了这大明皇帝,已经不止一次地站在万丈深渊的边缘,不止一次地与死亡擦肩而过……劫难,并不可怕,为了所爱的人付出生命,更是值得。
只是此刻的自己,心牵绊着那昏倒的炜儿,痛又担忧……混乱中,看到朱祐樘抱着虚弱的孩子,那份急切和紧张,更是像鞭子一般抽在她心头……那一刻,如此束手无措,痛不欲生。
那一幕,像泰山压顶般将一切吞没……一阵战栗从心底开始抽搐,细眉如电击般拧成一结,不由自主地捂住胸口,眼泪悄然流下……"咣!"
一声响亮的金属声,陡然响起,将她从思绪中惊醒过来。
两个身形壮硕的狱卒狞笑着站在面前,其中一人蹲了下来,伸手生硬地扳起雨瞳的下巴,哼了一声。
"沐讲读,这狱房住得可习惯?"
雨瞳自是不会理他,只是冷冷看了他一眼,脸一扭,从他的手中挣脱出来。
"大哥,看来这沐讲读还不甚明了情势。"那站着的小厮冷笑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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