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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事地挺直了身体,如今又高高伫立在我面前了。
“你要更努力一些才行。”
白天里,婆婆又来看我。
我忍不住想拉救兵:“妈,别叫亦琛带我去美国治疗。”
“为什么不想去?”
“我有一种预感。”我说,“他们会认为我是疯了,是精神不正常。他们会把我锁起来,甚至用更可怕的手段对付我。”
婆婆哑然失笑:“你这孩子,真是胡思乱想。治疗而已,怎么会把你锁起来?有亦琛在,谁敢用可怕的手段对付你?”
或许这是一种被害者妄想。我的心理医生曾说,每个大难不死的人都可能有幸存者愧疚以及被害者妄想。但我这个失掉了过去的人,只能依靠对未来的推测而活。如果我察觉到了危险,就要不惜一切地避开。
尤其是现在,身边没有一个人可以给我安全感。
霍亦琛……
没错,有他在时,我确知自己不会受到来自外界的任何伤害。可当他在时,我又难以抑制地想着,或许,最大的危险,正是他。
婆婆取出了她的家族相册。她随意翻到一页,是个笑容爽朗的男人,三十多岁。他胡茬子满脸,却笑出一口整洁无瑕的白牙。他活像个隐在俗世中的海盗,粗犷但不邋遢,勇猛但不鲁莽。婆婆用探寻的眼神看我。
我不假思索地回答:“三哥霍亦烽,掌管霍氏集团的重型特种制造业浩室工业。”
婆婆乐得频频点头。
我不忍奚落她这拙劣的记忆游戏,只好岔开眼,定睛打量这张照片。霍亦烽,照片上看起来直率简单的男人,我印象很深。三哥不像他的哥哥弟弟那样高贵、黑暗,如神坛上未解的谜。
霍亦琛与大哥霍亦坤比较相像。说句实话,如果大哥不是两鬓已斑白且略微发福,我都会将他与霍亦琛搞混。
想起霍亦琛,我忍不住碰触嘴唇。昨晚他吻过的地方,滚烫,灼痛,仿佛留有鲜明的烙印。
虽然记忆只是朦朦胧胧,我却可以断定,昨晚是他这辈子第一次吻我。
可,我们不是已经做了一年的夫妻了吗?
离开医院那天,我局促地坐在车子后座,畏首畏尾。霍亦琛在我右手边,时不时用探究的眼神瞄我。那个吻把什么都改变了,现在我格外怕他。为缓解尴尬,我随手拿起一本杂志,胡乱翻开中间一页,企图将头埋进里面去。
我手腕被人一扯,杂志啪地落地。我吃痛,惊讶地看霍亦琛。
霍亦琛手停在我腕间,没有动。他这会儿不使劲了,但还习惯性地停在那里。他说:“不要看字,你晕车。”
“是吗?”我脸红,“可我不觉得。”我晃晃脑袋,盯视近处的车载酒柜和水晶杯子,一点儿也没有头晕恶心的感觉。晕车应该是那种重伤失忆也不会失掉的东西吧?我探身想捡杂志,“你就让我试试看嘛,反正坐车很无聊。”
霍亦琛将信将疑地松手,我得以将杂志捧在手里,细读一篇关于神经细胞的探索发现。五分钟过去,我依然很正常。我抬头,朝他得意地笑:“瞧啊!”
颅脑损伤会改变一个人晕车或不晕车吗?
霍亦琛一点儿也不因我的开心而开心,反而皱着眉头问:“你到底想起来了没有?”
