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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无力地后退,靠到墙壁上。窗外又是一连串炸雷,如同要将天空撕裂一般,声势惊人,可是我对那巨大的声响毫无反应,来自身体内的震荡让我战栗,某种感觉不断蔓延,一点点席卷着全身。
这算什么?我不知道。
——何慈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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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看着俞咏文坠楼,我惊呆了。
我与警察同时扑向窗口,向下看去,她落在了气垫上,一身红衣似乎与之融为一体。警察和消防员分别与楼下同事用对讲机通话询问情况,我死死盯着烈日下的那个身体,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许可面色惨白,昏迷过去,我也好不到哪里去。
慌乱之中,我打了许子东的电话,结结巴巴讲着情况,他十分镇定,一边调动救护车,一边与我保持通话,吩咐我将许可放平,关窗,打开空调,但温度不可以调得过低,更不能直接对着她吹风,解开她的衣服,用温水擦拭她的身体……我手忙脚乱地一一照做,总算等到他来。尽管我在电话里大致给他讲了发生的事,但一看到满屋血迹,他还是惊呆了:“你们受伤了吗?”
我摇头,他拿听诊器听过许可心跳后,指挥医护人员送她上救护车,路上他再度问我:“你确定你没受伤?”
我低头看自己身上、胸前沾满血迹,大概是扑到窗台时染上的,再加上汗水早已浸湿衣服,确实太狼狈了。更要命的是,我的心狂跳着,手足发冷,无法脱离那一刻的震惊。
“那个……她会死吗?”
“不知道,不乐观,她很可能会被送到我们医院,毕竟离得不算远。我会去打听一下。”
我们再没说什么。
安置好许可后,许子东带我去医生休息室,找了一件T恤给我:“这是我的衣服,干净的,你先换上吧。”
我换好衣服出来,捧头坐在走廊长椅上,想等惊魂不定的心平复下来。一大杯巧克力圣代递到我面前,我抬头一看,是许子东。
“吃完也许会不那么难受了。”
“巧克力包治百病吗?”
他笑了,不知道为什么,看到他的笑容,我觉得世界似乎没有糟糕到无法接受的地步,接过圣代吃起来,可毕竟没什么胃口,只吃两口就停住。
“选择学医,会看到很多一般人难以接受的东西,而且必须习以为常,久而久之,形成了专业态度,也会丧失一部分通常的感受,但我了解你受到的惊吓。”
“场面其实没我以前看过的死人惊悚。”
他诧异。
“你忘了我爸是干什么的。我印象最深的是五岁的时候,有一次爸爸被请去料理丧事,张爷爷有事出去了,他不放心留我在家,只好带我同去——”
到那家时,那位老爷爷正处于弥留状态。爸爸把我放在院子里,嘱咐我别乱跑,我坐不住,还是偷偷溜了进去。只见一名老人躺在床上,发出不规则的喘气声,准确讲,是带着痛苦的呻吟吐气,带着“嘶嘶”的哨音吸气,如同一条缺氧的鱼,面孔扭曲,双眼瞪大,空洞地看着屋顶,手脚不时抽搐一阵。他的家人守在一边,静静等着他逝去。但他竟然就那样维持了不知道多久,总算咽下最后一口气,那个情景可怕得似乎超出人的承受极限。我被吓呆了,直到爸爸过来抱起我,我才哇哇大哭出来,远比那些如释重负的亲属哭得凄惨。
“来吊丧的人都说他算福寿双全,寿终正寝。你看有生必有一死,死亡实在是一件平常事,只要活得够老,再痛苦的死法也能算一个善终。我爸说过他最不喜欢帮人料理横死的丧事,现在我算是明白了,确实让人全身发冷,真难受。”
他接过圣代杯子放到一边,握住我满是冷汗的手:“她还在抢救,应该还有希望。”
我有点不好意思,嘟哝着:“平时我没这么多愁善感的。”
“这反应是很正常的。不过对我来说,姐姐和你没事最重要。”
我一时间动弹不得,眼睛落在他的手上,心跳得更加快了。正在这时,有人咳嗽一声:“子东。”
我猛抬头,只见不远处站着一个微微发胖的五十多岁的男人,用疑惑的目光看着我们。许子东放开我的手:“爸爸,您来了。”
他“嗯”了一声,打量着我,话却是对许子东说的,语气很严厉:“你不去守着你姐姐,在这里干什么?”