这人真是会扫兴。
我努力回想,用力开启全身每个细胞。没错,这辆车我非常熟悉。车椅舒适的皮革,行驶时完美的稳度,好像停在地上没有动。我应该搭乘过这辆车不下一百次。
一个转弯,我透过窗子看到转角处一家珠宝店,天蓝色的罩子,尖细白字如蕾丝环绕。它的名字叫作“时光”。
就在那时,我的世界闪过一道雷电,似曾相识的感觉涌来。
坐在车里遥望时光珠宝店,这个场景,我曾经历过千百次。
那时的我……总是很不舒服。不过,那时从心而发的沮丧和压抑并不是晕车。胃与心,我还是分得清的。
“不。”我笃定地说,“我从没晕车过。”
霍亦琛看上去被我的回话打倒了,他愣怔在当场,脸灰心寒。我忽然意识到,在那男人冷硬的外表下,其实是一颗脆弱孤独的灵魂。
他丢了他的妻子,沿着一条夜路东奔西走,可怎么也找不回她。
我将脸埋回杂志:“再试试看好了。”
正想着该怎么假装,杂志第二次被霍亦琛强制性地拿走。我还没来得及反应出声,他的脸骤然贴近,我缩在乳白色的靠垫里,没有逃路。这次他扳住的是我的后脑勺,因离得近,我在他那双夺魂摄魄的墨蓝色玻璃似的眼睛深处看到了不甘心。我想试的是晕车,他想试的是别的东西。
他好像想起了什么,可能我们之前也在车子的后部……那个吗?
好看的薄唇马上就要压过来,我急得用手盖上了他的嘴。他面无表情地撕掉我的手,按在一边。我被迫沦陷,快要窒息。胸腔给他挤压着,从喉头发出带哭腔的呜咽。
到了最后,叫停的人是他。他终于离开我几厘米的距离,用方才那姿势凝视我的双眼。他一定也被那种陌生感击中,不能继续下去。
对于我的过去,他的记忆该是比我自己的还坚定不移。可他面对一个什么也想不起来的我,特别挫败。
我在他眼里看到了死去的灰烬与尘埃。
“你得跟我去纽约。”他慢慢整理着激烈摩擦中弄乱的衬衫领口,从容地命令道。
原来,还没死去。
我在家里停留的时间连二十四小时都不到。我像个木然呆滞的娃娃,坐在一边看着别人为我打包行李。那些衣物我不认识,想不起是获赠于何人,或是在哪里购买的。如果说这还不够刺激霍亦琛,我在我们婚床上的不舒服,令他终于爆发。
是啊,自结婚开始我都睡在家里这张床上。但现在我更适应的竟是医院那张床。我翻了好几个身,怎么也睡不着。
早晨五时三十分,天空吐出鱼肚白。
霍亦琛翻身下床,将我打横抱起,放进轮椅。这个动作他现在已经熟悉且自然了。他宣布,这就出发。
这次的粗暴,我不怪他。
我难过地想,霍亦琛,你也睁着眼睛,一夜没睡啊。
上了飞机,困意一下子向我袭来。我昏昏沉沉,没来由地想,这儿真是比家里的床舒服多了。靠头垂睑,目光正好遇上邻座眼含血丝的霍亦琛。他也是困倦至极,眼皮沉得能夹断一根火柴棍。
安静的机舱内,我们两人对着,半梦半醒。
他的声音似乎从雾里云中来:“你腿已经好了,居然瞒着我这么久。”
“对不起……”我没问他是怎么发现的。
“没关系,我喜欢抱你。”他揉揉眉间,“但以后不准再骗我,否则我会亲手把你的腿折断。”
我们落脚于纽约市曼哈顿岛的一处公寓中,距霍亦琛朋友的诊所非常近。我对这个房子没有印象,好像没来过。它位于萨顿广场与54街的交接处,窗外可以看见美丽的皇后大桥,连接着曼哈顿区与皇后区。
我像超市里买来的蔬菜,被胡乱放置在公寓中央的地板上。只不过装我的不是保鲜袋,而是轮椅。
我抬头打量这座用了太多花朵去装饰的房子。从米白色的壁纸到香槟色的窗帘。沙发则奠定了温馨典雅的美式田园风,白丝绸上面点缀着粉白淡金的大丽花,漂浮于空,绝美自持。四脚茶几精致洁净,好像你下一秒就会看到一众南方佳丽的幽灵蓦然出现,戴着完美的帽子咯咯直笑,南部煦烈的阳光,还未来得及渗透她们瓷白的皮肤。