我跳了起来:“我走了。”
我头也不回一口气跑出医院,直到上了公交车找位置坐下,才喘了一口气,可是心跳得极不规律,掌心源源不绝出着冷汗,脑子里乱糟糟的,一路都有些神不守舍。
暑假期间我们学校宿舍关闭,赵守恪分配到了研究生宿舍,我续租了他准备退掉的那个单间。小屋没有空调,只有一个吊扇搅出热风,让空气产生一点流动的安慰。
我进屋之后倒头躺下,背后很快被汗沁湿,却丝毫不想动弹。有人敲门,我懒得理睬,可是外面那人居然没完没了地敲着,忽轻忽重,毫无节奏,我听得心烦意乱,只好起来,开门一看,是周锐。
“为什么不开门?”
“睡觉,吵死了。”
“手机怎么关了?”
“没电了。”
“这么热你怎么可能睡得着,闷在里面不怕中暑吗?跟我出去。”
“累,不想出去。”
他上下看我:“你穿的这是谁的衣服?”
我低头看看衣服,其实一目了然,这件T恤上印着市中心医院献血活动纪念字样。我也懒得理他,躺回床上。
“那个叫许子东的医生,是不是跟你说了什么?”
我心中有鬼,一下弹了起来:“说什么?”
“我在酒吧里碰到过他一次。”
“哦,说了,不就是跟小艾还是什么的一起喝酒吗?”
“我们分开了。”
这能有什么稀奇,我连“哦”都懒得送上了。
他烦躁地抓头,在房间里转来转去。我看得头疼:“你不会是专门来跟我说这个的吧?用膝盖想想也知道,你们分手不是早晚的事吗?”
“你是不是在生我的气?”
“我拜托你成熟一点,周锐,再不要用中学生口吻跟我讲话好不好。这么热的天,我拍画册累得半死,下午又……一堆事,哪有空生你的气。你有钱有闲,可以玩各种游戏,我祝贺你的好命,不过我没办法陪你玩。”
他盯着我,良久不说话,我被看得发毛:“怎么了?”
他什么也没说,转身走了,同时大力摔上了门。我沮丧地往后一躺,想,刚才我那口气,居然神似赵守恪训斥我时的表现。我一向烦他的居高临下和义正词严,没想到居然可以不假思索地像他那样说话,难怪周锐会生气。
门再次被敲响,我赶忙爬起来开门,同时说:“你这人现在很容易翻脸……啊,爸爸,你怎么来了?”
爸爸站在门外看着我,我再次被看得发毛,隐隐感到不妙,笑道:“爸,进来啊。”
他进来,热得一皱眉,打开他那个办丧事才会带着的黑色公文包,将我才办好不久的房产证、土地证递给我:“还给人家。”
我咬着牙不说话。
他说:“小航,我完全没想到你会骗我,甚至还去伪造一份合同。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我深深呼吸:“好吧,既然你想知道,我就说说我的理由。那天我陪你搬家,把你的书装箱送到梅姨家里寄存,打包的时候,从一本《静静的顿河》里飘出了一张字条,写着我的出生日期。一条小被子,再加一张字条,就是生了我的人留下的全部东西,难怪你不肯把字条给我看。他们把我丢掉了,没有解释丢掉的原因,甚至没多写上一句话,托付捡到的人照顾我。是你照顾了我这么多年,给了我一个家,我想也为你做一点事。”
“小航,我不需要你为我这样做,你……”
我一把抓过两证,狠狠摔到地上:“不需要就算了,要还你自己去还。”
我夺门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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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口气跑下了楼。
已经入夜,温度仍居高不下,空气热烘烘的,我跑出没多远,实在是体力不支,蹲到路边流汗喘气。
“算你有良心,还知道出来追我,我原谅你了。”
我抬头一看,是周锐,气得不知说什么才好,他在我旁边蹲下,仔细看我:“哎,就算追不到我,你也不用哭吧?”
我拿袖子抹一下脸,眼泪和汗水混合到一起,周锐看得直皱眉,递纸巾给我,同时嫌弃地说:“就你这样子还当模特儿拍画册。”
我勃然大怒,狠狠推他一把,他猝不及防,被推得重重坐到地上,痛得直咧嘴。我过意不去,站起身来,伸手拉他起来。
他倒没再跟我翻脸,拿纸巾擦我额头的汗。我问:“你怎么还在这里没走?”
他没好气地说:“刚接到你爸的电话,说你跟他吵架跑出来了,他追不上你,打你手机又关机了,就给我打了电话,我只好回来堵截你。才多大一会儿工夫,你气跑了我,又跟何伯吵了一架,效率也太高了。”
被他这样一闹,我一口气泄了,冷静下来,接过纸巾擦着眼泪。
“你气我就算了,反正我多少是活该。不过别跟何伯吵,他对你是真好。”
他难得这样一本正经讲话,我苦笑摇头:“我先回去了,省得我爸担心。”
他点头:“去吧。”
我回到小屋,屋门敞开着,爸爸坐在床沿上,肩膀耷拉着,好像老了许多,我看得一阵心酸。
他抬头看到我,松了口气:“你这孩子,跑得飞快,我下楼就看不到人影了,给你打手机,也关机了,正发愁不知去哪里找才好。”
“我就该多逛一下再回来,让你多担心一下。”
他看着我,忽然说:“对不起。小航,这么热的天,你白天拍画册赚钱,晚上窝在这个不通风的小房间里,全是为了我,我明白的。”
我的眼泪又要掉下来了。
“可是我不能要那套房子。”
“你现在住着,以后留给许可好了,我已经向她做了保证,绝对不会要。”
他摇头:“小航,明天跟我一起去找许可,看怎么把房子过户还给她。”
我气鼓鼓地说:“人家住院安胎呢,你真要去给她添堵吗?”
“那去找她弟弟许医生好了。”
我无话可说,停了一会儿,问他:“你是怎么发现的?”
“我只是疑惑,拍画册怎么可能刚好赚到买房子的钱。今天上午突然记起,你的储蓄卡是我办的,我有查询密码,让守恪帮我上网上银行一查,汇款人和金额一目了然。”
我暗骂赵守恪,却也无法可想,只得不吭声。
“租房子住是一样的,条件肯定不会比这里差,小航,不必担心我。走吧,我带你出去吃点东西。”
下楼之后,爸爸迟疑地看四周,认真想了想,自嘲地笑:“城市全变了样,真想不起来该往哪里走。”
他从小生在这个城市,却被放逐出去,成了不折不扣的异乡人。我没办法再臭着一张脸了,伸手挽住他的胳膊:“我知道有一个地方的大排档又好吃又便宜,在江边,那里肯定也凉快。”
我们来到江边,大排档灯火通明,生意火爆,人声喧哗,异常热闹。爸爸皱眉:“太吵了。”
“我们买了东西去江滩吃好了。”
我挑了几样卤菜熟食,再加冰啤酒和汽水,拿着过马路到了江滩,找一个长椅坐下,这里纳凉的人不少,江风扑面而来,十分怡人。
见我仍然闷闷不乐,爸爸逗我:“你就用这表情拍画册不成?”
我横他一眼,不说话。
“好了好了,你骗我也算骗得很成功了,那份假合同,居然还敲了章,我根本看不出破绽来。”
“哼,我还是专门找路边刻章的人刻的,浪费了我五十块钱,你赔我。”
他笑着摇头。
“我就不明白,你为什么这么固执?你明明一向再随和不过的。是不是很恨许姐姐的妈妈?她当年到底怎么你了?”
他的神情一下凝重起来,但这次我实在忍不住了,固执地看着他,他终于还是开了口:“都过去了,我并不恨谁,但我花了很长时间才做到接受已经发生的一切,我生活平静,还有了你,不想再跟不愉快的事扯上关系。”
我鼻子发酸,问他:“你为什么会捡我?”
这大概也是他不想回答的问题,可是他并没像过去那样回避:“当时我过得很颓废,小航。困在小镇子里,做一份完全不想做的行当混口饭吃,然后和你张爷爷没完没了喝酒,喝醉了当然什么也不用想,可总有醒的时候,觉得跟行尸走肉没什么区别。”
这种情况下,婚姻很难让双方如意吧,难怪后来会离婚。
“有一次我又喝醉了,醒来时发现昏睡了差不多两天,看看日历,那天是我妈妈生日,我已经有八年时间没回省城,我鼓足勇气坐长途车回去,买了一份礼物,敲开家门,结果我大哥告诉我,我们的母亲在前年就去世了,父亲在去年去世的。”
我惊骇得一下瞪大了眼睛:“爸,你为什么那么久不跟他们联系?”
“我解除劳教回家那年是1980年,父母拒绝让我进家门,不能怪他们,毕竟我那段经历让他们蒙羞了。后来我在省城一个建筑工地找了一份工作,有时回化工厂宿舍区转转,远远看他们一眼,就那样过了五年。”
“五年时间,他们竟从来不让你进门?”我不能相信,而且愤怒了,“他们是你亲生父母,凭什么这样对待你?”
他并不回答这个问题:“后来我的腰受了伤,没办法再干力气活,正好碰到了你张爷爷,他一直在省城摆摊算命,身体也出了一点问题,打算回老家休息,我想来想去,决定跟他一起走。安顿下来之后,我不停写信回去,告诉他们我在哪里、怎么联系我,可从来都收不到回信。慢慢地我也死心了,不再写信,也再没去省城,没想到连父母最后一面都没见到,没人想到要通知我。我跟大哥说,我想进去上一炷香,他没有答应。我求他告诉我,父母葬在哪里,让我能去扫墓,他也不肯说。”
我全身发冷,坐到他身边,伸手抓住他的手,他摇摇头,轻轻拍我的手背:“没什么,我想开了。不过当时是很愤怒的,我和大哥动了手,然后就走了。我胡乱走着,省城当时就已经变得很陌生了,我分不清到底走到了哪里,突然想到,这样活着,不如死了算了。”
“爸——”我顿时想到白天俞咏文在我面前的坠落,掌心又开始出冷汗。
“所以我不想跟你提这件事。人一旦动了这个念头,就会越发觉得世事无可留恋。我辨明方向,准备去江边……”
要有多深的绝望才会让他有这样的想法?我一下哭得全身乱抖,他搂住我的肩头。
“我路过省人民医院侧门,结果看到了你。”
原来如此。我将头靠到他肩上,他摸我的头发:“当时你还刚出生不久,太小太弱,抱起来轻得像羽毛一样。有这样一个开头,我不知道等着你的一生是什么样的,不过我至少能带你一段路程吧。所以我抱着你,又回化工厂宿舍楼下,还在我当年念书的小学转了一圈,算是和过去告别,然后把你带回了李集。”
这个乏味的小镇接纳了我与爸爸两个被抛弃的人,我头一次如此感激它的存在。
“你以前问过我,为什么给你取名叫慈航。对我来说,你就是慈航,有了你,我才被度回家。你想帮我弄回房子,我明白你的心意。可是小航,真的不用了,你和张爷爷一起,已经给了我一个家,我很知足。”
他替我擦着眼泪,但我的泪水仍不断流淌着。知道自己是他收养的之后,我一直想,我不会在乎亲生父母是谁,我也不会去寻找他们,可内心有一点始终不能放下:为什么他们会丢弃我。只在此刻,我彻底放下了:管他们是谁、当时怎么想的,和我根本没一点关系了。
不远处有一个江滩游泳池,爸爸看着那里面游泳的人,似乎有些出神。
“怎么了?”
“小时候夏天我也来江边游过泳,那个时候没有这么漂亮的江滩公园,更没有修游泳池,我们都是在前面一个废弃的码头下水,拿废轮胎当救生圈用。”
“多好玩。”
“好玩是好玩,不过大人怕我们有危险,是严禁我们来游泳的。暑假的时候,大哥会趁他们上班偷偷带我过来。我们总是赶在他们下班之前回去,以为能瞒过他们,可我妈拿指甲在我们手臂上一划,划出白痕,就知道我们肯定偷着游泳了,马上会拿衣架来抽我们。”
我听得哈哈大笑:“看不出来你小时候也是调皮的。”
“哪有不调皮的小孩。大哥总是替我挡在前面挨揍,一转眼,我们已经老了。”
想起他那个恶形恶状的大哥,再看看爸爸,我意识到,他一直保有这样的回忆,难怪始终不肯责怪一再将他拒之门外的半秃老头。
“爸,反正是租房子住,不如你干脆到省城来吧,我们可以住在一起,那多好。”
他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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